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燕归待君来 > 第9章 初相见(一)
    这话不假,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


    玉兰一张脸霎时羞红:“奴不是想向姑娘讨要银子。若一味地只晓得腆着脸皮伸手管人要,与寄宿在他人身上喝血的虫有什么区别?”


    燕清安感到颇为意外,不想小小宫女也有这般硬气的:“那你想要我如何帮你?”既然不是想要白拿银两,那是想要做什么?她觉得眼前的丫头有点有趣。


    玉兰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奴斗胆……想要贴身伺候姑娘,一来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二来是想靠自己的本事养活母亲。”


    燕清安怔住了,青棣也怔住了。


    哪有这么明目张胆地抢人饭碗的啊?


    果不其然,燕清安陷入了沉默。玉兰的请求并不过分,主子身旁大婢女的月银的确比杂役宫女的丰厚,她既然能想到这一层,说明她并不笨,况且见她言行举止,可以看得出她胆大不失本分,颇有些聪明,这样的人放在身边不可谓不。


    只是……


    燕清安极力压制住心底那份难言之情,幽幽睁开双眸,半明半暗之间愈发显得她的心思不可捉摸:“但你需要知道,东苑这里不缺人手。”话说得含蓄,拒绝的意味显而易见。


    “姑娘是不是不放心奴,奴一定忠心耿耿,绝不会再犯下错事了……”玉兰一惊,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急了,无助地看向青棣,见到她也无可奈何的神情之后心里猛地一沉。


    燕清安慢慢低下头,目及左手腕上鲜红如血的绸带时,一直平静的心泛起一丝波澜。


    既然能进定天阁,自然都是家底干净的女子,她没有理由怀疑,却不得不防。


    她起身走到玉兰面前半蹲下,目光与她平视,再度仔细将她打量一番:十岁的女孩,弱不禁风,白净的脸上却尽是不屈的凌厉,额心一颗红色朱砂痣格外扎眼。


    这样的孩子,不该窝在这样的鬼地方。


    “玉兰,我不是什么大义女子。”她用近乎冰冷的平淡语气说着女孩听起来格外诛心的话语,“我不可能因为你的想法就满足你的一切请求,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你若有本事,就出了这定天阁,外面天地任你闯,缩在这里,你什么也得不到。”


    她撩起长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留在玉兰眼中的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恕我无能,没办法留你在身边,你怨也好恨也罢,我无话可说。”


    玉兰呆呆地看着眼前人,没来由心底一阵酸涩。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没有人听得见:“姑娘对奴的恩情这辈子也不会忘,既然如此,奴就不打搅姑娘了。但,若姑娘今后有求,奴定当竭尽所能。”罢了,磕了三个响头就要离去。


    燕清安不愿意再回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个道理谁都懂,就连她自己也是拼了命地想要爬高一些,高到可以不用看人脸色,卑躬屈膝地活着。


    玉兰没有错。


    可是,怎么可以呢?定天阁啊,可是比后宫前朝还要凶险的地方啊,好好做一名扫地烧水打杂的宫女有什么不好?


    人活一世,本来就身不由己,不是吗?


    直至身后再无声响,燕清安才僵硬地转过头,见青棣安安静静地垂手立在一侧,也不禁苦笑:“青棣,我这样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青棣抬起头,看定燕清安,然后又摇一摇头,眼底闪过犹豫之色:“姑娘有自己的苦衷,奴想着,玉兰总有一日会明白的。”言罢,见燕清安愈发阴郁的脸,也一时语塞,只能岔开话头:“姑娘,时候不早了,你还未将大人交给你的录州册送去芳书阁。”


    燕清安点点头,却在转身进入内室的时候不动声色抬袖将眼角意外沁出的湿意抹去。


    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她希望小小的玉兰永远不要明白,所谓苦衷。


    夜幕将至,太阳还未完全落下,留着半头,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淡淡黄晕。燕清安撂着半人高的竹册,抬眼看一看快要闭阁的芳书阁,右眼皮又是一跳,心中大大不满。


    明明顾繁言才是司书,可为什么每次像登记、整理此类繁琐又毫无难度的苦力活却是由她来干?


    罢了罢了,早些收拾完毕才是正当。


    踩着黄昏的尾巴而至芳书阁,几番收录登记,再次踏出阁时,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天上。


    今夜的月色很好,月亮又大又圆,光华似一首悠扬的古曲倾斜而下,拢在身上宛若薄若蝉翼的冰绡。


    念珠总同她讲,她与胧卿同日而生,二人降临之时天上悬挂双月,如争辉,得此异象,才得以入宫位承祝史名下。


    想必,那一夜的月景更胜今日。


    揣测时间不早了,应当早早回苑,燕清安抄了一条途经永裕园的近道。


    她走的是芳书阁距文津苑最近的小路,临近醉欢湖。这条路虽近,但十分偏僻,白日里走的人就不多,更何况是夜晚,掌管路况的宫女侍卫宦臣有所懈怠,宫灯常年不亮,一整条路都是伸手不见五指。


    醉欢湖在缙宫东侧,晚宴在缙宫西侧的启祥宫举行,绝大一部分宫人都在启祥宫附近候命,东边就更加寂寞无人了。


    燕清安胆子不小,无所顾忌,自然是没什么好怕的。可是周围漆黑,她只能借助月光分辨路径,再加上御花园本就草木多,风一吹,叶子飒飒作响,叶影张牙舞爪犹如魑魅魍魉,愈发觉得四周极其安静。


    要说心里一点儿也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此情此景,让她想到昨夜看的志怪话本子,恰时背后一阵阴风扫过,让她不由脊骨一凉,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月光如水,春风拂面。这也可以是才子佳人偷偷会面的旖旎画面,而此刻燕清安已经无暇顾及良辰美景,只想早早离开这个地方。


    突然,她脚步一顿,心头一紧,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般难受。


    背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是的,是脚步声。她今日穿的是软底绣鞋,走起路来不带声响,这样安静的夜,她很容易就辨认出不远的地方正有人靠近。


    她有些害怕。其实没必要害怕,也许是巡逻的侍卫。可是她心头弥漫上浓浓的不安,因为那脚步声沉稳有力,让她想起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歇在旧燕府时,夜晚失眠时分,能听到的更夫敲梆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害怕那种声音,犹如催命的声音。


    她刚想加快脚步,又听见耳边似有呜呜的幽怨哭泣。


    她呼吸一滞,好像想到什么,瞳孔骤然一缩。


    那不是哭泣声,是从指缝间发出的被压抑的叫唤,正随着身后脚步一点一点靠近,夹杂双腿踢踏之声。


    不是侍卫,那会是谁?


    她无神思考,亦无法逃跑。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若此刻再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尽管夜色浓浓遮挡视线,但若身后之人发觉前方动静追赶上来,她照样躲不了。


    她咬一咬牙,侧身躲进环伺醉欢湖的假山之后,假山之中有一个小小洞穴可以蔽人,她来不及多想,凭借身高优势钻了进去。


    脚步更近了,丝缕幽咽也越来越近,燕清安心里似有小鼓敲。


    可是脚步停了下来,停在她掩藏的假山之后。


    被发现了?!


    燕清安一惊,牙齿不住地打颤,她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脚步往假山处走来,听声音好像有两个人。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手打着抖从发上抽出尖利的钗子,警惕的望向洞穴口。


    如若没有退路,鱼死网破总好过任人宰割!


    脚步经过假山洞口并没有停下来,直径走向水波不兴的醉欢湖。燕清安慌乱之余暗暗松了一口气,借着夜色与树影的遮挡,将她身形隐入暗处不是难事,她稍稍定神,依靠月光看向背对她向醉欢湖走去的二人。


    不,应该说是三个人。


    两名身穿藏青色深衣的男人捂着一名女子的嘴,不顾她绝望惊恐的挣扎,连拽带扯将她拖向湖中,两人一人夹着女人的一只胳膊,迫使女子跪在湖边。


    女子失去桎梏的嘴刚得到片刻自由想要放声呼救,就被其中一名男人粗暴地拽住头发,将她的头狠狠地按入湖中。


    好冷,夜好冷,风好冷,身体的每一处都好冷。


    燕清安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像一把刀,彻底劈开她故作冷静的虚假面具。


    多少年前,她也如今日一般躲在隐蔽的暗处,眼睁睁看着尚且五岁的幼小孩童被人压制,被按在冰冷的水中,束手无策地任由生命随时间逝去。那一天的温度远比现在要低,那样寒冷的冬日,那样冰凉的湖水,那样无辜的孩子。


    还有,那样胆小卑微懦弱的自己。


    到底是为什么?明明她也还只是个孩子啊,为什么每次都要让她亲眼瞧见这个世间满满恶意才肯罢休?想活得体面一点,想活得自由一点,就这么难吗?!


    手掌不由缩紧,尖利的钗子扎进柔嫩的掌心,疼痛使她恢复了一点理智。但她还是好怕,她好想逃离这个地方,这样肮脏污秽的缙宫。可她也深深明白,她此刻还不能离开,她宁可自私一点,冷眼看着女子没了气息,也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再等等,等他们离开,她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