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燕归待君来 > 第15章 文定之年
    祯郇五十六年的五月过得格外漫长。


    每月下旬,燕清安和师胧卿都可出宫回府小歇几日。可因近来的风波,红鸳大气地放了二人十来天的假,意在安抚燕清安,让她老实待在宫外避避风头。师胧卿不知其间弯弯绕绕,骤然解了束缚这许多天,自是喜不自胜,病也好了大半。


    “姑娘自打上车便这副模样,可是心情不佳?难得能回府一趟,怎的无精打采?”


    “嘘,别瞎说,姑娘这些日子着实累了一些,你可小声点,莫要打扰姑娘歇息。”


    “阿姐别恼我,姑娘向来不看这等四艺之书,又怎么会特意寻来棋谱研读,可真是稀奇。”


    小小的青棠摇头晃脑着同自家亲姐打趣,一边“咯咯”地笑起来,惹得青棣一顿嗔骂。


    青棣忙把食指比在唇边,瞄了一眼侧身躺着,脸上盖着一本棋籍的燕清安:“安静点,你这丫头片子,越大越没有规矩了,下回你便不要再来了,省得姑娘和我都嫌烦。”


    这番话算是堵住了青棠的嘴,而假寐的燕清安撑不住笑了,暗自勾了勾唇。每每她放假回府之日,青棠总会跟着马车侯在皇宫门口,等着青棣与她归来,小小的孩子还在长身体,到了这一天却像是不知疲惫一般,老早便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催促车夫起行,可真是……天真烂漫。


    马车继续颠簸,辘辘的碾压声惊起飞鸟,车内一片安静,燕清安翻身打算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小憩一会儿,却又听见青棠又忍不住小声嘀咕:“我知道了,难怪夫人前些日子还盘算着替姑娘找个好人家,待嫁的女子都要精通四艺吗?”


    燕清安心里“咯嗒”一声猛然惊起,一把拽下覆在脸上的书,不免拔高的音量:“什么?”


    青棠“咦”了一声,玉琢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无邪的笑意:“姑娘不知道嘛?我以为娘亲同姑娘提起过呢,就前不久啊,夫人还在为姑娘的亲事发愁呢!”可话刚说完,她似是意识到什么十分严重的问题,方还笑吟吟的脸瞬间拉下,不安地拉拉青棣的衣袖:“阿姐,新娘子一定要精通琴棋书画吗?那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岂不是没人要了?”


    没头没脑的话让人啼笑皆非。分明还是半大的孩子,脑子里却想着何时嫁人了。


    青棣干笑一声,并不理会青棠,只当听了个玩笑,却是扭头向燕清安解释:“青棠定是不知从哪听来的碎话在这胡扯呢,姑娘别当真,夫人怕是还舍不得姑娘现在就嫁人呢。”


    燕清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觉是睡不了了,书也再看不进了,正巧马车堪堪停住,已是到了府邸大门口,她便不再计较无忌童言,掀了车帘就弯腰下了车。


    定北将军府坐落于盛缁城西,占据城西一整条街,曾也是盛极一时得热闹。虽说同是府邸,将军府却并非是皇帝御赐,而是燕清安的父亲当初讨了太后亲许,自己命人建造的,故整个燕府,除却牌匾是天子御笔,其他一具同皇家是沾不上半点关系的。也正因如此,在父亲被流放边远之地之后,母亲仍够住在府中,倒也真不至于居无所定。


    燕清安轻车熟路地绕过一列长廊,直径走向母亲温氏的院落。才踏入小院,就见温氏立于院内唯一的一棵白兰树下,摆弄低垂的花枝。


    燕清安淡淡笑了,上前轻唤一声“母亲”,温氏应声转头,露出一张清秀却略带病气的面孔,柳叶细眉,黑眸乌发,算不得美艳,但自成一派温婉之气。


    温氏轻咳一声,以袖掩唇,眉目间掩不住喜色:“总算回来了,我可等了许久。”


    燕清安顺势扶住温氏手臂,就着力道让她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本想宽慰几句,不料耳边想起青棠在马车上的话,半真半假道:“母亲哪里是真的想着我回家,您打心底地盼望着我早早地嫁出去,不在你跟前惹你烦了才好。”


    温氏闻言颇有不悦,但也明白燕清安不过是玩笑话,只紧锁的眉头轻斥:“长这么大了,还净说些疯话呢,定是青棠胡闹讲给你听的。再者,你将要及笈,定个亲事有何不好?”


    燕清安立刻敛眉,一副乖巧模样,然嘴上说的话依然不那么让温氏顺心,她小声嘟囔着:“哪里有这么快了?明明还有两年我才十五呢。母亲既说青棠胡扯,那您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好让女儿明白明白啊。”


    温氏轻笑,不复方才严肃正经,她慢慢向石桌的茶盏中斟半杯茶水,素手挽袖,茶壶微斜,壶口距盏口也有约一扇柄的距离,竟没一滴水溅到桌上。


    温氏神态自若,浑身散发的优雅气质让人暂时忘了她也不过是低贱的罪臣之妻,而是京中依然春风得意的权臣之妇:“倒也没什么,是城南叶家要为幺子娶妻,半月前托了媒人来问话。”


    燕清安着实吓了一跳,原因无他,她竟不知道还有人愿意娶她这么既无显赫家世又无万贯家财的女子。


    她曾想过,以后若是嫁人,最好的情况也是红鸳怜惜她替她指个平常人家,亦或是从了何伯父的话,嫁给与她自幼相识的何怿,却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自个儿寻上她家来。


    她一直以为母亲、青棠说的是玩笑话,哪知温氏果然暗自替她留意了一番。


    叶家何许人也?叶家人原不是盛缁本土人,叶家太太太太老爷领着全家从更富庶的江南一代迁移到京城,凭着世代经商的头脑和家底在盛缁发家致富,经过数代积淀,可谓是富可敌国。


    然百年前的叶家老爷却不仅仅满足于此,当手里有了足够的银两,便开始将眼光放在其他事上。例如,叶老爷觉着,光有钱可不行啊,叶家小子闺女们得读书啊,不然说出去,叶家人个个目不识丁,只知道赚硬邦邦的银两岂不惹人笑话?于是自此花高价请全京城最博学的先生来为叶家后辈们传道受业解惑。


    可是有钱有学识又哪里够呢?手里没点实权一样心里不踏实。叶家老爷又开始鼓励孙子太孙们要敢于迈进官场。可商人就是商人,没个聪明的头脑也干不成大事,叶家老爷想着皇帝老儿看着叶家这块肥肉怎能不眼红,若是官当大了进了朝廷,家里的钱指不定就要被皇帝想着法子侵吞。


    叶老爷一思索,告诉小辈们:咱们这官啊当着玩玩就行,可别强出头进了宫哟。叶家人谨遵这太爷的话,秉承着“认真赚钱,专心读书,随心当官”的祖训,百年来,虽说不上是书香世家,也算不得身居高位,但是有金钱有知识又有点小权的人家,放眼整个盛缁,也只有这一家了。


    而据说叶家男子个个谦逊有礼,才智过人,京中也不乏才女佳人,多少名门贵族削尖脑袋上赶着塞自家女儿进去,而叶家怎么偏偏就看上了她呢?


    “可是叶家图什么呢?”燕清安微微歪头,环视庭院四周。这可是曾占据了一条街的旧燕府啊,可如今人丁散尽,除了前厅与住人的厢房,其余闲置的院落,虽说有温氏平日的打理,不至于杂草丛生,可却有掩不住的荒芜之感,没了人气。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于深沉苦恼,温氏脸上也挂不住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清安,咱们府如今光景是不好,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才名在外也不是一天两天,不是叶家自然还有别家人,你在担心什么呢?”她伸出手,小心用指腹抚过燕清安的眼角,平和的眼神里藏不住怜爱:“况且你身后还有整个平誉侯府。”


    燕清安眨了眨眼,将温氏停留在她脸上的手置于自己掌中慢慢摩挲,那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双柔荑如今布满细细的茧。


    她突然问:“母亲居然是这么想的?可是母亲,天子脚下的人哪个不懂趋利避害,更谈何百年大家?清安虽不才,但若真如母亲所说那般才名远扬,也不敢奢求嫁入勋贵之家。更何况,只有才名学识的女子,以后靠什么在夫家立足呢?母亲,我不能一辈子在外祖父的荫蔽之下。”


    有风过,吹落梢头点点白兰,如玉的一瓣花轻盈地飘入茶盏,荡起一阵阵水纹。温氏盯着渐渐沉落杯底的花瓣,良久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这棵白兰树,是她嫁入燕府时与燕池一起亲手所植,而今郎君不在身侧,只余她与小女孤苦生活。


    悔否?伤否?


    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再辛酸的生活她也能学会咀嚼下咽,毫无怨言。她也已不再是被父母长兄捧在手心的明珠,她也学会了如何在漫长岁月中度日,只为有朝一日能再见心中那名曾驰骋沙场的大英雄,大将军,能一如往日含情脉脉再唤一声“燕郎”。


    可是,她知道如何聊以度余生,可燕清安呢?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又怎么能陪着她一辈子留在这个腐朽的偌大府邸呢?


    即便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从未享受过被父亲高举过头顶的幸福欣喜,从不敢想象在父亲的敦敦教诲中成长是种什么感受。


    即便别人的父亲在儿女眼中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而她连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都不知晓。


    即便自从她懂事起,听到最多的关于父亲的描述就是“乱臣贼子,罪不可恕”。家世、父族,这些京城里所有女子可以用来炫耀的资本都是她心口的痛。


    即便,即便如此,清安,我也希望你能过上比我更好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