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在府中歇了晌，方才坐上马车去了尚书府。
府里周管家早得了吩咐，客客气气将人领进了前厅，这几日回温，地龙都不用烧，屋子里也不见多少冷清。
奉茶丫鬟给上了茶，妫氏才不紧不慢带着明秋从后院走了过来，踏进门之前，脸上便先一步有了笑模样。
“郭姐姐恕罪，我这实在是昨日不慎吹了风，今早醒了便犯头痛——怠慢了姐姐，姐姐你可千万莫见怪。”
崔氏到底是带着目的前来，所以姿态上摆得就低了许多，她起身迎过去，亲亲热热握住妫氏的手，“无妨的无妨的，若早知道你今日身子不爽利，我便改日再来了，咱们姐妹没那些讲究，倒是耽搁了妹妹静养，哪里还能怪罪！”
妫氏也反握住崔氏的手，仿佛真是那亲姊妹，“姐姐莫要如此说，你能过来，妹妹高兴呢！”
两人随即分开，双双落座。
明秋也和崔氏见了礼，而后安安静静站在了妫氏身边。她今日很是打扮了一番，穿的用的都是妫氏特意选了让翠语送过去的，连妆容都是妫氏的妆娘亲自去给上的。一番举措，可谓重视至极。
崔氏是见过翠语的，却没有见过眼前这个，观她穿戴妆容，崔氏心中几分猜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明秋目不斜视，神情自若，只拿余光偷偷瞥向那一道视线，她心中想着那位嫡长女平日里的做派，便照猫画虎，感觉自己也能学出七八分韵味，宛如真正的闺阁小姐。
妫氏暗暗将崔氏的目光收在眼底，心里的底气随之增多。
客气寒暄的话来回就那么几句，说完再重复便图惹人厌，崔氏借机抿了一口茶，放下之后就说起了正事，“灵姑娘这会可在家呢？”
妫氏一脸歉意，叹气道：“不巧了，昨儿去我那问安的时候，就提起说是今天要去郊外踏春赏景，我是不敢拦着的，也同她说了姐姐要来的事，可她仍然一大早就出府，到这会了还未回。不过姐姐放心，我方才让人出去寻了，估摸过一会就会有回音。”
崔氏心中未免生出不快。
妫氏觑着她的脸色，面上随即覆了层苦笑，说道：“姐姐要怪就怪我吧，可妹妹也是有心无力呀，姐姐你是知晓的，我是薛家的续弦，灵姑娘又是自幼走丢，我与她之间岂是隔着几层隔阂那么简单？虽说这两年相处时日不算短，可到底人心隔肚皮，我们灵姐儿的脾气，唉……每每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私下里的光景，谁又能全晓得呢？”
一番话将崔氏本欲发作的心思压了下去，可自己舍了脸皮不要的三番五次上门，次次都好似吃了闭门羹，这口气真是如何也咽不下去，于是开口，说了句作为外人已是极其不客气的话：“到底不是放在身边养着的，连起码的礼数都不懂！”
妫氏微微一叹，侧身握住了明秋的手，“幸好家里还有两个贴心的，不然这日子啊真是没法过了！”
崔氏的视线再次落在了明秋身上。
一张脸生的不是特别明艳，胜在五官匀称立体，尤其一双眼睛，大而传神，十分不俗。个子不高不矮，裙衫穿在她身上，很是相得益彰。
崔氏看了几眼，越发满意。
“这位是？”
妫氏闻言，偏过头瞧了一眼，微笑道：“明秋，还不去给郭夫人问安。”
明秋依言走出几步到崔氏面前，再次揖礼。
妫氏面上带了几分忧愁，“我娘家哥哥很早就病逝，嫂嫂改嫁后，我这侄女就没人理了，才两岁大的娃娃，哪个忍心她独个去受苦？我是看不过眼的，便同夫君商量，夫君心善，亲自陪我去将人接回了府中，过继在我名下，自那之后，就一直养在身边。”
不知是妫氏这段话说得太过真实不虚，还是崔氏心中给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暗示，总之在听过之后，她再去看明秋，竟觉得那姑侄俩好似确实长得至少三分相像。
“妹妹如此有心，秋姑娘能在你身边长大也算是她的造化福气了。”
明秋微笑不语，恰到好处地偏头和妫氏对视，不管双方心里想的是什么，此刻眼中却是一个由衷感激，一个由衷欣慰。
崔氏试探道：“可曾许了人家？”
妫氏道：“没呢，说出来不怕姐姐笑话，我是自己舍不得，毕竟嫁出去了，往后想要再回娘家都得掂量再掂量，再不能随心所欲，毕竟婆家到底如何，只有我们明秋自己心里晓得，若是个里外都光鲜的倒也罢了，可如果是那善做表面功夫的，便真就是有苦无处说了。只要想到这个，我心中就更加不舍，总觉得能拖一年是一年。”
明秋恰到好处地轻轻拍抚妫氏后背，似在安慰。
崔氏便说：“也有规矩没那么多的婆家，秋姑娘这般好相貌，想找什么人家没有？只能是姑娘挑婆家，断不会婆家挑媳妇的。”
妫氏叹息一声，“希望如此吧。”
崔氏心中其实也没什么底，她如今算是病急乱投医，儿子自打见过那在外野了多年的薛灵便好似撒了癔症，做什么就要非她不娶？况且她几次上门想要当面见上一见，人家架子摆得老大，愣是连个当面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这样的姑娘若将来娶进家门，安不安分尚且不知，还指不定要怎样作践她这个婆母了！
长了那么一副狐媚子样，谁知道在外野那么多年都做过什么？儿子清清白白，偏要娶这么个不干不净之人，以后要是真有那野姘头找上门来，那他们郭家也不必再在这平京城待下去了！
崔氏越想越确定，那薛灵，是万万不能踏进他们郭家大门的！
“冒昧问一问，咱们秋姑娘是哪年哪月生人？”
妫氏待要开口，周管家在门口和两位夫人见了礼，而后对妫氏道：“夫人，老爷回来了。”
崔氏心知说亲一事不能太心急，何况今日过来并非一无所获，闻言便忙起身道：“如此我便不叨扰，妹妹，咱们改日再叙？”
妫氏也跟着起身，“当然当然，姐姐若有事不便过来，可差人来府上递话，到时候再做安排。”
说话时她眼神有意无意瞥向明秋，崔氏如何不懂，了然笑着点了点头，说“一定一定”。
周管家领着崔氏走了另外的路，没有和薛尚书碰上面。
妫氏目送几人远去，脸上的笑容随之一淡，转头吩咐明秋，“你去后院。”全然没了方才的其乐融融。
明秋嘴角牵起一丝讥讽，也不拿她当回事，扭头走了。
妫氏在她身后咬牙，半晌才缓缓松了口。
“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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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亭子中许久的婢女听见呼喊，匆匆忙忙跑了过去。
妫氏没好气道：“瞎了你的眼吗？人都走了你还杵在那干什么？赏景？在这府上住着就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吗？还得让我伺候伺候你？”
翠语低头不语，任打任骂。
妫氏只牢骚了这几句，因为知道薛崇贵马上就要过来，她迅速压下心中那些不快意，等在前厅。日头西斜，离得有些远了，一阵刺骨风吹过来，妫氏缩了缩肩膀，翠语赶忙将一旁备着的披风拿过去给她穿上。
妫氏目光望向远处，除了自家老爷，意外发现旁边还跟着别人。
她转头朝翠语低吼，“还不快去把渠儿喊过来！”
同时几步迎上去见礼，笑容灿烂，“瑞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谢兆微微点头回礼。
妫氏随即视线偏向薛崇贵，些微埋怨，“老爷也未曾提前说，害得妾身什么都没有准备。”
薛崇贵笑道：“这里无需你陪着，不是头痛又犯了？快回后院歇着！”
妫氏身形微微一滞。
薛崇贵如何不知她那点小心思，不轻不重看了她一眼，妫氏蓦地如坠冰窖。
她笑容勉强，礼数周到，“那么妾身就先失陪了——瑞王殿下见谅。”
谢兆仍然只是点了个头。
翠语领着薛渠匆匆而来，恰巧听见这一句，握着薛渠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薛渠年方十岁，可在这样的条件下，早已不是什么懵懂稚童，来的路上，翠语已将事情简单讲了，而她自然也知道翠语的手为什么会突然抖成这样。
“翠语姐姐。”她轻轻叫她。
翠语回过神时，方才发现自己竟是连牙齿都咬得疼痛不已，心神一松，赶紧拉着薛渠往回走，小声叮嘱她，“小姐，等会千万不要去夫人的院子哦！”
薛渠眼眶倏地通红。
翠语低头望见薛渠的模样，心中一软，有些僭越地摸了摸她的头，安慰说：“无妨的。”
薛渠猛然低头，压着哭腔，“翠语姐姐莫要管我，尽快回母亲那吧。”说完她便松了手，走上一旁的廊道，她要去水天居找长姐。
韵采一直悄悄观察前厅的情况，厅里厅外都看了个真切，垂头望向那道小小身影，她想了想，跳下屋顶，几番闪身，跳过了水天居的院墙，直奔书房。
袁彦坐在桌案前翻书，百无聊赖，听见动静，她没抬头，只随口一问，“人走了？”
韵采点点头。
“文四办事牢靠，明秋的背景不会出现什么纰漏，想必崔氏今日回去就该着人调查，你盯着些，时机到了，就安排他们在外头见一见。”
韵采应了声，说道：“姑娘，郭家的走了，瑞王来了。”
袁彦翻书的动作微顿，想了想，她说：“那三个人今日应该有变化了。”
韵采说：“比预计的提前不少。”
“正常，”袁彦继续低头看书，“咱们原来在南疆，那边的环境和这边还是大不一样的，有一些出入无所谓，都在范围内。”
韵采听着远处轻微的脚步声，“薛渠往这边来了。”
袁彦只好放下书，看了眼窗外，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