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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不怕,母亲也莫怕。”...)

    裴观脱了靴子, 有心想把事情说得和缓些,可看阿宝的眸子还是实话告诉她:“这几日, 若有官府的人上门, 你莫要惊慌。”秦王的队伍开拔,朝中奏折压了几日,陛下也该腾出手来料理这些事。


    “这么严重?”阿宝是见过人下狱的, 她跟着阿公阿爹去大营,亲眼见过被拖走的兵丁和被押下去的将领,就在大营旗杆底下挨军棍。


    当兵的是躺在条凳上挨打, 将领是被捆起来站着挨打。


    武人身子硬,但十几棍子打下去,还是皮开肉绽, 鲜血直流。


    “他们只是审你, 还是……会不会上刑?”阿宝哪儿还吃得下栗子, 她把叶包一搁, 盯着裴观的身板,他一个读书人,哪经得起打。


    裴观一听就知道她想岔了,轻笑起来:“不会,只是请我过去,问明实情而已。”


    文臣武将本就不同,若是到文人挨板子, 那就是天子要你的命。


    阿宝忧心忡忡:“真的不会挨打?”


    陛下还是穆王时, 刑法就极严厉, 三五军棍还能活, 打上十几杖的,那就只有出气, 没有进气了。


    要不然给他衣服里衬缝块羊皮,那种皮子经得起锤,挨板子能隔得住疼。


    裴观笑起来:“你可曾见过陛下打文臣?”


    那倒是没有,阿宝想了想道:“应当没有,真要有,后巷里也有消息灵通的,总会念几句。”进了京城,陛下也只杀,不曾打过。


    她倒抽口凉气:“你是有分万的把握才上的奏折?这事儿,梦里有过么?”


    裴观看她当真怕了,将她搂在怀中:“放心罢,我有七八成的把握。”


    阿宝遂一点头:“既有七八成,那咱们稳赢。”要是连有七八成把握的胜仗都不去打,那不就是胆小鬼了。


    她说完抬头,就见裴观望着她的双眼灿然有光,这回轮到阿宝反问:“怎么了?”


    裴观轻笑摇头:“无事。”他早该告诉她的。


    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冒险,若非他先斩后奏,大伯无论如何都会拦下那道奏折。就只有阿宝,会问他有几成把握,会说这是场稳赢的仗。


    她如此笃定,裴观反而怕她想得太过简单。


    “我去左右谏司,若是当日能回来便罢,要是当日回不来,你也莫要慌,多则一二日,母亲那边烦你看顾。”


    阿宝扬声道:“戥子,我记着我出嫁时带了好几块羊皮,你去找出来。”


    戥子从外头进来,听见这没头没脑的吩咐应了一声。


    “找羊皮作什么?”裴观看她没心思吃栗子,动手替她剥起来。他剥栗子剥得极仔细,上头一点碎皮屑都要吹干净,这才喂到阿宝口中。


    阿宝嚼着栗子肉,含含混混道:“我给你缝在衣裳里,万一要挨打呢!”


    裴观差点破功,才刚想她果然持重了,偏又想出这种主意。


    可他嘴角微翘心头略松,就算她作了梦,也果然只当那是场梦而已。


    阿宝心里有了底,这几日就照常往后院去。


    留云山房前些天还不断有人来,这两日静悄悄的,连只雀儿都不登门了,只是书信未断。特别是陆仲豫,他在外任为官,还隔天就有信到。


    裴三夫人将阿宝叫过去,又把裴珠也喊到上房,她是不动针线了,阿宝与珠儿两个挨在榻上。


    裴三夫人看阿宝使劲揉着一块羊皮,问她:“揉这个干什么?做靴子用?纵要做也有下人们,你这搓得手都红了。”


    珠儿掩袖轻笑:“母亲,这定是做给哥哥的。”


    “我哪会不知,就是做给他穿,也不用你亲自动手。”羊皮再软也不能这么搓,她笑盈盈看着阿宝,心里想着还是得提点她,叫她出了孝也不能立时怀上。


    阿宝不能说这羊皮是她预备着给裴六郎垫屁股用的:“我手劲大,没事儿。”


    裴珠“扑哧”乐了,要是母亲不在,她还能多调侃阿宝两句,不辞冰雪为卿热。


    秋天白日里太阳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母女三人就在暖阁里开着窗,看窗外头摆着的一架菊花。


    裴三夫人捡帖子看着:“今岁帖子倒少,往年这时候都是请了一道去辞青的。”


    “就是去栖霞看红叶,到汤泉坐汤却疾,这个叫辞青。”裴三夫人翻了翻匣子,只有三四张帖子是相请的,余下的帖子送是送来了,都在推脱。


    不由皱眉,“就算咱们守孝,这帖子也不该这么少。”


    守孝是一回事,请不请是另一回事,去岁这时节还收了满匣帖子。院中摆了两抬木架子,一抬摆自家买的菊花,另一抬用来摆别家送的菊花。


    今年到这时节了,那另一抬木架子上,还只零零落落摆了几盆。


    京城里的人家就这么精?是不是都听说了裴观上奏折弹劾师长的事,要与裴家撇清关系?


    裴六郎明明说有七八成把握的,可数一数送来的菊花,阿宝便知,在别人眼里,此事凶险,能成者二三而已。


    “许是知道咱们守孝,便不叨扰。”阿宝找话圆过去。


    裴三夫人仔细看帖子,除开两张极相熟的人家外,有一张叫她面露诧色,抬眉看了眼裴珠。


    两家可没有互相宴请的交情,帖子上却写许夫人养得好绿菊,请裴三夫人去秋霞圃赏菊花。


    京中可单日租赁来赏玩的院子,要数秋霞圃精致细巧,因名字有秋霞二字,院中多栽银杏红叶,正是赏菊赏桂的时节。


    裴三夫人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就该这般沉得住气才好,吩咐小满:“也回八盆菊花去,挑同色的就好。”


    可依阿宝的脾气,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不会不问。


    要是原来阿宝定要跟上去送送,这会儿知道她是故意退走。


    裴三夫人望了眼外头的花架子,又道:“搬两盆白玉珠帘,两盆紫龙卧雪,送到七姑娘院里去。”


    裴三夫人望着阿宝的脸,她年岁还小呢,又新嫁守孝,脸上绒毛未褪,却偏偏那么定得住心神。


    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直到阿宝问:“娘,许家请咱们去赏菊,去不去?”


    “往年他们家倒没送过,就只一张帖子?”


    阿宝想了片刻,沉声道:“若是赢不在对错,那他搏的就是陛下的心意。”


    裴三夫人先是怔忡,跟着道:“去,拿帖子来,我亲自回信。她既盛情相邀,咱们当然要去。”


    阿宝看看许家的帖子,又想起裴观说的话,得意失意时都一样的人家,才敢将妹妹女儿嫁过去。


    “你这孩子,你不明白!”裴三夫人长叹,“观哥儿是对的,陛下去查也会知道他是对的。若无实据,他不会贸然上奏折,弹劾的还是对他有师长之谊的宋祭酒。”


    怪不得今年请辞青的帖子这样少,以今上那喜怒难定的脾气,京城当官的人家谁还敢这时候与裴观有来往?


    “若是行军打仗,有七八成把握的仗那就稳赢了。”


    “你要是同我一样,也住在这后院中,我也不问你了。”依着儿子的脾气,必不会告诉阿宝外头的事。


    “宋祭酒是六郎的先生,还是六郞父亲的先生!他这是以下犯上!”说得难听些,那就是欺师灭祖!


    好半日裴三夫人才缓过神来,她心里虽急,也没怪在阿宝头上。


    “那奏折送上去多久了?”裴三夫人急问。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叫外人看轻。


    阿宝眨眨眼儿。


    直到此刻,她才忍不住摇头:“你不知道!”


    裴珠人刚绕出垂花门,裴三夫人就搁下茶盏:“阿宝,你别瞒我,六郎在外头做了什么事?”


    小满回:“还送了八盆菊花来,四盆白玉珠帘,四盆紫龙卧雪。”


    男人们要办事,哪一个会先问过女人?


    “母亲莫要惊慌,六郎弹劾了宋祭酒,他体罚生员至死,还有克扣师生膳食。”她听裴六郎说过,他上奏折那可对得很!


    裴珠又做了会儿针线,她猜测母亲要与嫂嫂谈一谈许家的事儿,便借口身上乏了,回去自己院中。


    陈妈妈伸手想扶,她哪儿有劲,还是阿宝一蹿过去,牢牢托住了婆婆:“母亲,六郎做的事是好事,是正事!”


    裴三夫人把帖子递过去,阿宝默默念了:“秋圃萧条,晚花独秀……”请她们去“赏心一叙”。


    留云山房刹时热闹又刹时冷清,裴三夫人在后院也知道动静。


    阿宝不住给她抚着心口,陈妈妈拿来鼻烟壶,阿宝拔开玉塞送到裴三夫人鼻尖,让她轻嗅。


    裴三夫人自请媒人上门求娶阿宝,就再没有不满过阿宝的出身。


    阿宝见裴三夫人脸上神色不对:“怎么?是谁家送来的帖子?”


    谁知裴三夫一听,身子一软,差点儿倒下去。


    “我问过他,上奏折前有几成把握,他说有七八成。”


    裴三夫人心道:怎么该送帖子的没送来,不该他送来的,倒送来了?


    裴珠听见许家,心中一动。


    光是一个以卑诬尊的罪名,要是扣到他身上,这辈子都再无清白了。


    裴三夫人盯住阿宝出神,见她脸上果然没有半点慌张的神色,经不住问:“你就不怕?若是陛下震怒……这百年才成的建安坊,也不过半年就空了一半了。”


    “六郎上了弹劾奏折。”


    此时还能请她们赏菊,已然是一片盛情了。


    裴三夫人身子都直起来:“他弹劾了谁?”他一个国子监博士,八品的小文官,能弹劾谁去?做什么要沾这些?


    才这一点风吹草动,别家缩身且不及,许家却在这时候送了花来。


    “总有五六日了。”阿宝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她一面替裴三夫人顺气,一面道,“母亲说的这些,六郎在做之前必然想过了。”


    但她眉不动眼不抬,只顾低头忙手上的活计。


    裴三夫人没说那八盆菊花怎么分派,小满就吩咐婆子把菊花都搬到架子上,这八盆一摆,方才还空落落的花架子,立时半满。


    裴三夫人喛声叹气,她看阿宝一眼,心中道这儿媳妇到底出身武家,对文人的事儿实在一窍不通。


    读书作官的人,最要紧的便是清白二字!


    裴三夫人越说越喘不上气来。


    “我信他,请母亲也信他。”


    阿宝眉眼一松,竟尔笑起来:“六郎原是让我别告诉母亲的,可我不想咱们都像上回那样,被关在二门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哪怕观哥儿爱重阿宝,这种事也不会问她。


    阿宝怔住了,不看对错,那看什么?陈妈妈几个除了跟着发急,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不是三岁小儿,其中利害比咱们更清楚。”阿宝当着裴三夫人的面,不情不愿把自己也归在不知利害的那一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