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观稍错开几步, 背对着复廊，就是为了让妹妹能与未来的妹夫对视一眼。他跟阿宝计划的是廊中桥下互望一眼, 要是珠儿愿意, 那就请到亭中，喝盏热茶，吃些点心。
有他与阿宝坐陪, 二人倒也不算逾了规矩。当日他在林家与阿宝见面，岳父与表兄也都陪在身边。
没想到，裴观才刚转过身去, 许知远就掉到水里去了。
裴观先是惊，裴府池畔这石桥，石桥铺得宽, 可同时过两列人, 他是怎么把自己翻到桥底下去的？
这一片水冬日可赏腊梅, 夏日里石桥两边种着一缸一缸的荷花, 此时虽无花无叶，但大缸还沉在水中。
许知远一脚踩碎了薄冰，掉进了种荷花的大缸里。
缸底老泥被他搅动起来，从里到外都脏透了。把人捞出来，衣裳鞋子都在淌水，脏水流了一地。
裴观也顾不上旁的：“赶紧抬回去，让厨房快些烧热水送来。”
许知远就这么被架起来带回留云山房, 整个人泡在浴桶中。
白茭金黍两个隔屏听不到水声响, 赶紧出声问他：“少爷？暖和了么？要不要咱们再添点热水？”
这可是少爷定亲之后, 头回进裴家的门, 也是头回见到裴家姑娘的面。
白茭百忙之中瞥了一眼，瞧见廊上一行女子身着锦衣的背景, 衣裳料子是素的，头上簪带也是素色银钗，一看就知是还在守孝的裴家姑娘。
少爷在没过门的少夫人面前出了这么大个丑，白茭真怕少爷一时想不开，用洗澡水把自己给淹死。
此处是裴观书房的浴室，裴观就坐在外间的长椅上，听见里面没声，猜测许知远此时羞愤难当。
“可是水不热？你们俩进去看看，必要把身子都泡热了，才不会起寒热。”
白茭大着胆子绕过屏风，就见他家少爷乖乖泡在热水里，只留个脑袋浮在水面上。
再仔细看，整个人烫得通红，赶紧给他加些温水进去。
足泡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算是泡透了，方才把人架进留云山房，吹了一路的风，人都快冻成冰溜子了。
那身新衣裳是不能再穿了，全浸了脏泥水，洗都洗不出来。
裴观借了一身衣裳给许知远，裴观的身量比他要高些，许知远穿上袍子，袍子下摆正擦过地面。
许知远也知道自己出了丑，可他顾不得羞愧。
方才泡在浴桶里，他就在想，怪不得那些志怪故事里，有书生见了某姑娘一面，就生魂出窍，跟着姑娘回家去。
原来他还骂这些书生是轻浮浪子，如今懂了，实在是身不由己。
此时收拾干净见了裴观，弯腰作揖：“我实在是轻狂无礼，我……”
裴观压根不想接这话岔，抬眸看他：“知远言重了，桥上积水成冰，你脚滑了而已，怎么是轻狂无礼呢？”
他可没让妹妹到花园中来见未来丈夫，这是没有的事。
许知远怔住了，想到内兄又不是他娘，赶紧顺着往下道：“是，是，是桥上有冰，我一时滑了脚。”
裴观这才满意，冲他点了点头：“坐罢。”
许知远刚坐下，戥子提了食盒来：“少夫人吩咐给少爷和许少爷送姜汤来。”
裴观眼皮微掀，他又没落水，怎么也要喝姜汤。
戥子不敢与他对视：“少夫人说了，让少爷一定喝下，祛祛寒。”
阿宝气得直跺脚：“你哥哥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裴珠把脸埋进软枕中，这下子大伙就都知道了，还不知道六姐姐八妹妹要怎么笑话她呢，她心里后悔：“我早说了，不能看的。”
阿宝看裴珠羞得要哭，这才让戥子送姜汤来。
办事不力就得辣一辣他的嗓子，让他长长记性！
“许公子因桥上冰滑落水，他该喝一碗。”裴观干脆明说，让戥子去传话，告诉阿宝和珠儿，园子里的下人们绝不会拿这个嚼舌根。
戥子只是摇头：“少夫人说了，少爷一清早逛园子必也吹了风，还是喝一碗的好。”
裴观无言，默默捧起碗来，将那不知放了多少老姜煮出来的姜汤送到口边，一面吹气一面小口喝着。
前几天是酸，这几天是辣，明天是不是要喂他吃黄连？
许知远哪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还当是裴先生夫妻琴瑟和鸣，心中不由羡慕，又暗想，等他娶了裴姑娘，是不是也能如此？
戥子见姑爷喝了，扭头又看向许知远：“许少爷也喝罢。”
许知远捧着碗，突然想到裴姑娘方才定然不是一个人，陪在她身边的女子，说不定就是师母大人。那师母吩咐送姜汤来，她是不是听见了？她会不会问一句他喝了没有？心里想着，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戥子微张着嘴，她一个烫字还没说出口呢，这姜汤从厨房提过来，是散了些热，可也是烫的。
白茭忍不住想闭眼，这下好了，这下是从里到外全暖热了。
戥子回去报信：“少爷喝了，许公子更了不得，他一口气喝了！”
贺妈妈惊了：“真掉水里了？在裴府里掉的？”
裴珠满面飞红，这些日子母亲件件事都带着她，从嫁妆到嫁衣，怎么办的她都知道。
裴观也送她一把长命锁，这二人，难道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婆子抬手就要抹泪，一个月的月钱呢，这都到年前了，不拿赏钱怎么还罚了月钱。
裴珠抿着嘴，一个字也不肯说，裴珂还要问，被姐姐拉住：“不是说了，桥上有冰，滑了脚摔下去而已。”
“你这样子，要是裴家姑娘嫌你太憨可怎办？”
许知远来做客掉进水里这事，依旧还是传开了，因罚过了婆子，又给许家送去了压惊的礼物，倒没人知道裴珠也去了花园。
她还想替自己说说情，就听立春道：“少爷说了，要罚你一个月的月钱。”
那婆子怔了半晌，与她一同洒扫的婆子道：“你交高运，少爷升了官儿，心里高兴，这么大的事都没狠罚你，还给你落了好。”
阿宝飞快扫一眼，就见盒中摆着一把金锁，看得太快没瞧见花色。
“可不就是掉水里了，就在裴府掉的，裴家的七姑娘看着咱们公子掉到水里的。”未来的少夫人，也不知嫌不嫌弃少爷这样子。
许知远换了身衣裳回家，瞒不过贺妈妈的眼睛，这年前刚做的新衣，污糟糟的带回来。她问白茭：“你们俩跟着哥儿去的裴府，怎么衣裳弄成这样？这是掉水里啦？”
立春又咳嗽一声：“但少爷又说了，你必是年岁大了，这才瞧不清是水还是冰，把你调到后头倚云阁，依旧洒扫。”
原话是说，让珠儿也尝尝她自己的喜饼。
一到秋天满地落叶，姑娘太太们若是严苛些，一天光守落叶就够受的。
她气不打一处来，进了许知远的屋子就伸手拍他一巴掌：“多大的人了，怎么这般**躁！这可怎么好！”
“我记着来客是七姑娘的夫家呀。”
“落水的是什么客？会不会少爷本就瞧他不顺眼？”
“搁下罢。”
“到了这一关了，该知道的得知道。”裴三夫人如是说。
长辈们正在上房里商议来年春天的婚事，那盒子送过来，当着裴三夫人和阿宝的面打开了。
那衣裳干是干了，但上还留着泥渍，贺妈妈不过是随口说的。
“不会罢。”许知远想了想，裴家姑娘确是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他跌足道，“这可怎么好，我把她吓着了。”
婆子张口结舌，虽罚了月钱，但能调去擦屋子抹灰，那可比守着园子强得多。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天再冷些，还能在屋里避雪。
“那要么是少爷想着煞煞他，七姑娘过了门不受委屈？”
裴瑶知道妹妹这是闲的没事干了，一指头戳了她：“你呀，你那眼睛直盯着，就没瞧见七妹妹脸红？”
她说完就摇头，“不会，他要是傻，那许夫人一定会说的。”
裴珠只把脸埋着，不敢抬起来，可只要想到许知远掉进池塘，她就忍不住想笑，这人怎么，怎么呆头呆脑的。
裴珂眼睛直盯着红盒子看，她好奇送了什么，但又不好意思张口，直到走时还悄悄问她姐姐：“你说许家会送什么？”
小满又把一只红盒奉上：“这个，是许家送来的，说是给姑娘的小玩意儿。”
贵客落水，不说罚月钱了，挨一顿板子也寻常。没想到就只罚了一个月的月钱，还调了职。
“不论送的什么，长辈们都看过，绝不会越了规矩的。”
“许家说了，先定二百盒枣泥的节里给亲戚们报喜讯，等到春天就送玫瑰的。”
“真的？此法可行？”
正说着，小满来了：“许家送喜饼来看看样子，若好就定下来，夫人叫我送些来给七姑娘。”
阿宝满面古怪神色：“这个许知远，是不是傻的？”
那婆子知道来客脚滑落了水，差点儿叫吓破了胆，本来领着园中洒扫事就不是什么好差，夏天太热，冬日又太冷。
“没错儿，少爷就是这么说的。”立春说完便走。
但裴瑶裴珂是知道的，裴珂问：“他真的掉水里了？”
这么说也不是，几个婆子最后咬定了：“必是少爷瞧他不顺眼！叫你撞上了，要不是不能明说呀，没准还想赏你呢！”
这些都是给小儿收惊的法子。
贺妈妈扭头就走，她一把年纪，可生不起这个气。
许知远“哎哟”一声，莫名挨了打，他也不生气：“妈妈，我今天见着裴姑娘了。”
一样是枣泥的，一样是玫瑰的。
因有人落水，裴观还罚了园中除冰的婆子。
贺妈妈打了一下不不够出气，又伸手打了一下：“见着人了，你更该像个样子，怎么在外头都还好好的像个人样子，偏到裴家就掉水里了？”
他一跌足，倒把贺妈妈吓了一跳，等他又问一回，贺妈妈忍气温声道：“不如念念收惊神咒？猫惊狗惊孩不惊嘛。再打把金锁银锁，送去给裴家姑娘压压惊。”
裴三夫人见了盒子里的东西，一时不好评判。
白茭笑了，比起大拇指：“妈妈料事如神。”
“给珠儿送去罢。”
贺妈妈明白了，裴家请自家少爷去，原是想让两人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