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宋璟刚满22岁。
在这一年,他从国外念书回来,按照家里安排进入集团一家子公司,直接从中层做起,开始管理业务线。
公司是一个权力场,少爷光环在这里不起作用。
员工表面逢迎,私底下却总会轻飘飘地给他扣上“太子”的帽子,用以抹杀他凭借能力而取得的成就。而一些中高层则会用另一种眼光打量他,暗自掂量着他的斤两,以便在股东及其董事代表们之间的派系权力较量中选定位置。
因此宋璟需要比一般人做得更好,才能管理众人的期望,在未来从爸爸手里接过母公司级别的管理职位,维持他们家作为核心股东在集团里一言堂的地位。
他每天要处理工作,此外还要与管理层适当建立联系。母公司层面发来意见,他也需要揣测爸爸这个举动是否有什么深意。
从早到晚,忙至深夜,常常疲惫至极。
「如果一个女孩子加了你微信,说感谢你载她一程,还转给你车费,她是什么意思?」在某一天晚上的深夜十二点,刚满十八岁的弟弟忽然发来消息。
上海的冬天湿冷,宋璟收到消息时刚刚加班结束,心神疲倦,直接回:「能有什么意思?她想还你人情,跟你撇清关系。」
那边沉默半天后发来一个表情包,面无表情的小熊头上顶着怒火,附言:「问你就是白问……」
宋璟懒得回他。
但心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这小子什么时候能长大?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过了大约一个多月后,宋郁给爷爷打了个电话,说是要帮一个被盗窃学术成果又遭遇骚扰的女生维权。
宋璟很快也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个女生叫燕棠,是妈妈为宋郁挑的中文家教,还作为翻译陪同他在俱乐部进行训练。在随爸爸从上海到北京出差的时候,和弟弟晚上在家里碰见,他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那女生原来就是给宋郁转车费的那位。真是巧。不过更巧的是,宋璟没想到也很快就碰上了那女孩儿,在集团下属一支基金给高校捐赠的图书馆剪彩仪式上。北京三月时梨花开得正好,阳光融融的,花瓣一簇一簇挤在枝头,风一吹,像是春日落雪。新图书馆剪彩后是例行的讲演发言,来回不过是那几句话。宋璟听得无聊,借口上厕所到洗手间里洗手躲清净,正想走出去,却无意中听见有人叫了声“燕同学。”他停住脚步,隔着一扇门,听见外头两人的对话。“我想跟你聊聊。”是位年长男教授。“老师,我不太方便。”这女孩儿的声音则有些软绵绵的。那位教授很坚持,随后宋璟听见那女孩儿用很平静的语气说:“还是不了吧,我怕您又想摸我。”直白得令人惊奇。被教授问及“上面的人”,她的回答也很有意思,没有把求助对象的身份抖落出来耍威风,反而言语上反讽了一番,说她"上面是青天白日,只有见不得光的才会怕。"宋璟认出这就是弟弟的家教老师燕棠。他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考虑到这一层关系,还是推门出去,替这女孩儿解了围。有些话不用摆在台面上说,不过寒暄几句,摆出态度,就能让对方知道水深几许。这件事被轻巧地解决了,宋璟把燕棠送出图书馆。她有些拘谨又有些感激,最后竟然微微朝他鞠了个躬,诚恳地道谢。宋璟让她不用在意,转身往图书馆内走去。透过窗户,他看见她和朋友一起走在梨花树下,说笑时也是恬静温和的样子。老实的性格,逼急了会做出一点反击,看上去没什么坏心思。宋璟给燕棠定了性。他同时想到——如果宋郁对她有别样的心思,这女孩儿大概会被那小子用花招儿欺负得很惨。在某种程度上,宋璟对弟弟的了解要超越父母。因为家里第二个孩子的邪恶,往往只有老大才能深刻领教。所有人都觉得Kirill很可爱,只有宋璟知道他是装的,为的是将大家的注意力从他这里吸引走。但说弟弟爱争宠吧,这小子小时候在家里找不到哥哥又会大哭大闹。以至于到现在为止,宋郁眉眼一弯,宋璟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坏事。图书馆剪彩仪式之后不久,娜斯佳提议邀请燕棠到家里吃饭,作为她帮助宋郁通过预科考试的感谢。宋裕川听老婆的,宋璟无所谓,宋郁高兴地说“妈妈真好”。他瞥了一眼弟弟,笑了一下。宋郁扭头看他,问:“你为什么笑?”“你自己猜。”宋璟偏偏不说。邀请家教老师来家里吃饭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北京的四月天里,春光和煦,温度要比早春更暖。饭前聊天的时候,宋璟多数时候都在默不作声地喝茶。他完全是局外人,今天不过是出于礼节才出面罢了,奈何宋郁的举动实在是太招人注意,让他忍不住朝他们那边儿看了好几眼。宋郁的目光完全黏在了燕棠的身上,反倒是燕棠一直没看他,专注地和妈妈聊着天。可偏偏宋郁是一个不喜欢被忽视的人,燕棠越不看他,他就越往她身侧靠,试图让她转过头来跟他说说话。窗外飘着纷纷扬扬的白色,三月的梨花变成四月的柳絮,前者是带着香气儿的春雪,后者却只能让人鼻子过敏。宋璟不会因为柳絮过敏,但他已经快要因为亲弟这种公孔雀开屏的行为过敏。这一次吃饭证实了宋璟的猜想。他不看好这两个人,但也不打算做些什么。现在不是封建时代,只要没到结婚那一步,想谈恋爱就谈,不合适自然就会散。燕棠是敏感谨慎的性格,而宋郁任性惯了,他觉得这两个人迟早得散。结果的确如宋璟所料,两个人没多久就分开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宋郁居然追到了人家的家里去,还把人缠在酒店里胡搞,就是为了不分手。时间已经走到了七月,恰逢集团下一家公司在香港分拆上市,宋璟正随宋裕川在香港跟基石投资者们交际应酬。百忙之中收到燕棠的消息,他不想惊动父母,于是借口有事,硬生生在忙碌的日程里挤出了一天,打飞的到南市抓人。三线城市下了一周的暴雨,马路两侧的树木是浓郁的深绿色。他按照燕棠给的房号敲响了酒店的房门。门被人从里到外打开,宋郁冷着脸,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左脸颊微红,像是被人扇过一巴掌。活该。宋璟面无表情地想。"你应该庆幸她是给我打电话。人家的心不在你这里,你勉强她有什么用呢?"酒店有一处开放式露台,往远处看是宛如碧色绸带般的江水。可惜现在是阴天,这片婉约的景色带上几分沉郁,和空气里粘稠潮湿的水汽一起缠在人的心头和眼中。宋璟倚在栏杆边说话,偶尔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弟弟,只见他半垂着眼,长睫毛下是一片沉沉的阴影。“你对她没有坏心思,她肯定也知道。但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不仅是吃喝玩乐。”“谁说我和她只是吃喝玩乐?”宋郁反驳。“你反驳我有什么用?这么多天,你说服她了吗?”宋璟问。两人之间沉默片刻。宋璟见他稍微冷静下来了,才跟他讲道理。“Kirill,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从小被家里宠到大,什么事情都不要你操心,都按照你的喜好来。所以你从来不需要考虑别人立场,因为所有人,包括我,都会顺着你的意思去做。“你刚刚来中国通过了预科考试,爸妈都期待和你一起在这边生活,为了和这个女孩子谈恋爱,你又突然要回莫斯科,你让家里人怎么看待你的行为。如果她真的要你去了,你又让家里人怎么看待这个女孩子?“既然她那么喜欢你,却又不相信和你有未来,原因是什么?我猜你肯定也没有从她的角度去思考过。”宋璟知道宋郁虽然平常任性了点儿,关键时候仍然是能听进道理的。他借此机会跟弟弟说了很多话。弟弟现在十八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还会遇见很多新的人。他现在很喜欢这一个,以后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上别人,谁说得定呢。宋郁坚定地说他以后也只会喜欢那女孩儿,而宋璟懒得跟他讨论这种尚未发生的事情。反正现在两个人各自都不成熟,非要勉强在一起,感情容易被磋磨,以后多半也不会有好结果。不知道宋郁最后是被哪一句话说服,他最终答应离开。宋璟带着弟弟上车离开的时候,随意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注意到燕棠还没走。秀丽温和的女孩儿,一身白裙子,静静站在酒店门口注视着车离开的方向。眼睛微红,目光如水。收回目光,宋璟又瞥了眼身边的弟弟。宋郁默不作声地看着车窗外,剔透的瞳孔泛着水光,映出迅速变化的街景,鼻尖也是红的,像小时候那样可怜。“妈妈也在香港,这两天你陪她去逛逛街,见见朋友,散散心。”他对宋郁说。“我不想出门。”宋郁第一次用疲倦的声音说,“我感觉很累。”直到这时,宋璟才非常确定,他们的确陷入了爱情。只可惜时机不对,两个人想不到一块儿去,也走不到一块儿去。初恋因其脆弱易碎的特质而带上别样的美丽,那美丽难免令旁观者也动容。宋璟心里难得升上一股同情。*两人分开后,宋璟没有再关注这件事,也没有把南市的事情告知父母。日子一直在往前走,他在上海工作,弟弟在北京学习和训练。由于经常要出差,他和弟弟见面的次数并不少。这也让他把宋郁的变化看得很清楚。——具体说不上哪里变了,但眼神、说话的语气、举动,都渐渐变得沉稳,偶尔交谈之间,也能感觉到宋郁这段时间里想了很多。人难免要经历生长痛,哪怕这个经历并不好受。“我想她只是想要安静地发展自己的事业,等她的事业有了成就,她发现我还喜欢她,也许她就不会拒绝我了。”宋郁在某一天下午,跟他这么说。宋璟没想到他竟然还惦记着那个女孩儿。“如果我给她发生日祝福,你觉得她会感到不舒服吗?”宋郁又问。听到这个问题,宋璟觉得弟弟的确是长大了,竟然能开始考虑别人的心情。可惜他并非专业的感情顾问,给不了明智的建议。宋璟猜测宋郁应该一直在试着联系燕棠,试图跟她保持某种令她感到舒服的朋友关系,但在他们有进一步进展之前,他先遇到了燕棠。在经过几次接触之后,就算完全排除宋郁这个中间因素,宋璟承认自己仍然很欣赏燕棠——她也有了许多的变化,目标明确、很努力,也做出了点儿成绩。跟她聊业务、聊市场,宋璟发现她也有许多自己的见地。宋璟同时也注意到,她偶尔会看着他的脸出神。而她言语之中也都是对宋郁的关心,只是因为当年的事,让她每次开口都难免显得小心翼翼。几年过去了,既然两个人的心意也还在,又各自成长了不少,他不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于是在基金会总部碰见燕棠的时候,也会隐晦地帮宋郁说两句话。很快,宋璟就听娜斯佳提起,宋郁在西雅图比赛的时候受伤了,不过还好有燕棠陪在他身边。他猜想那小子应该很高兴,自己也算是有功德一件。结果某一天,他忽然收到弟弟发来的消息。「你不要再找她说话了!!!」还附带一张久违的表情包,面无表情的小熊头上顶着滔滔怒火。有病。宋璟第一次有种要拉黑亲弟的冲动,但还没来得及操作,他又收到消息。「她又拒绝我了,是不是你跟她说了什么?!」宋郁质问。宋璟让他少看电视剧。两个人的事情又黄了,宋璟觉得宋郁应该已经放弃,结果没想到大半年过去了,他反倒跑回了莫斯科,说他彻底想明白了,随后直接越过亲哥找爸爸聊天。宋郁还是想跟那女孩儿在一起,而且他是要跟她认真发展。所谓认真发展,肯定就是带着结婚的目的了。所以他对爸爸说:“我很爱你和妈妈,但我也很想和她在一起。我思考了很久,才想出一个解决办法——如果你和妈妈有什么资产上的担忧,我可以把我手上跟家里有关的股权都还回去。这不是要跟你们决裂的意思,以后我还是会好好孝敬你们的。”言下之意是完全从家里独立,自己挣钱,家里的资产统统不要,免得让父母对燕棠产生额外的疑虑。这是宋郁第一次把感情的事情放在爸爸面前说,宋裕川非常惊讶。这不是小事儿,宋璟自然也在旁边听。宋裕川温声询问:“儿子,你现在的感情状态是?”宋郁:“单身。”一番豪言壮语说下来,人都没追到。宋裕川直接被逗笑了,让他把人追到再说——他又不是没见过燕棠,当年对宋郁的表现也都看在眼里。几年前,宋裕川不想管,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儿玩过家家。在这种事情上,父母不闻不问,反而是最大的宽容。现在宋郁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和娜斯佳当然会尊重,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情。后来在西伯利亚的度假里,宋裕川见过燕棠,便借着送房子的事情跟宋郁表了态。再后来——宋璟现在还记得那小子当着他的面亲女朋友的样子。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仿佛以前哭的那个不是他一样。想到这里,宋璟笑了一下。夜深了,落地灯晕散出暖黄的灯光,脚下羊绒地毯绵软又厚重,桌边还留着小猫kaka踩过他水杯之后留下的爪印。窗外不知道何时开始落雪,夜色里的高加索山脉变成朦胧的虚影。如果时间能够具象,也许它会像是一条如这虚影般漫长的河流。时间之河会冲刷掉很多东西,带走无足轻重的泥沙,让真正的金子展露原貌。宋璟坐在单人沙发上,凝视着手机屏幕里的全家合照。作为家人,他相信宋郁和燕棠能够一起走过这一生的长路。(日常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