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没干系,可谁让……施主手里捏着贫僧的把柄呢?”


    程云岫睨他一眼,“大师尽管放心,我无心管这您档子麻烦事。”


    说罢牵着折雪,擦身离去。


    “多谢,好走。”


    身后是男子清寒如雾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意味。


    她垂眸加紧了步子。这人讨厌得很,她想。


    春阳大好,程云岫一连三日没接到活儿,悠闲地晾起字画来。


    可她却不大高兴。


    她想去找柳照眠,却也没有理由借口,也不知去了要做什么,柳夫人也不曾下帖子请她去。这种经过她人人生,又在未完结时抽离的滋味不好受,可她与柳家算来,实在只是主客的关系,还与柳家当主君的不甚对付。


    好在如今刘家和那刘榜眼算是声名尽毁了,柳家与探花郎的亲事也已传了出去。


    程云岫看着檐下晾的排排画卷,轻叹口气。


    不知柳照眠婚事可顺利,也不知她日子还难过与否。


    阿兰珠收起竿子,劝她:“咱们一起去好了,反正也闲来无事。”


    程云岫咬唇思索。


    “明日不是有个什么蔷薇宴吗?就说是请她结伴一起去。”


    “那柳大人恐怕不会允的。”


    “管他允不允呢,找个理由罢了。”


    很轻易便被说动了,程云岫拍拍沾了尘屑的掌心,“收拾东西,我们去玩玩!”


    到柳府时,门房却将她们拦在了门外。


    “二位姑娘,大人吩咐过了,今日一律不见客,府中禁止出入。”


    “为何?”阿兰珠歪头问。


    “小的不能说。”


    程云岫听着不禁蹙起了眉心。白日闭府,定又生事端。


    阿兰珠还道:“小哥,你见过我们的,前不久登过门,烦你通传一下你家夫人吧。”


    “二位还是明日再来吧,即便现下去禀告,你们也不得见的。”


    “你这人……”阿兰珠急得上前。


    程云岫拉住她,“为难他也无用。阿兰珠,我们走。”


    说罢拽着她走到巷角。


    光线昏暗,四顾无人。


    “怎么了呀?”阿兰珠问。


    程云岫这才松开她手,低声道:“柳府定是内里有事发生,且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不能宣扬出去。柳姑娘或许有难,阿兰珠,先将裙子上的铃铛都取下来,我们从后园翻墙进去。”


    阿兰珠茅塞顿开,连连点头。


    柳府后厅。


    二门四窗皆紧紧闭着,室内一片暗淡。窗明纸析进来几缕弱光,万千微尘在光中飞舞、翻滚。


    壁间神龛供着莲花座观世音菩萨玉石像,观音手持玉瓶,一柄柳枝斜插其中。案上正中燃着三柱线香,白烟缭绕旖旎,徐徐往上蒸,遮隐菩萨双眼。


    玄机和尚顶礼三拜,双手合十,薄唇嗡动。


    良久,他端起案上净瓶,回身向柳照眠颔首。


    女子双膝陷进蒲团,面色苍白,眸子轻垂,眼尾发红。


    两侧立着几位诵经念咒的僧人,身后围着双亲至信。


    “阿弥陀佛。”玄机缓缓启唇:“施主恶梦?”


    “无梦。”


    “施主心有执念。”


    “无有。”


    “施主……嗔痴入心,邪祟上身。”


    “未可知。”


    玄机垂眸轻笑,“菩萨座下,施主,也心口难开吗?”


    柳照眠不答话,眉间凝着层霜。


    “小女无知无礼,大师莫怪。”


    柳夫人又弯腰低声劝道:“好眠儿,有什么都说出来,叫高僧为你驱了邪祟,病才大好呢。”


    柳父气到牙关打颤,菩萨座下,高僧面前,却也不敢在此将怒气发出来。


    柳照眠只掐着手心,仍不说什么。


    “罢了,罢了。”玄机似是低吟。


    “施主怨妄太重,心热躁郁,贫僧今日为施主洒净驱祟,佑施主平安。只是,此并非鬼邪上身,乃是施主自扰。热需冷镇,还请尊亲多加宽慰。”


    他拈起瓶中柳枝,枝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柳照眠沉下一口气。


    她亦不知自扰着什么,大抵是心病。明明一切都要好起来,卢探花对她死心塌地,从此天地宽广,她会拥有很多很多。


    可是真的吗?


    她不能相信,亦没有欢喜地希冀。


    柳叶尖轻扫过她顶发,落在额心一滴水。沁凉丝丝入骨,她瑟缩一下,阖上狭长的眼缝,世界只余无边漆黑。


    耳畔是僧人和诵,念的是大悲咒。极细的嘤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抚平她眉心褶皱。


    “真自当之,无有代者,施主不肯悟,贫僧也难渡你。”


    玄机轻叹一声,“施主若听贫僧一言,无欲无求,便无忧无怖。红尘滚滚,若执念过甚,只怕溺毙其中。”


    柳照眠睁开那双生满春天的眸子。


    柳父将玄机一行人送走。骨头咔嚓咔嚓地折着手回来。


    比痛意先袭来的是手掌带起的疾风。


    柳照眠身子一歪,跪不住,跌坐在地上。脸上的灼烧感密密麻麻一片,她扯扯嘴角,竟在口内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丝丝缕缕,直往喉咙里钻。


    她撑起身子站起来,没有说什么。


    “我看你就是不想活了!成日里一副死人样子!如今高僧面前,还要摆出一脸臭脸给谁看?!”


    男人被柳夫人拼命后抱拦住,却还指着她嘶吼,整张脸怒红,目眦欲裂。看起来就像要扑上去将她撕碎。


    “女儿知错。”


    柳照眠顿了顿,很快低下头认错,声音轻飘。


    柳父怔了怔。


    他以为这个叛逆的女儿又要掀起一阵风浪,却不想她这么快便认错。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可他实在生气,这样一个有着痴病的疯女儿,将来嫁作人妇,也是要丢尽他的老脸。于是甩了甩袖子,冷冷道:


    “知错?那便改错!”


    “我就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吃穿用度,什么都是紧着最好的。你十余年来不必涉世,什么也不用干,还有什么可怨的?!如今还得了一门好婚事,你有什么资格贪嗔痴怨?!”


    “也是好笑,得疯病的都是女人,可女人有什么可疯的?尤其是你这种锦衣玉食堆起来的青春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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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可疯的?!”


    柳照眠哀哀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眸子,冰凉的泪水划过灼热脸庞,刺得生疼。


    “父亲说的是。”她淡淡道,眸底一片灰烬。


    “柳大人此话差矣。”


    程云岫不知何时冒了出来,身侧还跟着阿兰珠。裙子上脏了几处,她仍是那副骄傲的样子,微昂着头,此时蹙起的眉心却有忧色。


    几人见了皆是一僵。


    “你们怎么进来的?”柳父大声质问。


    阿兰珠白了他一眼,怪声道:“这您就别管了,不大光彩。”


    “擅闯他人家宅,还有理了?”柳父冷哼一声,“果然是乡野蛮夷之地的粗俗女流!”


    程云岫闻言笑道:“大人说的对,我们的确粗俗。不过在我看来,粗俗于自身而言,未必不是好事。我粗俗,所以恣肆妄为。大人几番在家中狂怒撒气,却是粗不粗俗?”


    柳父瞪圆了眼,“老夫乃朝堂正臣,岂能与你们相提并论?我在自己家中,自己养的女儿犯浑,如何不能教训?轮到你来同我掰扯了?!”


    “我还就喜欢掰扯。”程云岫微微挑眉,“柳大人还能堵我的嘴不成?”


    她不给男人说话的机会,继续开口道:“大人说女子不配疯,天下却疯的都是女子。大人也是读书明理的为官者,岂不知道‘福祸相倚’这个道理?”


    “男子在外立业,家中妻儿全倚仗男子养活,那么男子虽辛苦,却能在家中随意叱咤,说一不二,大人也是如此。女子在内宅,虽不用担前程养家之责,却也活得辛苦,行为拘束,低三下四,还要承担种种不公,反而是福少祸多。”


    她已经走到跟前,将柳照眠护在身后。她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外人,都比这个当爹的好。


    阿兰珠接话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孩童亦知。柳大人岂能不知?不过是只管信利于自己的那一半罢了,说来也真是可笑呢。”


    柳父气不打一处来,手指了两下,随即怒喝一声,长扬离去。


    柳夫人看着他背影,踌躇着不知应否跟上去。


    阿兰珠朝她讥笑道:“夫人尽管去吧。夫君是天,女儿骨肉不过是最不重要的草芥,反正小姐也即将是您的外人了。”


    柳夫人顿时便僵了,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


    程云岫侧目,扯扯阿兰珠袖子。


    此话无益,损人害己。


    阿兰珠这才看向身后的柳照眠,她还是那副神情,恹恹的,哀哀的,淡如寒雾。眼尾湿红,惹人怜惜,只是再惊艳的脸庞也经不住鲜红的巴掌印高高肿起。


    这时小雁跌跌撞撞地跑来,急得满头大汗,她捧住柳照眠的脸,不住地落泪,喃喃道:“小姐脸上怎么……怎么又这样了?疼不疼?怎么肿这么高?”


    柳照眠却淡淡地拨开了她的手。


    “……小姐。”


    程云岫低低叹了口气。


    宁祯二十八年二月十九日人定初刻,惊蛰将逝,月色稀薄。


    柳府里一片兵荒马乱,下人举着火把在院内四处流窜,恍若上元夜鱼龙舞。


    柳府才定亲的三小姐,连同小姐的贴身丫鬟,都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