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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改口(夫人姐姐)

    阿宝全没想到, 再见到梅氏会是眼下这般场景。梅氏……不,这会儿连称她一声梅姑娘都不合适, 她还太小了。


    女孩低着头,轻声道:“我叫莞娘。”


    总算知道她的名字了,她虽叫莞娘, 但小小年纪便双眉深蹙,满面忧虑,哪里有“莞”的模样。


    阿宝只在病榻上见过她一面, 那会她十五六岁,青春正好,满面沉静。阿宝只看了一眼便知道, 若是裴观续娶, 大约就是这位梅姑娘了。


    此时梅姑娘不仅是个小女孩儿, 还是个紧紧攥着她的手, 一脸害怕的小女孩。


    “夫人姐姐,”莞娘,其实更该叫她莞姐儿,她心中惶然,几乎是挨在阿宝身上,“能不能送我家去。”


    她根本不敢去见继母,水阁里那么多人, 她身上虽不冷了, 可经不住在颤抖。


    “夫人姐姐?”阿宝听她这称呼, 几乎要笑起来, “你为什么叫我夫人姐姐?”


    莞娘脸上微红,她觉得叫夫人就把阿宝叫老气了, 她的模样,神采更像姐姐,不像是夫人,她见过的夫人,与阿宝全不一样。


    阿宝方才救了她的性命,上岸之后又雷厉风行指挥若定,她全都看在眼中。


    心里只觉得这个夫人姐姐很是厉害,似只幼鸟,依在阿宝身边,手紧紧抓住她:“我母亲必要责罚我的,我想家去。”


    出来作客,竟会被人撞下水去,出了这样大的丑,还不知回去要如何罚她。


    阿宝缓缓吸了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你不是说你有个兄长么?怎么使人告诉你兄长?”


    她既有亲哥哥在,那她哥哥怎么会由得嫡母磨蹉她?


    阿宝也是差不多这个年岁没了娘的。


    可她从没受过委屈,自打生下来,她爹就拿她当宝贝明珠,小时候还是娘对她更严厉些,怕她被她爹惯坏了。


    等娘病故,家里旁的人对她就更好了。


    她虽没有亲哥哥,但有表兄在,她又会使鞭子,打弹子,街上的孩子们也不敢随意欺负她。


    直到进了京城,才知原来有些人家是不拿女儿当人瞧的。


    比如卫大人,明明家中也有余财,能给庶女们挑好些的亲事,却偏偏一个当填房,一个要当妾。难道这女孩的哥哥也不护着她?


    “是,我阿兄……他病了。”女孩低下头去,“还是别告诉他了,得让他好好养病。”


    一听她兄长病了,阿宝心里猜测,大概是她哥哥病重亡故。母亲兄长都不在,这才由得后母将她嫁给裴家来续弦?


    裴观填房这位子,颇多人争抢。选中了梅氏,大约也是因为这些女孩子里,梅氏父亲的官位最高。


    若是她亲生母亲还在,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相貌,岂肯让女儿当填房?


    阿宝又想到她病床前那来来**的夫人姑娘们,也有几人神情热切,但她记不住了。能记得梅氏,反而是因为她不曾凑到她病床前来。


    “放心罢,我来同你母亲说,让她不要责骂你。”


    女孩不相信,再是答应得好,回去也得狠罚她,不罚旁的,就罚她做针线。


    她人小,还做不了外头的衣裳,就让她做里面的衣裳,还要她将布料揉得绵软,说这样才好上身。


    她的乳母妈妈因年纪大了,被打发回家,好容易来看她一回。


    看到后母竟让她这样做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恨恨道:“她竟敢教姑娘这些!这是妾才干的事!”


    后来乳母妈妈就再也没进来过,连她身边的丫头也全都换了人。


    其中两个是她亲娘留下的,后母说她们年纪到了,不能长留,打发她们嫁了人。


    想到这儿,女孩脸色微黯,其实前两年都还好,继母虽瞧她不顺眼,但也不敢十分折腾她。


    可阿兄犯了事儿,被关起来,父亲虽想方设法救他出来,但对阿兄大不如前。


    阿兄好容易回了家,因在牢里挨过打,又没能及时医治,留了些病根,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养病。


    兄长此时护不住她,家里又没亲嫂嫂,就算有了嫂嫂,只怕也强不过继母。


    她抬头望向阿宝,心中不由想,要是她的嫂嫂,也像裴家夫人姐姐这样,那该多好,那就再也没人敢欺负她了。


    二人还未走出鱼乐榭,迎面就见裴观疾步过来。


    还未走到阿宝面前,裴观的声音先传过来:“怎么回事?你怎么跳到水里去了?”话说完,他人才到面前。


    额上竟出一层薄汗,紧紧握住阿宝的胳膊,将她左右上下全看过一遍:“受伤了没有?”


    许知远落水时,他既不急也不慌,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因他知道园中的池子,最深处水深也不到六尺,最浅处就只有一尺多,清水平台前那一片都是浅池,至多一人高。


    今日裴三夫人在园中办宴,裴观也在留云山房待客。


    他听到阿宝落水,丢下一众客人,小跑着赶到后园,丫头婆子一见他就说:“少夫人无事,少夫人已经回鱼乐榭漱洗去了。”


    裴观这才心中稍定,也来不及问阿宝是怎么落水的,转身又往鱼乐榭赶。


    看她毫发无伤站在面前,长出口气。


    春日里日头正好,这么一路小跑,春衫后背都被薄汗沁透,阿宝瞧着他,原来他不是不会出汗,是得在他着急的时候才出汗。


    “怎会落到水里去?可是贪玩了?”裴观见她无恙,蹙眉责备她。


    阿宝没想到会遇上裴观,她正不知要怎么开口,就觉得自己裙角微动,女孩儿竟躲到她身后去了。


    陶英红哪见过这阵仗,问她什么,她便老实答什么。


    “这话说的,那要是个男孩子,还赖上了裴少夫人不成?”


    因有阿宝陪伴,小女孩渐渐松下心神,不如抬头,轻声问阿宝些什么。


    便都坐在她左右,要是韩参将能安然回来,结个亲那多好。


    水阁前方才出了这样的事,夫人都不许孩子再到平台上玩耍,把阁中花厅让给小孩子们。仆从婆子搬出小榻交椅,这些夫人们便在阁前晒太阳,吃茶点。


    阿宝牵着那小姑娘走在前面,裴观略错一步跟在她们后面,出了鱼乐榭,再穿过花-径,就到了清水平台。


    “真是不拘小节!”其中最变通的那位说完,剩下二人齐齐点头。


    裴观脸上微微含笑,要是他们有了女儿,春天的时候,阿宝也会这样带着女儿在园子里散步,赏花。


    “裴家这位少夫人,还真是……”


    方才莞娘问她:“夫人姐姐,你家里有没有妹妹?”


    因这女孩实在太小了,裴观压根就没想到避嫌,只看一眼便问:“这是谁?哪一家的孩子?”


    她立时逮住机会,终于能当着所有人再传佳话:“可不是,要么怎会请官媒上门求娶三次呢。”


    就见莞娘期盼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小小的年纪,竟还轻轻叹了口气。


    阿宝只觉得奥妙,她其实知道她会遇见梅家这个女孩儿,若不是旧交,岂会被带她的病床前。


    梅莞娘正牵住阿宝的手往水阁走去,抬头看见人人都望过来,心头一紧。待看见人们的目光都越过她们,看向她们身后。


    三人评判完,又都转过话头:“那姑娘是谁家的?可有人找?”“不知是谁家的,真是怪了,到这会儿也没人找,是不是已经问过知道了?”


    就见探花郎一身青衣立在玉兰花树下,远看,就跟幅画似的。


    正说着,就见裴观送妻子回来,远远立在玉兰花树下,站定了不动。


    狠狠瞪了她一眼,笑什么笑!


    走过花-径时,小女孩脚步慢下来,她偷眼打量。


    “正式上门是三回,私下里问的,还更多呢。”


    裴观看她确是无恙,依旧不放心她这么回去:“我送你。”


    阿宝一撩裙摆,定定立在石桥栏杆上,那石栏杆这么窄,她竟能站住了不晃,不仅不晃,手里还拿着长竹到池中捞人。


    阿宝不解,她摇了摇头:“我爹就只有我一个女儿。”


    偶尔一回身,就见裴观跟在她们身后,还满面的笑意。


    一时想不到什么夸她的词儿。


    陶英红也是脸上有光,她本就不会交际,但几位夫人听说她儿子出征,年纪轻轻已是参将,更要紧的是,韩参将还没定下亲事。


    阿宝也慢下脚步来,任由她看。


    另一个似还在回想方才的场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半晌才道:“真是……真是胆儿大,竟这么跳下去了?”


    “还好是个小姑娘,这要是个十四五岁的,难道真叫小厮下去救?”要是被碰了摸了,怎么说得清?


    裴三夫人可不管她话里有几层意思,哪个正经婆婆听见儿子儿媳妇恩爱还拈酸的?


    几人不好评价,也不能说阿宝救人心切是错,可委实有些不庄重。


    日光穿过花枝,落在阿宝身上,原先只知竹影能成画,原来玉兰花盏也能画,光影一投,似开在她裙畔衣角。


    几位有意的夫人瞧了,心里就有数了,知道这婆婆是个省事儿的。虽是寡母带儿,家底也还薄了些,可女儿嫁进门,不会吃亏受磨蹉。


    将她们送到路尽头,再过道桥就是清水平台了,裴观驻足。


    人人都在谈论刚才裴少夫人的举动。


    阿宝便停下脚步,侧身弯腰答她。


    其实从梅莞娘落水,到阿宝跳下去捞人,不过短短片刻间,只因惊心动魄,才显得时间漫长。


    谁会在此时来扫她的兴呢?


    可她怎么也猜不着,她竟会牵着梅家女孩的手,答她那些童言稚语。


    裴观被她瞪视一眼,有些莫名,难道是宴上还有人说难听话?可人性便是拜高踩低,开年陛下就称赏辽阳一地的行太仆寺办得不错,受嘉奖的就是阿宝的父亲。


    阿宝只觉裙角一紧,猜测是女孩不愿意让裴观知道她是谁家的,其实阿宝也没打算当场说出来。


    正说着,四下渐渐安静,诸人纷纷抬起头来。


    裴观顺着阿宝的目光往下看去,见个女孩儿牵着阿宝的裙角。


    阿宝抿住唇,她要是说了这是谁,裴观会是什么脸色?


    阿宝哪知道裴观心里想的什么,看他笑,气便不打一处来!


    方才好些人都看见了,探花郎急得什么似的,还没跑到眼前,听见妻子不在,扭头又跑了。


    她也扭头瞧了一眼,飞快一瞥就又收回来,探花郎有什么好看?她只管盯住阿宝:“夫人姐姐,我挨着你坐好不好?”


    还是方才那三位夫人,她们坐在高处,看得分明。


    只留下一道青竹色的影子。


    “你们瞧见没有,那么长那么粗的杆子,她一手就举起来了!”


    夫人姐姐嫁人了,那她家中有没有妹妹呢?若有妹妹,与夫人姐姐相不相似?能不能给她当嫂嫂?


    “小夫妻,也□□爱了。”这是吴夫人说的。


    阿宝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摸完才惊觉,她竟然摸了丈夫继室的脑袋……


    许夫人捧着茶盏,闻言点头,怪不得裴家挑女婿,最看中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