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伴生 > 第19章 19
    第十九章、


    过往十余年,放眼整个虞家上下,男女之间的所谓喜欢,一直都不是分量太重的一个词汇。


    未成年人囿于家规而对其讳莫如深,至于成年人,则早早就将其排在种种考量的末位。它的优先级明显不及权势,财富,乃至亲情,甚至都要缀在风月之后,薄弱短暂得仿佛泡沫般一触即破,且未必能与忠贞划等。姜晏晏曾旁观数次虞锋调停处理家族内部有关男女关系的纷争,年轻人无视门当户对,一腔热血的海誓山盟转眼随着几句利益抉择的调解就分崩离析的不在少数;又或是婚礼上热泪盈眶郑重立下誓言,婚后不久即被发现偷腥出轨,诉讼离婚时因财产分割不均,夫妻最终反目成仇的亦不鲜见;即便是人前恩爱美满的中年夫妻,人后另有一幅面孔的也比比皆是,或为精明算计的利益共同体,或为子女未来继承,总归多年婚姻得以存续的主要原因,从来不会是那些浪漫爱意。


    姜晏晏从小就印象至深。喜欢是可以在外界压力下轻易就被牺牲的名目,即便得到外界祝福,也自身保鲜期极短,似乎注定要随岁月流转而消失殆尽。就连虞家主家,男女主人看上去长久忠贞的婚姻似乎也与爱情本身并无太大关联。


    虞锋曾对外宣称尊重并支持妻子罗孟君婚后远赴海外继续从事医学研究事业,那似乎是用于掩饰某些有关夫妻感情冷淡分居流言的体面托词,却又似乎不是,毕竟在两人长达数年的分离期间,虞锋对内对外都从未表达过对妻子的不满,然而与此同时,他同妻子罗孟君私下的相处时间也的确没有比普通朋友来得更多。罗孟君在姜晏晏来到虞家之前即已决定去往海外,而那时小儿子虞彦庭甚至尚未读完幼儿园。虞锋对于罗孟君母亲身份角色的空缺表示出相当的大度,他赞成妻子的事业,甚至几次重金资助罗孟君所在的私人医学研究所,对妻子的诉求则不断在缩小,逐渐仅限于某些必须二人共同出席的重要场合。在那之后除去两个儿子会定期飞往国外看望母亲,罗孟君多年来鲜有回国,如果说姜晏晏幼年与虞珩的相处时间着实有限,那么她与罗孟君的相处则更加寥寥无几,而这其实让她松了一口气,罗孟君为人温柔耐心,在对待她这个异姓小孩的时候却像是没有什么话说。


    但这并不影响姜晏晏数年来坚定相信虞锋夫妇之间的鹣鲽情深。如今回想那大半起源于小孩子对救命恩人的完美崇拜,在她的眼中虞锋无所不能,那么也就不允许他在婚姻一事上出现阴晴圆缺。即使姜晏晏曾数次听说虞锋与罗孟君的最初结合不过是利益使然,据说罗家曾在多年前同意帮扶刚刚成为掌权人不久,根基未稳的虞锋度过一次困境,条件之一则是联姻,而在那之前从未见过罗孟君本人的虞锋并未表示异议,他甚至当场便答应下来,快到连对方都有些措手不及,且在三日之内虞锋便向罗家送去了极为丰厚的定礼,其中还包括一条数日前拍卖会上被人匿名买下的天价宝石项链。人人都在借此事婉转表达虞锋与妻子之间感情根基的浅薄,又或者缔结婚约的动机不够纯粹,但姜晏晏一直不以为意。


    她私心总是企图为虞锋辩解,缔结婚姻的形式与婚后夫妻感情生活是否和睦没有必要关联,况且在罗孟君长居海外期间,虞锋曾多次在人前维护妻子的形象,他的言语恳切深沉,偶尔两人共同出席活动也总是一副默契模样,令背后中伤的人们逐渐失去攻讦的矛头。在那之后两人感情失和分居的流言逐渐平息,一直到几年前罗孟君回国参加一场婚礼,她难得回到旧宅,在听闻虞锋正在撮合虞珩与姜晏晏婚事的时候欲言又止,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直到姜晏晏犯下迄今为止最大的事故。


    当晚罗孟君骤然离世,那随之成为姜晏晏无可磨灭的阴影。整个葬礼期间她都如惊弓之鸟一样惶惶不安,失去妻子的悲痛足以让虞锋对肇事者施以太多可能的可怕严惩,那无疑让姜晏晏惊恐,不等葬礼结束她便想要离家出逃,且在念头生成的当晚便如此做了,却连一个小时不到就被虞珩派人抓回,在那之后她被关在楼上自己的房间不得踏出半步,直到葬礼结束,一切喧嚣平息下来,她才鼓起勇气惴惴不安地前去请罪,走廊中家佣正依照主人的吩咐小心地将一切有关罗孟君的事物顺序收起,一幅半身高的全家四人合照也被蒙上防尘布抬进储藏室,姜晏晏看了一会儿,去往虞锋的书房。


    门板没有关严,姜晏晏轻轻敲了两声,一时没有得到人回应,鼻端却传来一丝烟草燃烧的味道。虞锋戒烟多年,那一日却有一支烟燃在指尖,另一只手则正将几页疑似印着英文的纸张燃烧殆尽。书房里没有开灯,他的脸色在火光后无比冷静,甚至有些阴沉的意味,在抬眼见到姜晏晏的瞬间,脸上没有怒意,也没有笑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打量一件器皿般的毫无感情。


    姜晏晏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表情,油然而生一股悚然惧意,却很快虞锋就将那副神色收起,他掐灭了烟蒂,若无其事朝她招手:“过来,晏晏。”


    姜晏晏迟疑着上前。她被他示意着坐下,虞锋长久地没有讲话,仿佛在沉默思索该如何处置她,压抑漫延开来,让姜晏晏被扼住喉咙一般窒息吊起,直到突然听见虞锋的一声叹息。


    他摸了摸她的头,开口说:“爸爸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爸爸原谅你。”


    虞锋的宽宥让姜晏晏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由此对虞锋愈加感激与依赖,而那个时候虞珩已经搬出旧宅,两人的婚约也不了了之。如今回想起来那两年虞家主家似乎过得不甚太平,罗孟君在暮冬时节的猝然离世仿佛开启了某个节点,自那之后虞氏集团内外接连麻烦不断,虞锋焦头烂额的同时长子虞珩似乎也逐渐生出矛盾,父子两人产生多次争执,具体原因不明,但姜晏晏难免揣测那可能与自己的去留有关,毕竟她在那天晚上泼出去的那盆冰水让路面光滑难行,从而导致虞珩母亲的死亡,再没有比这个更能让人厌恶不可原谅的事了。


    可她终究还是在虞锋做主的情况下留在了旧宅。且伴随虞珩的离开,旧宅至少在明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虞锋偶尔会在人前提起发妻,言语间不乏缅怀,遇上家族集体祭祀的隆重节日他也总会打发其他人先行离去,自己则另捧一束花在发妻墓前逗留徘徊片刻再离开。只可惜一连两年罗孟君的忌日都遇上他有事出差在外,如此一来,便只好派两个儿子去为母亲扫墓,并在电话中叮嘱务必洒扫得仔细一些。


    那天傍晚时分,虞彦庭从母亲的墓前独自开车回到旧宅。姜晏晏总是避免在这样的日子与他有过多接触,可他端着一盘橘子来敲门,硬生生非要挤进房间里聊天,她也就只好让人进来。罗孟君去世后虞彦庭仿佛也像虞锋那般宽宏大量地饶恕了姜晏晏的过失,但她仍然小心地避免在他面前谈及母亲,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然而一切转移话题的尝试都无法阻止虞彦庭有意提起往事,他在当晚似乎是打定主意想要欣赏姜晏晏的负疚反应,手中来回扔着一只橘子,盯着她的脸将罗孟君去世前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似有若无提了数次,最后大约是嫌弃姜晏晏垂着眼沉默的次数太多,毫无预兆将橘子扔进了她怀里。


    见到姜晏晏猛地一顿,他才笑起来,懒洋洋地说:“爸既然不愿意去墓地看望就不去好了,还非要费劲弄个出差回不来的名目,其实没有必要。就算他不打电话交代,我跟哥也会去扫墓,而且有他没他,妈其实都不会很在意,搞不懂他弄这些多余动作是图什么。”


    姜晏晏始终没什么变化的漠然神色终于有所裂动。她看向虞彦庭那张漫无所谓的脸,半晌开口反驳:“不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不可以?”


    “出差是早就定好的安排,加上人在国外,回不来当然情有可原。”姜晏晏认真说,“而且就算真的想要避开这天扫墓,那也是爸爸怕缅怀太深触景伤情,他们夫妻多年情分摆在那里,以你的身份这么说难道不觉得过分?”


    虞彦庭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笑开。他甚至弯下腰笑了好一阵才略略止住,然后亲昵地叫了一声晏晏。


    只有在一些特定场合他才会以那样的语调叫她,或是有事要与她密谋,或是她被他发现了一些错事的把柄,又或是听她讲了一些好笑的蠢话。虞彦庭的反应让姜晏晏皱起眉,然而很快听到他说:“当年爸答应跟罗家联姻的时候,送过去的定礼里面包含一条宝石项链,那其实原本是他拍下来计划送给当时的女朋友做博士毕业礼物用的,结果转眼就跟人提了分手,第二天就把项链当成定礼送给了罗家,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啊?”


    姜晏晏如遭雷击。


    她半晌一动不动,没能说出一句话,那副样子让虞彦庭越发笑起来:“看来你是不知道。但是也没关系,这件事本来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不过,晏晏,以后可别再露出这副吃惊表情,也别再说出这样的蠢话了。”虞彦庭眼底仍盈满笑意,俯身凑过来,慢条斯理地对她说,“喜不喜欢哪有那么重要?你又不是三岁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孩,这点道理难道还需要人来教吗?”


    那是姜晏晏少有的在虞彦庭的嘲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她已经很久没有全然信任过虞彦庭说出的话,那一晚却叫她毫无理由地确信他所言非虚。那绝对是虞彦庭乃至整个虞家都在秉持的人生观之一,稍微懂点规则的成年人都不会跳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喜欢与否,从来都不是应该考虑的主要问题。


    可若说喜欢毫无意义,却也绝非尽然。


    即便是在虞家,那也是一件可以很趁手的工具。它的确薄弱又短暂得不堪一击,却并不意味着不可以作为等价物交易得到某些想要的东西。有些时候它甚至比权势或财富更具有诱惑力,也更容易让人心甘情愿交出一些东西,姜晏晏曾见证过虞家数名男性受到感情蛊惑而头脑发热地做出非理性的选择,那证明它至少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人心软退让,再退一万步讲,比起被厌恶,被喜欢至少不是一桩坏事。


    姜晏晏几乎一夜未睡,次日准时醒来时精神却很好。她洗漱完下楼,虞珩已经在餐厅里,正将服务人员刚刚送来的早餐一一摆在桌上。姜晏晏走过去的时候他的电话正好响起,来电人是李寄年,却被虞珩随手挂断。


    两人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吃完一顿早餐。外面仍在下雨,原定的外出计划因而取消,姜晏晏随便找了本书坐进会客厅的沙发,她的视线仿佛落在纸张上,可等远处虞珩一转身,又几乎同一时间就抬头一错不错地盯了过去。


    她总要确认前一夜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是否属实,虽然客观而言那很不切实际。这么多年她无所不用其极,也没能成功搞定被虞珩喜欢,总不至于过了个春节,他就自己改变了想法。


    但除此之外姜晏晏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用来解释虞珩待她突然态度好转的缘由,总之无论如何,当下她的好奇心理远胜其他,那直接导致一上午她没怎么把书本翻过页,甚至没怎么安静坐在沙发上,虞珩来回下楼两趟,一次是叫人吃水果,姜晏晏慢吞吞走过去,之后顺便跟人上楼,讨论了几句慈善基金会的后续事宜;过后不久她又被虞珩叫上去一趟,两人在书房花了些时间看完前一晚只浏览到一半的装修设计图稿,之后虞珩起身,一直去到衣帽间前停下脚步,解下两粒纽扣后不经意回身,这才发现姜晏晏也跟在后面。


    两人几乎紧贴着的距离。虞珩不动声色后退些许,说道:“还有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