江泠好奇:“比如?”
药童作答:“眼泪。”
江泠下意识看去。
他现在就是一个高度近视,看什么都影影绰绰的,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就算看不清,也掩饰不住沈自舟眉眼间的冷淡。
他低垂着眼皮,鼻梁很高,唇很薄。眼睛平静如同一潭死水般,像是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沈自舟会哭吗?
……不会吧。
江泠从没见过他掉眼泪。
沈自舟的命很硬,骨头更硬,就算是打断了脊骨,也要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再狠狠咬下一口肉来。
就算流再多的血,也不会掉一滴泪下来。
唯一一次以为他要哭了,是江泠背叛他的那一次。
那天雨很大。
暴雨如注,十分应景。
在江泠的剑贯‘穿沈自舟的后心时,他的脸上是一片空白。
是的,空白。
人在惊愕到极点的时候,是做不出任何反应的,就像是被冰封般,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当胸口的剑拔‘出,被践踏在泥淖中时,一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江泠。
那时,以为他会哭。
可仔细看去,从脸上淌下的只是被暴雨打湿后残留的雨水。
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问,而是一种心死之后的沉默,就像是一只落魄无依,被抛弃的小狗。
江泠突然有点怀念那时候的沈自舟。
年轻力盛,单纯还好骗。
回过神来,又听见药童说:“除了眼泪,还有精元。”
眼泪肯定不肯定了。
以沈自舟的性子,要他掉眼泪比杀了他还难。
江泠开始二选一:“那还不如尝尝精元……”
等等。
由于阅读的速度过快,等他反应过来说了什么地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药童神情自若:“你们自己决定就好了。”
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扔下这么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泠:“……”
尴尬。
就是非常的尴尬。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泠努力地解释。
大家都是哥们。
怎么可能会想去尝哥们的那啥。喝喝血差不多得了。
沈自舟短暂地“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信了没有。
江泠抿了抿唇角,脸颊有点烫,低着头开始装瞎。
就在他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的时候,冷不丁听见沈自舟说:“所以,当年你用不老药救了谁?”
江泠:“……”
怎么这么执拗。
不过说这个,也好比提精元的事情。
他随口敷衍:“都说了,给狗吃了。”
一听就是在胡说八道,沈自舟却还是刨根究底,沉声:“哪里的狗?”
江泠被看得后颈发寒,浑身不适,声音也越来越轻:“就,路边捡的狗,我看他可怜快要死了,顺手就救了。”
沈自舟的喉结上下一滚,似在压抑着什么:“……是吗,你有这么好心。”
用的却不是疑问。
江泠小声嘀咕:“我自然是如此人美心善。”
回应他的是一声短促的笑。充满嘲讽意味:“你的话向来只能信一半。”
江泠:“?”
意思是人美心善中,他只占到一半。勉强称得上是个人,有个心。
好在江泠知足常乐:“能信一半,已是不错。”
沈自舟掀起眼皮。
江泠无知无觉地仰着头,黑发如瀑洒落,浮光掠影,眉骨一点红痣,映着唇畔一点湿润的血渍,如同山野中走出的山鬼,让人甘之如饴地献上精魄。
人美心善。
只占个人美。
沈自舟又问:“狗呢?”
江泠随口就道:“扔了。”他满嘴跑火车,“我嫌他麻烦,又性子古怪,不要了。”
明明在说得是“狗”,沈自舟的心口莫名一刺。
“扔在何处?”
江泠狐疑:“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沈自舟语气平缓,透着一股森然:“杀了。”
江泠:“?”
杀心怎么重的吗?
招你惹你了。
沈自舟:“怎么,你不舍得?”
江泠一怔:“我都不要了,怎么会不舍得?”
他觉得好笑。
若是沈自舟知道心心念念的“狗”就是他自己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但他不打算现在说破,语气古怪:“狗长了腿自己会走,说不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眉目流转,目光虚虚落在了眼前人身上。
沈自舟没听出其中深意,只是皱眉。
江泠巧舌如簧,谎话信口拈来。当年救的必定是与他有渊源之人,如今如此替他遮掩身份,想来关系匪浅。
难道……是江泠的心上人。
想到这个可能,沈自舟的眉心猛地一跳,杀意几乎止不住。
立于窗边的一只长颈素白花瓶龟裂,“砰”得一声,四分五裂。
江泠一惊,瓷片堪堪擦着他的脸颊飞射过去,留下一道白痕。
茫然地睁着眼睛。
这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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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沈自舟什么也没说,克制压抑着心中翻涌着的杀意,只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便拂袖而去。
……
夜来一场风雨,梦里多落花。
江泠服了药,在药力的作用下分外好眠。
与之相反的是沈自舟,坐在窗边听了一夜雨打竹叶,彻夜难眠。
他在想,江泠的心上人会是谁。
他恨修士的记性太好,时隔多年,也依旧记得零零碎碎的过去。
江泠曾经对路边一散修莞尔一笑。
不过散修早就化作了一把枯骨,想来不是。
江泠总是对顾白不假辞色,态度特殊。
现在顾白只是圣地中的一弟子,不成气候。
江泠……
他从不知,竟然对江泠的一切都记得这般深刻,一颦一笑都不曾忘怀。
如此鲜明,如此浓墨重彩。
怔神片刻。
江泠有对他这么笑过吗?
江泠有这么对他过吗?
沈自舟的心口如被毒蝎蛰了一般,生疼刺骨。他自虐般,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与江泠有过接触交流的人一一浮现,又被一一否认。
不是。
都不是。
以江泠的性子,心上人绝非是这种默默无闻、平平无奇之辈。
可若是这般人物,江泠被四处追杀,重伤落魄,早就该第一时间出现,护其左右。
时至今日还未现身,想来是汲汲而营,瞻前顾后的鼠辈之流。
沈自舟的杀心越发的鲜明。
恨意如潮水涌动,将他淹没。
也不知是在恨江泠,还是恨那个“心上人”。亦或者说,恨江泠的一片真心没有分给他分毫。
过去那些彻骨的恨,似乎都在这一刻沦为了笑话。
他又算什么?
慢慢地,心沉了下来。
不管心上人是谁,只要谁敢来找江泠,一剑杀了就是。
宁可杀错。
不,敢在这个时间点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找江泠的,不是关系匪浅就是情深意切,又怎么会杀错?
沈自舟阖眼,再度睁开,一片冷然清明。
他不是在乎江泠,更不是在意江泠喜欢谁。
这只是在报复。
江泠负了他多少,终将如数奉还。
杀了江泠在意的人,只是其中一步。他要让江泠失去一切,同样切身体会到……切肤之痛。
……
江泠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想。是谁,这个时候还在惦记着他。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