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混在马户中间,分明看见阿宝，飞快扭过身去，还强装镇定,赌阿宝没瞧见他。以阿宝的目力怎么会看不见，马还离得远,她已然眉梢一动，认出卫三！
这个卫三！他跑了这么多年，竟然是在这儿？
看卫三压低了斗笠，又背过身去,知道卫三是想假装不认识她,那她也装作不认识卫三的样子。
打马小跑过去，坐在马上随意问道：“检了多少匹了？如今马场中七分膘的马与去岁相比是升是降？”
各地行太仆寺每岁都要上报马匹数量、小马的繁养数量和马匹的肥瘦程度,七分膘是战马的标准。
一年两次上报数目。年末上报过,第二年四月还要再报一次，这两次的升降数目若是差别太大,兵部便要问责。
阿宝初来,跟着她爹跑过两回马场,进出署衙无人拦她，除了机密军事不能看，这些她都知道。
再过不久就要上报太仆寺,她问这个也是寻常。
卫三抹黑了脸,嗡声嗡气答道：“才检了三百匹，二百三十七匹有七分膘了。”
这数目会放宽一些，各地都会给自己留些余地,因谁也料不到第二年天气如何,要是雪化得晚,水草长得晚,马只能干吃饲料。
掉膘超过百数，马户便要吃鞭子，官员也要被问责。
阿宝本还担心自家阿爹性子憨直，“欺上”的功夫只怕一窍不通，若是按实报数，不给自己留下余地来，难免要吃瓜落！
兵部要是派人来复验，爹可要倒霉了。
没想到阿爹当了几年官，竟也有点子小聪明。
林大有摸着胡子：“我又不蠢！我手底下也有两千号人，五户养一匹马，那是累死累活才养出来的，他们要不精心，我早就治罪了。”
但若精心养育，还因天气或是马匹急病，没法完成朝廷派给的任务，那也不能一点情面都不讲。
他留余地，是给这些马户们留余地。
阿宝眨眨眼睛，转头去问李金蝉：“是不是柳先生点我阿爹开了窍的？”在她爹的眼里那就没有养不好的马，这为官之道，必是有人点他，他才明白。
李娘子轻笑：“夫君确是说过一回。”
柳先生深忧此事，想了法子说动林大人，可也是因为林大人打心眼里体恤马户们辛苦，才会便宜行事。
林大有对女儿道：“你放心，咱们余了些，就算马儿掉些膘，也填得上窟窿。”
景元帝会把这事交给林大有，实是在崇州大营时，林大有养的那匹战马，是战场上最能跑，耐力也最久的。
如今几处行太仆寺，也是辽阳的行太仆寺养的马最强壮。
阿宝这会儿骑在马上，低头问卫三。
卫三弯着腰，粗着声音回复，说完就低头要走。
耳边呼啸一声，他再抬头时，就见自己的斗笠被阿宝用鞭子卷住。
阿宝提着斗笠，笑盈盈看向他：“装都装不像。”
天高云低，阿宝一身红衣骑着大黑马，鞍辔鲜明，更鲜明的是她脸上的笑意。
卫三有片刻失神，他自嘲一笑：“我哪儿露了馅？”
“你回我话时，没加尊称。”马场的马户全在林大有手底下讨生活，日子过得不错，对林大有自然生出一股敬仰之情，知道阿宝是林大人的独女，对她也十分尊敬。
她方才问话，卫三没加尊称，也没行礼，自然露馅了。
“再说，我早就瞧见你了。”阿宝望着卫三，好奇问他，“你这些年就一直在这儿？你家里人知不知道？”
他虽然扔下一家子跑了，可大妞因祸得福。
原来卫三尚主，大妞不仅免受陆仲豫嫡母的欺负，还被婆婆妯娌们吹捧，在婆家日子过得不错。
如今跑了卫三，大妞反而与陆仲豫甜蜜得很，跟到任上，小半年便怀了身子。她写信给阿宝，要跟阿宝定儿女亲。
大妞那一笔字也是大变模样。阿宝虽没见过陆仲豫的字，但想也知道，是他教了大妞的。
卫三本想问问阿宝为何要来辽阳，她好端端的京城不待，怎么跑到这偏僻地方来？待听她提起了家人，卫三脸色微变。
卫三自然然不知，他离开京城时，大妞都还没成亲。
那姓裴的竟连怀孕的妻子也不要！
这些还没出口，卫□□问起她来。
卫三再看这些箱笼时，自然以为是裴府的陪礼，那个姓裴的只怕隔不了多久就要讨新娘子了！肚里不知编排了几句，进门先见到戥子。
他来的次数多了，也曾见过阿宝两回，上回在马下，他没看见阿宝怀了身子。
这回裴家的车队送东西来，阿宝正在屋内写信给裴观。
卫夫人的日子还能怎样，大妞过的好，于她就是一点安慰。卫家从卫老爷起，到卫大卫二，房里的妾跟通房就没断过。
要不然，裴家来抢孩子怎么办？
戥子后退半步，浑发打了个寒颤，卫老三叫她戥子姑娘？
阿宝想了想，颇有些踌躇，这些事自然不能告诉卫三，能说的又不知如何说起。
“你呢？你怎么跑辽阳来了？”
直到卫三离开，戥子那合上的嘴又掉下来：“太阳打北边出来了？”
只要想到爹先送走了娘，又送走了她，这辈子孤苦无依到老，阿宝又怎么舍得不答应。
齐王在，崔显就在。
阿宝还有满肚子疑问没问，譬如他究竟是怎么跑到辽阳的，是不是为着躲五公主？五公主后来跟阿征表兄心意相通……
裴观此举正对了林大有的脾气，但林大有也不想女儿再回京城。
“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戥子还是连句整话都没挤出来。
阿宝依旧不答，卫三这人精似鬼，听一知二三，不能轻易露了口风。
还是说，是阿宝要和离的？
戥子打眼看见卫三，张大了嘴：“卫老三！”怎么会是人憎狗嫌的卫老三？
卫三冲她点点头：“戥子姑娘。”
本该隐忍不发的，但忍字头上，一把刀。
燕草瞥了戥子一眼：“你不是收了银排梳么？这都不懂？”
他打听过了，阿宝是轻车简从来的辽阳，身边连个丫头都没带！也不知这一路她是怎么过来的。
算一算日子，阿宝离开京城时确实还不显怀，是不是她故意瞒住？既然要瞒，那总得给孩子再找个爹。
“林叔就由得裴观如此！”卫三横眉立目，这绝不是林叔作为，依着林叔的脾气，那还不快马回京，揍裴观一顿！
戥子懂是懂，可阿宝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又或者说，裴观还不知道阿宝有孕？
燕草走上来，撞了戥子一下。
就算是皇帝断案子，这孩子也得归裴家。
只要想到女儿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林大有就不肯放女儿离开身边：“你就在辽阳，就在爹的身边，你是我瞧着长大的，往后还得我瞧着才安心。”
这刀插在阿宝心口十数年，他不想再忍了。
时常礼佛，不说办宴，连参加宴会都少了。
谁知道卫三看她的脸色，以为阿宝被裴家休了。
天上不是要下红雨，是要下红雪！
只是那天之后，他偶尔会进城到官衙来。
阿宝久不说话，卫三也并不惊讶，他早已经想到了，那种日子有什么过头，娶不娶亲，最后都一样。
生得玉雪可爱，大冬天放出去哪儿能活，燕草养了起来，每天喂这两只兔子草料。
卫三点点头，又问：“我娘怎么样？”
阿宝离开京城的时候，卫夫人已经时常到韩家去，与红姨二人作伴。
卫三误会了阿宝是被休弃的，也误会了林大有是因为裴观高升不能算账，便不再提起阿宝的伤心事。
也不特意说什么，也不**都能见到阿宝，只是带些小东西来，上回他进城送了一对兔子来。
他究竟来干来了？
卫三恰好进城来，瞧见官衙前十好几辆车马，只当是裴家送还陪嫁。
燕草笑眯眯的：“多谢卫家小哥。”
等在官衙中见到她小腹微微凸起，又听说官衙中正在找辽阳城里有经验的收生婆子，卫三更是气愤。
戥子合上嘴，眼睁睁看着卫三把套着的锦鸡放下：“这鸡毛色鲜亮，给姑娘们作个玩意儿。”
把这对兔子喂得胖胖壮壮，阿宝本想说烤兔肉吃，可看燕草的眼神，怎么也没敢说出口。
要把他们连根拨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裴观选了速速报仇，也只有阿宝知道他损失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