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寻了一石桌。
薛承淮搁酒上桌先行坐下,江策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想站到天亮?”薛承淮自顾自斟了酒道。
江策立刻挨着石凳正襟危坐,一点不敢懒散。
薛承淮将酒盏轻轻一推,推至了他面前。
江策道:“这佛门净地,饮酒是否......不大好?”
“哦?”薛承淮抬眼看着他,笑眯眯地,“饮酒不好,那深夜上山,见别人家女儿就好了?”
江策被他这话一噎,顿时脸上生出羞愧,也不敢多言,只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薛承淮收了笑,也没再说什么,沉默着给他倒酒。
圆月之下,饮尽了倒,倒了又饮。
饮到后头,月亮西斜,酒坛空了一大半,江策喝得头晕眼花。
薛承淮仍继续给他倒酒,江策撑着额,伸手拦住那即将倾倒的酒坛。
他喘了喘气道:“薛大人,晚辈已醉,实在是喝不下了。”
薛承淮笑了一声,凝着他的脸:“江二郎才饮了十余杯酒就受不了了吗?可知自这门婚事赐下起,我又饮了多少愁酒?”
江策顿时无话可说,他知道薛承淮是在故意刁难,却也没有资格埋怨抱怨。
“晚辈,虽未为人父,却也知您珍之重之,故而无怨。”
“只是......”
江策站了起来,向薛承淮作揖行礼。
喝了许多酒让他醉得厉害,晕得厉害,连站着都有些摇摇晃晃。可因着有心里话要说,那一双眼反倒格外清晰明亮。
“薛大人,这门婚事是陛下所赐,强行绑定得不假。可是这近一年得相处之下,我早已动心倾心。我知道,或许在您的眼中我哪里都不好。年轻气盛,张扬狂傲,非良人佳选。可是晚辈也是真的喜欢她,愿意将所有珍贵的都捧给她。”
他的腰又弯了些,极其诚恳:“晚辈承诺,绝不相欺,绝不相负。如有违背,天诛地灭,魂飞魄散。”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
谁知薛承淮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衣袖拂桌,酒杯被扫落在地,碎在了江策脚边。
江策被这声呵斥吓了一跳,完全没有想到薛承淮竟会是如此反应。
薛承淮声音已是完全抑不住地开始发颤:“你的承诺,价值几何?”
“誓言承诺这种东西,说到底不过是嘴里吐出来的,轻又再轻不过的东西。你如今多大?你有什么本事说一辈子?就算你违背誓言又如何?谁又能替你担保,你到时候真的会天诛地灭,魂飞魄散?”
“真有如此之时,只有我的孩子会切切实实受到伤害。”
“我告诉你!”
他甚至都来不及拄拐,撑着石桌跨步到江策身前,伸手拽住了江策肩上衣袍。
江策被他的反应打得猝不及防,完全招架不住,更无话可说,只能由着薛承淮将每一声锋利质问,狠狠扎在身上。
“你的这些承诺,不必同我说,更不必同她说!”
薛承淮几乎是咬着牙对他说这些。
因着两人近,江策甚至都能看见他整张脸因怒气变得扭曲,通红的眼中满是绪起的眼泪。
他怔在那里,任由薛承淮紧攥着他的衣襟。
紧张的片刻里,他想了很多。
薛承淮对他不满,他知道,又或许说薛承淮对谁都不会满意。
江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姿态够低,态度够诚恳,情意够真挚。
即使做不到让薛承淮满意喜欢,至少能够尚且接纳。
只是这门婚事对于他、薛婵、薛承淮来说,不是态度够诚恳,情意够真挚就足够的。
他尚且年轻,并不大能够与薛承淮感同身受。
直到薛承淮隐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下去,暴怒着的时候。
江策忽然明白,他说的话是事实。
自己的情意真挚浓烈,却在血缘亲情面前显得那般微不足道。他的承诺,亦是无根之木,飘忽不定。
于是,江策干脆站在那里闭上眼,甚至都做好了被薛承淮打一顿的准备。
然而自己身上被攥着的衣襟骤然一松。
薛承淮似是清醒了,他放开了他,倦怠着坐回了石桌前,拿起唯剩的酒杯开始自斟自饮。
他仰起头望着高悬的月亮,忍下眼中的热泪。
片刻之后,才又缓缓开口。
“我知道,武安侯府高门显贵,原不是如此寒微的薛家能够高攀的上。”
江策也坐了回去,听着薛承淮自顾自饮酒同他说话。他本该开口反驳,可是他此时并不该开口。
薛承淮望着江策道:“可是那又如何?我家峤娘并非高门贵女,可也是承载着我与她娘的希望,来到这世间的。我们心里,她珍贵至极。”
他语气平淡,然而眼中蓄泪。
提及薛婵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神情极尽温柔。
那眼泪里,少的是伤心,多的是骄傲。
此时的薛承淮依旧是那样文质亲和,仿佛刚才盛怒的人从未存在过,连说话的时候都是温声细语。
他此时对江策很客气,笑了笑,甚至笑得有些令人心酸。
“婚期在即,我无力阻碍。更何况峤娘和你待在一处,她很高兴,所以我也并不想阻碍。只是作为父亲,请允许我,伤心失态片刻吧。”
江策轻轻摇头:“这本是人之常情,若晚辈有一日成为父亲,未必做得比您更好。”
“多谢了。”薛承淮缓了缓气,抬袖轻拭眼尾。
“你的情意,我不是看不明白。而如今,距大婚不过一月。有一话,不得不与你说。”
江策正色拱手:“薛大人请讲就是。”
薛承淮伸手:“请坐。”
江策忐忑地坐下了。
薛承淮向前倾了倾身子:“你们如今彼此情深意浓,自是想着相伴一生。只是若三年、五年、十年......在世事矛盾的蹉跎之下,也难免情淡,甚至相看两厌。”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不喜欢她了,甚至另有新欢.....”
薛承淮酸楚起来,再也忍不住泪,眼中生出诚恳之色来。
“请你不要苛待她,你就让她.....让她......”
他哭腔浓重,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直到压了又压,才又捂着自己的心口恳求道。
“让她回家,回到我的身边来。”
江策站起来,撩袍跪地,向他叩首一拜。
“薛大人,我知道无论做什么承诺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晚辈也有一话,要同您说。”
他交手再拜,跪地直身,神色坚定认真。
“薛婵将书画奉为毕生所求,余生之道。别的我不再轻易承诺,但此事却可以。我江策,愿向天地日月发誓。她的书画之道,我一定陪之,助之。”
薛承淮宽慰地点点头,抹泪之后,伸手将他扶起来。
江策忐忑着,等着薛承淮的答话。然而他只是提着灯,拄拐往寺里走。
“夜已深,回家去吧。”
江策上前要搀扶他:“夜太深,我送您回去吧?”
薛承淮却背身,向他摆摆手径直走远了。
“趁我还没后悔,快走吧。”
江策隐入浓重夜色中,默然跟着他,跟着他回禅院之后方才离开。
饮了酒的薛承淮跌坐在了石阶之上。
薛婵出来的时候,正瞧见他半倚靠在柱子上,垂着头。
闻着他满身的酒气,她让人去取煮好的醒酒汤,又唤来侍从将他扶回房。
“爹,外头冷,快回去吧。”薛婵拍了拍薛承淮的肩,轻声唤他。
薛承淮抬起醉意朦胧的眼,瞧见正薛婵,露出笑来:“峤娘啊......”
侍从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准备回去,薛婵捡起了散落在地的拐杖和提灯。
那头薛承淮刚走了几步便推开侍从,闹起来。
“不、不、还不能回去!”
他跌跌撞撞走回来,拉起薛婵的手一边走一边道:“还有......还有很重要的东西没有给你。”
薛婵听着他的话有些不解,却又宽慰道:“您酒醉而归,现下夜又深了,等明日再给也可以的。”
“不行!”
薛承淮直接拒绝,拉着她往廊上走:“现在、现在就要给你。”
薛婵拗不过他,也只能将拐杖塞到他手里,一边被他拉着走,一边搀着脚步凌乱的他。
提灯的提灯,端汤的端汤,走走停停地终于走回了薛承淮的屋子。
一进门,薛承淮环视了一圈,拉着薛婵往书案那头走。
才到书案前,他就跌下去。
“爹!”
薛婵忙要扶,他却摆摆手,自己撑着站起来:“没事,没事,好着呢。”
薛承淮在架子上摸索着,薛婵替他掌灯。
找了了片刻都没找着,薛承淮嘟囔道:“不对啊,我记得、我记得是放这里的。”
薛婵皱眉劝他:“天晚了,明日再找吧。”
薛承淮却道:“找不着没关系,我记得,我记得的......”
他走到书案前,抽纸、研磨、提笔写了两个大字后又笑得温柔向薛婵招手。
“快过来”
薛承淮比平常还爱笑,拉着薛婵的手坐在书案前:“峤娘啊,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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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你就要出嫁了,就要从父亲的身边离开了,爹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薛婵就着书灯看见了纸上的字,写着的是“太素”两个字。
她问他:“这是......”
薛承淮笑起来,笑声揉着泪意。
“陛下赐婚的时候,爹就在想。等到你长大,等到你出嫁,该给你取一个什么样的表字呢?又有哪个名字,是配得上咱们家峤娘的呢?”
“爹......”
“这几年里,我看了许多的书,选了无数的字,才最终确定。”
薛承淮缓了缓,看着薛婵的眼睛认真道:“太初者,天地之交也,太初之数四,四盈易,四象变,而成万物,谓之太素。”
薛承淮吸了吸鼻子,依旧还是笑着。
他想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却又想起来眼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爱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小孩童。
“从前你母亲给你取峤,希望你挺拔康健。后来娘娘又赐名婵,寄愿圆满美好。如今,我给你取表字太素。希望你这一生,大至宇宙天地,小至草芥蜉蝣,皆揽于心。也希望你画心,亦从一而终,质朴纯粹。”
薛婵酸了鼻,热了眼:“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不、不、”薛承淮敛了笑,连忙摆手,眸色认真地看着她开口。
“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娘和我给你取名不是因为要你一定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作为父母对你的祝愿,康健顺遂,多喜少忧。寄愿也只是寄愿。”
薛婵点点头,眼泪落下来。
她上前拥住薛承淮,轻声道:“是我不好,让您操心了。”
“无论你是什么样,都很好。”薛承淮抹了把自己的泪,笑着拍拍她的背:“好啦,天色不早,快回去睡吧。”
他向门外的云生招了招手,让她陪着薛婵回去。
“那把醒酒汤喝了吧,免得明早头疼。”
“好好,我喝。”
薛婵盯着他喝了醒酒汤才走。
她走后,薛承淮遣退了所有人,取出一卷画来在桌上摊开,伸手摸了摸画像上的人。
“你也看到了吧,咱们的峤娘一晃眼都长这么大,竟然都要出嫁了。”
屋子里只有书案上这盏灯悄悄燃着、亮着。
薛承淮就着地砖坐下,开始对着画像絮絮叨叨。
其实这么多年,他总是在牌位前、在墓碑前同她说说笑笑。说的也总不过是些琐碎日常,泪少笑多。
诸如峤娘多进了一碗饭、他学了两道新菜。
即使没有任何人回答,他也还是想要同她说这些。
有时说的多了,也会自嘲一笑。
“知道你平日里嫌我烦,觉得我磨叽啰嗦,可是如今你却是想骂骂不了,想打打不着咯。尽管我再磨叽十分,你也顶多只能捂着耳朵听。”
薛承淮玩笑了几句,想着本该是喜庆的日子不该有太多的感怀。
只是本不说还好,一说起话,倒像是破了冰的水流般。
他止不住地眼热鼻酸,低头揪着自己的头发想要克制一些。吸了两口气,脸上笑了又笑,眼泪却砸在了画上。
薛承淮顾不上抹泪,连忙用袖子去擦那滴泪。
只是动作太大,眼泪越滴越快,越滴越多。
他撑在案前,默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了话。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任你打任你骂,也不离家,也好过如今你我阴阳两隔。”
屋子里静悄悄,只从小花窗撒了一片月光。
他碎碎叨叨,说了很多话。
“我本该随你而去,又恐峤娘孤苦无依。十余年来,峤娘在侧,觉得这人间尚有留念。只是她如今也要嫁与他人,咱们这个家,就真的只剩我了。”
“不知地下冷否,孤否?你……你……你有想我吗?”
他又自顾自地摸着画说话。
“你且尚等,待到峤娘安好,黄泉碧落见,一起投生作连理枝、作双飞蝶、作比翼鸟、作梁上燕。”
“你烦我矫情,烦我碎叨。只是你不在,我也不知该和谁矫情碎叨。劳你忍耐些,你恼也好,怨也罢,只是别忘了多入我梦。就像,就像小时候、就像从前那样,追着我打,拧着我骂。只是莫要如此安静,使得长夜无梦,枕衾旧冷。”
无人回答。
他抱画蜷缩在地,呜呜咽咽,涕泗横流。
月光轻轻撒在他身上,好似共枕而眠。
——————
注:①“太初者,天地之交也,太初之数四,四盈易,四象变,而成万物,谓之太素。”——先秦《三坟》
②“太素”两义:一为天地万物之质,二为质朴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