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却雀[京圈] > 85---90
    85、85


    告别了秦丽婉的插曲后,江津屿在场馆闲逛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方量家的厂在海津,这次他来燕北参展,是自接手家族生意以来,第一次独当一面。虽说之前常常在燕北办公室负责接待事务,但这等规格的国际会展,是另一种场面。一早忙到现在,他跑了不下三十个展位,把准备好的英文稿子都说烂了,刚停下来喝口水,茶已经递到眼前。


    “多谢!”他看都没看,牛饮了一口,罗汉果温润清香的味道,顺着经过因为长时间说话而干涸的喉咙,不适感顿时缓解了不少。真是贴心。


    方量正想道谢,抬头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脸庞。


    "老婆,你来了!"


    苏庭挽了挽耳边头发,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轻声道,“嗯,我来看你了。”


    她穿得不算醒目,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连衣裙,斜挎着包,眉眼温婉,整个人沐浴在展厅的白炽灯下,像是一朵温室里的白茶花。


    “还是你贴心,知道我嗓子不舒服。”


    方量拉着她到他们展台的休息室里坐下,门刚一关上,方量就把头埋进苏庭的颈窝里撒娇,“老婆,我今天说了快一天了,真的好累哦……”


    苏庭被他像小孩子一样的撒娇方式逗笑,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知道你辛苦了,所以给你带了不少东西。”


    "真的吗!都有些什么!"


    苏庭从包里拿出一个个用保温袋分装好的小盒子,一边拿,一边轻声念叨:“罗汉果茶,还有你最喜欢的山楂软糖。我怕你中午没时间好好吃饭,就做了几个紫米饭团,还有……这包是润喉含片,我在药房问了店员,说这个对嗓子最好,也不刺激。"


    “老婆你真的太好了!”方量感动得都要哭出来了,"我小时候家里人都没这么照顾过我。"


    他一边拆着饭团袋子,一边又摸出手机,"等下,我先发个朋友圈,必须炫耀一下。"


    “别发……”苏庭扯了扯他的袖子,“怪丢人的。”


    “有什么好丢人的!”方量一口咬下饭团,含糊不清地说,“你这么好,我不发我难受。”


    苏庭脸微红,眼里却带着笑意,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米粒。


    门外人来人往,展厅依旧嘈杂喧嚣,方量一边吃着老婆做的饭团,一边滔滔不绝:“你不知道,今天我跟那法国代表聊冷却设备,舌头都要打结了。你要是早点来,我可能思路就通畅了!有你在,我感觉自己就好像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做什么都有劲!"


    “你又贫了。”苏庭笑道,“我哪有那么大威力啊,都是你自己准备得好。”


    方量咕哝了一声,把最后一口罗汉果茶喝下,满足地眯起了眼,“你来就够了。我老婆一到,连空气都香了。”


    苏庭摇了摇头,低声笑起来。


    方量凑过去,将她的双手捧在手里揉捏,闷闷道:“真的,别看我平时在外面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最想的,就是赶快结束工作,回家抱着你瘫着。”


    苏庭没有说话,只是反握住了他的。


    和方量结婚已有六年,他们俩的相处却好像当时还在恋爱时期一样。她甚至觉得方量有点越活越回去的感觉,幼稚又热情,恨不得每天都向她重新追求一次。


    她从没想过,婚后的生活会是这个样子。


    在她的认知里,婚姻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爱情褪色后沉淀下来的亲情,是共同应对生活琐碎和挑战的队友关系。讲究的更多是一个合适。


    因为她亲眼看过母亲的三段婚姻,见过太多“爱”在现实面前的土崩瓦解。


    第一任,是她的父亲。年少相识,相濡以沫。母亲对他有过动人心魄的深情,然而父亲中年便病重,漫长的治疗几乎耗尽了所有积蓄与耐性。母亲在一次次深夜为父亲翻身擦身、接屎端尿中逐渐麻木,感情也随之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但她还是体面地尽到了妻子的职责,直到父亲闭眼的最后一刻,仍握着他的手。


    第二任,是一场短暂的激情。对方是母亲的大学旧识,重逢后一拍即合,热烈又张扬。母亲重新打扮、学跳舞、买口红,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可没过几年,生活的真相便暴露无遗。对方脾气暴躁、金钱观念混乱,争吵频繁,最后甚至闹到动手。离婚那天,母亲坐在阳台抽了一整包烟,看见她回来,只说了一句:“我真是老糊涂。”但她看见,目前偏过头去时,脸颊闪烁的泪珠。


    第三任,是现在这位白开水。一位沉稳体面、有房有退休金的老干部。两人更像是搭伙过日子,没什么感情,但胜在日子平稳,节假日一起去超市,晚上一起散步,看同一档新闻联播。没有激情,也没有争吵,像是两个习惯了彼此步调的室友。


    所以苏庭曾一度相信,这种无风无浪,搭伙过日子的模式,才是婚姻最安全的形态。


    她选择方量,也正是因为这点。他性格好,温吞憨厚,对她体贴,不咄咄逼人。他家的小厂虽在燕北谈不上豪门,但一家人热情淳厚,从没拿过架子,也不把她当外人。


    刚结婚那几年,她总在小心翼翼地扮演儿媳妇的角色。早起做饭、端茶倒水,怕公婆嫌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妻。最初几年没怀上孩子,她更是如履薄冰,甚至背地里去查过排卵表,偷偷吃中药调理。


    可她很快发现,方量从来没催过,甚至特地给家里请了保姆,不让她继续忙前忙后。


    "我娶你是让你来享福的,又不是娶个佣人。”方量用手止住她欲言又止的唇,“更何况你整天律所的事都忙不过来了,与其让这些琐事占用你的时间,我倒希望你早点忙完,多陪陪我。”


    而他的母亲,面对她这么久没怀上孩子,也都是笑着劝她放宽心。


    “你们还年轻,不急。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听完那句话那天,晚上在书房加班读卷宗的时候突然红了眼眶。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愧意。


    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得到了某种“命运额外宽待”的幸福——她没那么努力爱过,也没特别热烈付出过,可这份婚姻,竟一直温柔、稳妥,且毫无责难。这份安稳,仿佛是突然天降到手中一块糖,而她总担心哪天会突然被收走。


    腻歪了一会儿,苏庭将吃剩的保鲜盒——收拾好,动作干净利落,像她一贯处理工作时的样子。“老婆,你这就要走啦?”方量下意识拉了下她的手腕,不舍道,“你才来一会儿嘛。”


    “嗯,明天早上要开庭,还有两个材料要校对,我不早点回去不行。”苏庭抬手替他解了松垮的领带,又细致地打了个规整的新结,顺便抹平他衬衫上的褶皱。


    方量低头看她,笑容一如既往温和,却在那一瞬,眼底有点舍不得的酸。


    他知道她不会为自己留下来。


    苏庭一直是那种清醒到令人心疼的女人,温柔而克制,亲密而有分寸。哪怕成了他的妻子,她也像永远站在他一臂之外,不远不近,保持着一份属于她自己的安静与独立。


    他知道如果自己强留她下来,今晚她必定挑灯夜战到天明。毕竟苏大律师不会做任何无准备的事,每每上庭前,她必然会彻夜审阅所有卷宗,确保万无一失。这是她对律师这个职业的敬畏,对客户的负责,也是她对自我的要求。


    他不会让自己爱自私到令她疲倦。


    “好好加油,别太累着。”苏庭最后嘱咐了一句,温温柔柔的,却像很多次一样,把告别说得像例行公事。


    “好,老婆我一定早点回去,等我!”方量扬起笑,眼睛弯弯的,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苏庭笑着点头,转身离开。


    展馆里人来人往,白炽灯映得地面发亮。她一步步走回人群中,可就在拐过休息区转角时,一个身影迎面而来,猛然撞上了她的视线。


    苏庭怔住,脚步不由一滞。


    江津屿站在两米外,修长挺拔,一身考究西装,神色淡漠。他的目光扫过来,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半秒。


    苏庭微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句也没说出口。灯光明亮,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肺部被抽空了一般,站在那里,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装作不认识。


    江津屿先帮她解决了那个难题。


    “苏小姐,好久不见。”江津屿率先伸出手,看向她。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可这次再见,她总觉得他变了许多,似乎没有以前那么锋利,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苏庭犹豫了许久,没有接。她后退了一步,手背到身后忍不住攥紧,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江先生,您好。”


    江津屿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收回,他嘴角的弧度弯了弯。“姨姐如此避着我,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江家?”


    苏庭一愣。“你叫我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姨姐,”江津屿脸上的笑意扩大,淡淡补了一句,“我和苏却订婚了。”


    他只这一句,就令周遭的世界如潮水般褪去。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苏庭只能感觉到耳边嗡嗡作响。她一向沉静如水的表情,此刻泛起一丝明显的震动。


    她怎么也没想到,苏却和江津屿,会真的走到一起。


    她还记得当年,苏却满眼不服气地站在她面前,红着眼问她一句:“你凭什么说我们不可能?”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因为地位不匹配,因为那个圈子里的人不可能会为了感情而牺牲任何唾手可及的权利和财富,因为她自己已经是失败的例子。因为……她们都不会是被命运偏爱的那种人。


    那一场对话裂帛般难堪,苏却摔门而出,两人冷战了许久。她们俩从小的吵架,大多时候都是苏却主动找她和好,而那次的裂痕,却至今都尚未消除。即便后来恢复表面上的联系,她们的联络也仅剩下节日时群发微信的寒暄。


    她一直以为,那段感情早就结束了。


    她更以为,苏却终究会像她一样,选择一个“合适的人”,过一段“平淡如水的日子”。


    但苏庭没有想到,她和江图南当年没有走到的结尾,妹妹苏却竟然走到了。


    “江,江先生,您在开玩笑吧?”苏庭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难以相信般眨着眼睛,努力挤出个笑,“你和苏却怎么会…….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江津屿看着她变化的神情,收敛了笑容,“只是我没想到,姨姐竟是最后一个知道。”


    江津屿之前从小姑苏念那听说过苏庭和苏却姐妹的过往,知道当年苏却母亲改嫁时选择了苏庭而不是苏却。这种被二选一抛弃的感觉。虽然苏却从来不提,但他知道这一定在她心中是无法消弭的创伤,因此他从不主动提及。


    “但是……江家会答应?”苏庭还是难以置信,当年她被江秉坤羞辱拒绝得彻底,但怎么……


    “江家答不答应和我有什么关系,”江津屿耸了耸肩,“我选的人,需要管他们说什么?”


    他的视线淡淡落在苏庭身上,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姨姐,我不是江图南,需要靠着江家才能生存。那些庇荫于我而言,随时都可以舍弃。”“如果你是担心苏却,”当他念叨她的名字,不由自主会露出笑容,“我父亲没什么意见,预计春节就会带她回来见他。”


    江津屿不由想起他向江秉年报告他求婚的那一天,江秉年听完他的叙述,忍不住皱眉,“所以你趁人家还在念书的时候就招惹上了?”


    江津屿没否认。


    江秉年哼了一声,放下茶杯,严肃道:“你没占了人姑娘什么便宜吧?”


    江津屿听完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哪是占人便宜。真要说起来,他被占了便宜还差不多。


    那晚他被苏却设计吃干抹净,事后却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落他一身颓废和烦躁。只不过这些往事,他从不对望声张,连江秉年也不知道。


    老爷子喝了口茶,慢悠悠问道:“什么时候带人回来?”


    江津屿答:“我先陪她过完圣诞节,到时候再看她的行程安排。”


    江秉年听罢,冷笑了一声,“倒是有本事,人家姑娘还在兢兢业业上班赚钱,哪像你,游手好闲,无业人士。”


    江津屿“啧”了一声,不理亲爹的冷嘲热讽,直接关上书房的门走了。可他心里知道,老爷子没说“不行”,那就意味着这门婚事,已经被默许了。


    江秉年和江秉坤不同,或许是因为已经失去了大儿子,又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江家的强大不应该由子孙的婚姻幸福做交换,他对江津屿和江津珏对象的要求只有一个——是个良善的人。


    只可惜,他大伯并没有这样的认知。


    江津屿看向苏庭,只见她眼底翻涌着暗潮,像极了被突如其来的巨浪击中的堤岸。那些她以为早已忘记的旧事再次追上了她,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她深埋心底的自尊。"江总——"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刚才那两位创始人,正朝他们这边快步走来,“刚刚聊到阿联酋那个智慧城市项目的合作细节,有些点想请您指导一下。”


    江津屿看向他们,点头示意:“好的,你们稍等我一下。”他转过头,向苏庭递去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愿意见面聊聊,随时联系我。”话毕,他没有再多停留,跟着那两个创始人离去。西装背影沉稳利落,很快吞没于展厅灯光下的人潮中。


    苏庭还站在原地。


    她的大脑像是被卡住的机器,反复轰鸣着同一个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十年青春却没有迎来一个值得的结局?为什么她都已经承认了地位的鸿沟,却发现这些所谓的困难,其实不值一提?为什么她的妹妹,那个任性恣意的苏却,轻而易举地嫁给了她爱的人?凭什么她可以,自己就不行?


    那一瞬间,她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碎了。


    一直被理智与克制压抑着的某种阴暗面,忽然破壳而出。那只充满恶意的野兽肆无忌惮地跑出来,狠狠撕开她维持了多年的外壳。


    它在说,承认吧,你就是嫉妒你妹妹。


    苏庭只觉得自己恶心,明明妹妹没有对不起自己,可自己那卑劣的嫉妒心竟然如此阴暗。一阵血腥味涌上喉头,她踉跄地冲向展厅一角的垃圾桶,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最后只吐出一口酸涩的绿色胃液,灼烧着她的食道,像是身体在用疼痛惩罚她的失控与情绪。


    她靠着墙边,缓缓坐下,眼前一片发白。她从包里摸索着想找纸巾擦擦嘴角,手指却不经意碰到一个异样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塑料纸包装袋,不知什么时候被塞进来的。苏庭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块精巧的蜜瓜糖,还有一张对折的便利贴。


    熟悉的字体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


    “老婆你也辛苦了!爱你^v^”


    苏庭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方量,那个她始终没有给予足够情感回应的丈夫,竟用这样幼稚却笨拙的方式,一次次把爱意,悄悄塞进她的日常里。


    她回想起他帮她在深夜排队买她爱吃的豆花,记得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带她喜欢的新鲜文创。记得他在她例假时悄悄给她煮红糖水,给她备好止痛药。也记得他总是提前把她第二天开庭要穿的衬衫熨好,挂在门口。


    他常说爱,也将爱落进了生活的每个细节里。


    可她只当他是个合适的对象。


    所谓合适,是在规矩方圆中不出错的选择,是理性推演出的最优解。


    可它再周全,也与感情无关。


    苏庭忽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愤怒、嫉妒,甚至崩溃,不是因为谁夺走了什么。而是因为她始终不相信,自己配得上那样热烈的幸福。她从未允许自己去渴望。因为在她眼里,感情是危险的,是变数,是脆弱的。所以她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平稳。


    选择了一个不会被抛弃、不会痛苦、不会失败的婚姻形态。


    母亲的例子让她误以为,所有的感情都会以失望收场。却忘了,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本就不同。不是只有温水才是长久,滚烫炽热的,也能幸福。


    糖纸轻轻落在膝盖上,那颗蜜瓜糖小小一颗,像是被什么封存起来的温柔。她手指摩挲着包装纸的边缘,眼前忽然模糊了一瞬。


    原来她始终低估了这份爱,也低估了自己值得拥有幸福的可能性。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静静滑落。不是嫉妒的不甘,不是羞耻的悔恨,而是宽恕的释然。她终于,第一次,愿意温柔地看自己一眼。


    86、86


    在海津繁忙的一天终于结束,付立来接的时候,江津屿近乎刚进到车里,就忍不住按揉自己酸胀的眼睛。付立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问道:“今天展会感觉怎么样?”


    江津屿掀了掀眼皮,"还行吧。"


    “那两个创始人虽然年纪轻,没什么经验,但技术底子挺扎实的,方向也挑得准。”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脑子灵光,为人也老实,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


    付立笑:“啧,少见你评价得这么具体。看来榜样作用确实在。”


    江津屿一挑眉:“榜样?”


    “苏小姐啊。”付立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笑,“你看你现在,开会积极了,说话带耐心了,现在不仅不敷衍,还会夸人了,身上有人间情味多了。”话刚说完,一道凉飕飕的视线从后座扫过来。


    江津屿慢悠悠抬眼看他,语气不疾不徐:“你是不是太闲了。”付立笑着闭嘴。


    车内又安静下来。


    江津屿掏出手机,滑开屏幕。时间显示下午七点二十——换算时差的话,苏却那边应该差不多刚醒。他点开微信,给苏却挂了个视频电话过去。结果等了几十秒,没人接。


    江津屿眉头轻蹙,喃喃道:“难道又熬夜了?怎么睡这么死……”


    他想了想,还是发了条语音过去:"宝宝醒了后给我回个电话,我等你。"又怕她睡懒觉一睁眼忘了,干脆又补了一句文字消息:【起床了吗?我刚忙完。】


    昨晚后,他把手机翻过来放在腿上,虽说假寐,但眼睛却时不时瞄一眼屏幕。


    前头红灯亮起,车停下。


    付立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见他神情懒散中透着点儿莫名的“等消息紧张感”,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您这望妻石的劲儿,也太明显了点。”


    江津屿倚在座椅上没说话,抬手盖住了下半张脸,看不出表情。


    “闭嘴。”


    隐隐约约竟能听出些许害羞来,付立没揭穿,憋着笑继续开车送他回去。


    车尚未开到江宅,手机突然一阵响。


    江津屿原本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下一秒却像被什么击中似的弹了起来,动作迅速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下。


    他几乎是立刻按下接听键。


    “喂。”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至于显得太急切。


    正准备接着说些什么,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却让他眉头一沉。


    “好的,那明天下午三点,半岛茶室。”他说完,表情迅速冷下来,顺手挂了电话。


    “不是苏小姐?”付立察觉到他的变化,下意识问了一句。


    江津屿“嗯”了一声,没有多解释,只低声吩咐:"明天下午的安排全取消,三点前送我去王府井半岛。"


    苏却是在飞机广播响起的时候醒的。


    空姐温柔地提示着飞机即将在燕北国际机场降落,窗外是一片沉静的云海。


    她眨了眨眼,意识还没完全苏醒。


    为了调整时差,上飞机后苏却就吃了一颗褪黑素,哪知这一觉睡得分外踏实,十几个小时的航班竟然真被她一路睡了过去。


    好久没有这样充足的睡眠了,她伸了个懒腰,感觉整个人像被清空了一样轻盈。她拿出手机,刚一连上飞机上的Wifi,小绿泡就弹出了好几个提示。


    【亲爱的】:起床了吗?我刚忙完。


    【亲爱的】:醒来后给我发个信息,我等你。


    苏却心里嘿嘿一笑,抱着一丝给江津屿惊喜的想法,她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打字回道:


    【雀雀】:手机忘记充电了,这才看到。有什么急事吗?


    对面几乎是秒回。


    【亲爱的】:没什么急事,只是想你了。


    苏却的心像是被棉花糖撞了一下,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下来,但却还是要装得油盐不进的模样。


    【雀雀】:哦,知道了。


    【亲爱的】:就这样?


    【雀雀】:不然你想怎么样?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过了许久发来一个表情包。一只小虎鲸蹲在角落正对着手指,委屈地泪流满面。


    疯了疯了,这男人怎么变得这么可爱!苏却边捂着心口,边假装冷淡地打字回道。


    【雀雀】:展会忙完了吗?回燕北了?【亲爱的】:嗯。


    【雀雀】:那之后有什么安排?


    【亲爱的】:没什么安排。


    江津屿的每句回应,像被戳破了皮的气球,软趴趴地飘过来。、


    苏却深吸一口气,憋着笑意,继续打字道。


    【雀雀】: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快递显示快要到了,你记得查收一下。


    【亲爱的】:好。


    她看着这敷衍又失落的回应,彻底忍不住了,打出最后一行字。


    【雀雀】:好,那就这样,我要忙了。再见。


    关掉聊天框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藏不住雀跃了。


    等着飞机降落的时候,她无聊地刷着社交媒体,划着划着突然看到了一个热门帖子。


    #异地恋惊喜=惊吓现场实录#


    她随手点进去,一开始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翻了几条评论:


    【说个真实的经历,我临时买机票飞去男友的城市,结果正撞见他竟然带着小师妹回出租屋,他俩进门的时候我脸都绿了。】【我送的惊喜蛋糕放门口,他压根不在家。我打电话过去,他竟然还骗我说自己就在家里,最后发现在酒店开房呢!】【异地恋最怕突然袭击,我见过两个女生在同一天找同一个男的要惊喜……然后在那男的公司楼下撞了个正着。】


    不少吃瓜群众还不忘添油加醋。


    【总结:远距离恋爱别作妖,惊喜大多变惊吓。】


    苏却脸色一点点黑下去。


    “这该死的大数据……咒我呢?”


    她气得反手点了个“不感兴趣”,想着赶紧把这不愉快的经历抛诸脑后,可不知怎么的,那帖子里的字字句句像一根根倒刺,轻轻一划就扎进了她心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本来酝酿了好几个小时的甜蜜与期待,在这一刻,悄悄蒙上了一层阴影。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那句话:“最好不要考验对方。”


    苏却这次回燕北是悄悄回的,认识的人里她只联系了丁溯薇。穿过海关通道,一眼就看见丁溯薇站在出境口,乖乖地举着手写的接机牌,四下张望着找她。


    苏却隔着人群冲她喊了一声:“薇薇!”


    丁溯薇猛地转头,看到她的瞬间,整张脸都亮了,眼睛弯起来,像只被叫醒的小仓鼠,兴奋地挥着手。


    苏却没忍住,拖着行李箱几步冲上前,直接抱住她。


    “薇薇,想你了。”


    丁溯薇也用力地回抱住她,笑了声:“你回来就好。”


    两个姑娘在出境口腻歪了一会儿,才收拾好情绪往停车场走。


    丁溯薇帮她接过一个行李箱,一路小跑着推着走。她的车停在楼下,是一辆橙红色的Jeep越野车。自从丁溯薇开始做纪录片以来,上山下海得事没少做,只不过看着她一个娇小的女生,开着这样一个粗犷大物,反差极大。


    “你这车……越来越野了啊。”苏却笑着打量。


    “没办法,我现在项目时不时要跑荒郊野岭,主打一个实用耐操。”丁溯薇笑着打开后备箱。


    车子驶出机场上高架,苏却靠在副驾和她闲聊着近况。


    丁溯薇:"那你这次回来住哪?"


    苏却耸了耸肩:“不知道,看江津屿怎么安排吧。”


    "……所以,你是要住他家?"丁溯薇闻言眼睛发光,“哇,这是要见家长了?"


    丁溯薇这一提醒,令苏却愣了一下。


    她本来想着江家那么大,随便给她安排个房间不是个大事。但此刻她才意识到,她的身份已经不同了。她不再是个登门拜访的普通客人,而是和江津屿订了婚的“准儿媳”。


    都住在一个屋檐下,不去给长辈问声好,怎么看都不合礼数。


    她顿住没说话。


    丁溯薇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心里咯噔一下:“你不会根本没想过这事吧?”


    苏却以沉默回应,眼神飘向窗外。那心虚的样子,就差没把"yes"写脑门上了。


    “那……江先生,他知道你回来吗?”丁溯薇小心翼翼问。


    苏却:“呃,不知道……”


    “啊?你这是搞突然袭击啊?!”


    苏却在飞机上本来还为自己的安排得意洋洋,这会儿却忍不住开始动摇了:“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好啊?”


    丁溯薇挠了挠脑袋:“这我也说不好……应该还行吧,小小惊喜嘛。他肯定能理解……就是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别的安排。”“你知道他在哪吗?我送你过去找他?”


    苏却想了想,自己筹划了这么久的“甜蜜伏击”,如果现在打退堂鼓,未免太可惜了。于是她拨通了付立的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


    “付立,我现在在燕北。”那头顿了一下,显然被惊到了:“您回来了?”


    “嗯。”苏却嘴角弯了弯,“但别告诉他,我想给他个惊喜。”付立立刻心领神会:"明白明白。"“那他现在在哪?”


    付立正好刚送完江津屿,直率回道,“他现在王府井半岛。”


    半岛酒店?明明平时去半岛没什么异常,但由于她刚刚看完那个帖子,现在心思对于“酒店”这一存在变得格外敏感,脑中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了。“他去那干嘛?”苏却的语气开始不那么轻松了。“好像是见您姐姐。”付立顿了顿,"苏庭。"


    苏却顿时感觉到五雷轰顶。他他他,他竟然背着自己去见姐姐了?!


    她本以为江津屿早就和姐姐断了干净,姐姐也早就结婚,看起来和姐夫感情和谐,风平浪静。这两人都分手多少年了,为什么又见面了?这算什么?旧情复燃?


    虽然心里理智的声音告诫她:“即使分手也可以做朋友嘛,况且他又没遮遮掩掩,江津屿那么坦荡的人,不可能会背叛。”可越是这样想着,心里的那团躁意就越发无法压下去。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机。“薇薇,我们去半岛。”


    半岛酒店门口,付立早已等候多时。


    一见到苏却从车上下来,他立刻笑着迎了上去:“苏小姐,好久不见……”话没说完,他就注意到苏却冷着一张脸,神色不善。


    付立愣了愣,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不是说要给江少一个惊喜的吗?怎么气势汹汹,倒是像去寻仇的?


    “他在哪儿?”苏却声音清清冷冷,连寒暄都省了。


    “呃……他在半岛茶室里。”


    付立刚将包厢名报上,苏却只随口说了句“知道了”,头也没回地噔噔噔地上楼了。


    她的步子极快,像踩在某种情绪的火焰上,每一步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急迫和躁意。


    付立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越看越不对劲。这阵仗怎么像是……抓奸现场?


    茶室走廊很安静,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回响着,空荡得有些刺耳。


    苏却站在包厢门口,正准备抬手拍门,却忽然顿住了。指尖悬在空中,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敲下去。


    她忽然想起当初在姐姐婚礼上的那句玩笑话,那时候的她只不过是些粗浅的喜欢,恣意又没想过后果。


    “你别喜欢姐姐了,要不和我试试?”


    像是孩子间的赌气打趣,被拒绝也无所谓,得到了就“试试看”。


    可现在不同了。


    她认认真真爱上了江津屿,所以也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介意。


    介意他和苏庭曾有过的过去,介意那些她未曾参与的亲密,介意他是否还保留着哪怕一丝回忆。


    她的指尖不由颤抖,慢慢收回。不知为何,那扇门像是变成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里面会不会是她不愿面对的答案?如果真的是她所想的那样,她又能怎么办呢?


    正迟疑着,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一位茶馆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走来,见她站在门口,便轻声询问:“小姐,您是这位包厢的客人吗?要进去吗?”


    苏却尚未回答,对方已经抬手一推。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命运推了一把,连反悔都来不及,门已经被推开了半扇。


    室内茶香袅袅飘来。


    她第一眼就看到苏庭,正面对着门坐着,眉眼恬淡,端着茶杯抬头望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碰上。


    “苏却?你怎么在这里?”苏庭放下手中的茶杯,明显被苏却的到来所惊到,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是啊,我怎么在这里?”苏却嘴角扯了扯,笑得有些勉强。


    她目光径直越过茶几,落在那个背对着她,坐在苏庭对面的男人身上。那背影宽肩窄腰,西装剪裁合身,乍一看,还真有几分熟悉。


    心里咯噔一声,苏却垂下眼眸。


    “我来找我的未婚夫,想问问他,为什么要私下见前女友。”


    不顾苏庭脸上疑惑不解的神色,苏却已迈步走了上去,手搭上了那个背影的肩。


    “江津屿,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那个背影一顿,缓缓转过头来。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你是哪位?”对方皱着眉,有些不解。


    “你谁啊!”苏却猛地抽回手,惊叫出声,表情堪比撞鬼。


    对方也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皱眉,冷冷回了一句:“是我先问的吧。”


    苏却这才认真端详起面前这个男人。那张脸,五官轮廓隐约和江津屿有三分像,却更显得苍白、瘦削,眉眼里带着某种怯懦的阴郁气质,虽说整体的给人的感觉也是冷淡中透着点疏离,却完全不同于江津屿那种自带锋芒的气场。


    气氛一时凝滞。


    苏庭率先打破了这个尴尬的气氛,语气有些为难,"苏却……这是江图南,是……"她话说了一半,却因为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迟疑不语。


    就在这时,珠帘后传来轻轻的响动。


    江图南先看了过去,只是一个轮廓,就让他脸色大变。


    “小叔!”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帘后探出,慢条斯理地将帘子拨开。江津屿神色从容,视线一落下就看到一脸懵圈的苏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揽进了怀里。


    他低下头,薄唇擦过她耳侧,嗓音低哑温沉:"怎么回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她怔怔地靠在他怀里,心跳没出息地乱了节奏。


    江津屿仔仔细细地瞧着她,脸上的笑意漾开,像是故意贴着她的心口般,低声道:


    “这就是你刚刚说的‘礼物''?”


    她耳根腾地一下红透了,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江津屿看着她呆呆的模样,只觉得格外可爱,指腹无意识地掐了她脸颊一下。


    笑意还没落下,他忽地抬眸,眼神转向江图南,眸光瞬间一凛:“婶婶在这,怎么不打招呼?”


    江图南一震,立刻起身,低头鞠了一躬,声音略显局促:“小婶好。”


    苏却:???她僵硬地站在江津屿怀里,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都晕了。现场的辈分是不是有点混乱?她为什么感觉自己忽然老了好几岁?苏却转向江津屿,一脸莫名:“……为什么你的侄子会出现在这里?”江津屿眼皮一抬,慵懒道,“你问他。”说着,他抬脚毫不客气地踢了江图南一下,“你婶婶问你话呢。”


    江图南被踢得一晃,低头缩了缩肩膀,小声道:"呃……我偷偷跟过来的。"


    苏却的表情更加困惑:“你为什么要跟你叔叔来见他前女友啊?”


    空气顿时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刷”地落在她身上。苏却一下子怔住,环顾四周,眨着眼睛:"我说错什么了吗?"


    江津屿原本还强撑着一张脸不动,结果听到这句,忽然低头闷笑,肩膀一抽一抽地颤着。当时他就知道苏却搞错了人,只是他一直以为苏庭应该早就解释清楚,没想到直到今天她都还误会着。


    苏却看着他笑得没心没肺,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抬手锤了他一下:“你别笑了啊!到底什么情况!”江津屿笑得喘不过气来,完全没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最后还是苏庭先忍不住了,抬手揉了揉额角,无奈道:“……你搞错了。”"我的前男友,是江图南。"


    苏却:“…”她整个人如遭雷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沉默,崩塌,社死,全部堆在她脸上。


    她僵着脖子缓缓转头,看向那个苍白安静的青年。江图南低着头,脸都快贴到茶杯上了,压根没敢看她。


    苏却脸上的血色“嗖”地退光,只剩下一句哑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你早说啊!!"


    她恨不得原地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连盖板都不留。


    茶室里,四人坐定,终于把话说开。


    苏却这才明白,原来今天这场会面,是苏庭约江津屿出来,想谈谈他们两个订婚的事。但不知怎么的,被江图南发现了,便尾随前来,只想再见苏庭一面


    “我姐都结婚了,你到底跟来干嘛?”苏却没好气地看着他,一脸嫌弃。


    自从江津屿小声给她科普了江图南当时“拐走”姐姐的经历,她对江图南的印象就直线下降,跌入谷底。


    “你知不知道,前男友最好的存在方式就是死了。”她声音不大,但句句带刺,"我姐和姐夫现在关系好得很,你别再来打扰她的生活,懂吗?!"


    江图南没还口,只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想和庭庭,好好告个别。"


    江图南直到很后来才知道父亲和爷爷对苏庭的羞辱。他曾经自以为只要自己待苏庭好,两人没有名分又有什么关系,却从来没想过这种无名无分的关系,令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和非议。


    他没本事,无法像小叔那样轻而易举地敢和江家割席,却还幼稚地给苏庭许诺未来,令她跟着自己蹉跎了十年青春。


    “过去的事,别再念着了。”苏庭垂下眼帘,淡声道,“阿南,我现在真的过得很好。”说到这里,方量的影子浮现在她眼前,苏庭的嘴角扬起一个微笑。


    江图南抬头看她。她的眼神干净清明,没有一丝旧情残存。


    那一瞬间,他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


    过去的几年里,江图南无数次地在远处眺望着苏庭。她上班的路上,她回海津的高铁上,她和方量的家外。他无数次地想要上去和她相见,却又害怕。


    逃亡的那几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害怕是再也见不到她。可如今他才明白,他害怕的是见到了,却再也读不出那熟悉的温柔。江图南低下头,双手握紧又松开,终于开口。


    “庭庭。”


    他的声音低哑,像是在压着最后一丝情绪:


    “你配得上这世间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所有的祝福。所以,你一定要头也不回地,走向你自己的幸福。”


    “如果有一天你停下来了、犹豫了,哪怕只有一刻……”他抬头,眼中带着决绝,“我一定会回来,重新找你。”


    苏却在一旁听得直皱眉,抡起拳头就想去教训江图南:“你这家伙……说什么疯话呢!”还是江津屿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示意她别打断。


    江图南转向苏庭,神情空落而平静:“那个方量……他一定要对你好。你要幸福,真的幸福,才能让我彻底……死心。”“答应我,好不好?”


    苏庭看着他,眼底似乎有泪光闪烁,最终化为一个真挚的笑容。


    “嗯,好。”


    从茶室离开后,苏庭听说苏却要跟江津屿一起回江宅,立刻拉住了妹妹,眉头皱起。“她还没嫁过去,怎么能去你家住。”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还是跟我回海津住吧。”


    江津屿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说:“姨姐,我们都同居三年了。”苏却立刻“咳咳”了两声。


    苏庭一脸震惊,转头盯着妹妹:“真的?”苏却脸颊一热,不自在地别开眼,“呃……真的。”


    苏庭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什么。毕竟,她心里也清楚,要从江津屿手里把人抢走,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他们俩的婚事看起来是板上钉钉,就是不知道妹妹有没有准备好见家长的准备。


    “那你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告别前,苏庭捏了捏妹妹的手,不再像往常那样清冷克制,而是透着一种终于卸下心防的坦白,“之前的事,是……姐姐不对。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谁比我们俩还亲了。所以,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别犹豫,别扛着,来找我。永远都可以。"


    苏却一怔,抬起头看她。她没想到姐姐会这样说。


    那些年压在她心口的委屈与不甘,忽然像被一句话轻轻揉散了。


    眼眶忽然发热,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像小时候在姐姐怀里撒娇。


    苏庭看着她那一瞬间的神情,忽然也有些鼻酸。她伸手轻轻替她拨了拨额前头发,笑了笑:“去吧。你现在有江津屿了,但也有我。”


    苏却吸了吸鼻子,没说话,紧紧抱了姐姐一下。


    回到江宅时,天色已暗。


    廊下檐角的灯火次第亮起,柔和光晕洒落在古朴的青砖地面上,映得四下寂静如画。


    江津屿没唤人,主动接过苏却的行李,径直朝他那栋独立宅院走去。苏却自然地挽着他的另一只手,脑袋靠过去,小声哼着自创的小调,步伐轻快。


    只是她没留意,自己一侧胸口轻轻挨着他的手臂,柔软又有点热,随着她步伐一晃一晃。


    江津屿忽然停下了脚步。


    苏却没反应过来,惯性往前一倒,下巴磕在他肩头,“怎么了?”


    他的影子覆下来,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干净、沉静。“你突然回来,就是为了给我个惊喜?”


    苏却微挑下巴:“怎么,不行吗?她转了个圈,"我这个礼物,你不喜欢?"


    江津屿轻笑了一下,眼尾压得很低。


    “当然喜欢,最喜欢了,”他低声说,“所以,我能先验收一下吗?”


    话没说完,他便低下头,动作干脆而自然,扣住她的后脑,覆了上去。唇齿相贴,他舌尖探入的那一刻带着久别重逢后的压抑思念,每一寸轻扫都透着克制的热度,却偏要一步步将她拖入欲-望深渊。


    苏却抓着他的衬衣,整个人被他带得呼吸都乱了,睫毛颤动着,眼神一点点变得迷离,像是快要融进这个吻里。余光间,她忽然瞥见了什么,顿时清醒了,一把将他推开。


    江津屿眉头一挑,刚刚餍足的眼神里带着点没被亲够的不满,误以为她是娇羞逃避。


    他低笑了一声,嗓音微哑:


    “行,那等晚一点,我再慢慢拆你这个礼物。”


    苏却没说话,只用下巴朝他身后努了努,神情古怪。


    江津屿转过头。


    檐角的灯光下,江秉年负手而立,像从古卷中走出的士大夫,气定神闲,仿佛已看了很久。


    第87章87


    87、87


    “你怎么在这?”


    江津屿看清了来人,下意识地蹙眉,语气不算冲,但也算不上恭敬。


    廊下灯光静静落在江秉年身上。


    他一身藏蓝外套,头发雪白却梳得一丝不乱,圆框眼镜后是一双看似和缓的眼,神情温润,仿佛一位久居书斋的儒士。


    “没大没小的。”江秉年随口斥了一句。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江津屿身边的苏却,微微颔首:“是苏却小姐吧?”


    苏却没想到他会直接叫出她的名字,一时怔住,忙点头:“是……您好。您认识我?”


    江秉年笑了笑,语气像是平辈间的轻谈:


    “嗯,常听这逆子提。说起你时,他那神情还算有点人样。”


    苏却不自觉看向江津屿。他站在一旁,轻轻“啧”了一声,“哪有那么多次……”


    江秉年没理他,直接越过,走到苏却面前:“苏小姐,初次见面。我是江津屿的父亲,江秉年。”


    明明他看起来温润如玉,伸出手时还略微欠身。但站在他面前,苏却竟莫名绷紧了背脊,像是站在古代太学的山长面前,不敢懈怠一丝。


    她慌忙把包往另一侧挪了挪,赶紧双手递上,郑重其事地握住:“您好,江先生。”


    “你这次回来,会住几日?”"……预计半个月。圣诞节期间工作都推到年后了,我的行程也宽松一些。"“那就好好住下吧。”他微笑,眼神温润中透出一丝深意,“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苏却脑子“嗡”了一下,脊背更直了。天啊,要聊什么?面试吗?先背一段江氏家规吗?


    她正心里打鼓,就见江秉年招了招手,吩咐旁边的刘婶:“把曳月阁收拾一下,今晚苏小姐住那边。”


    江津屿一听,顿时皱眉:“那离我的院子也太远了。她和我住一起不行吗?”


    江秉年淡淡扫了他一眼:“古时候婚前还不能见面呢,你这猴急的样是怎么回事。人家第一次来,还未过门,这样更稳妥。”说着,他转向苏却,微微一笑。


    “别听他胡说八道,都乱教。”“曳月阁那边清静,窗前是几株海棠,白天阳光不错。这次你时间宽裕,就多住几日吧。家里早该有人气。”


    苏却本来还有些紧张,听他这样说,心里一下松下来,不知怎的,竟也跟着微微笑了。她不由露出笑容,点头:“好。”


    江津屿听她这一声温顺的“好”,眼尾一挑,调侃道:“……你倒是挺快就倒戈了。”


    苏却悄悄朝他做了个鬼脸。


    “那苏小姐就先跟刘婶去安顿一下吧,”江秉年看向江津屿,“你,跟我来一趟。”江津屿嗤了一声,将苏却的行李交给了上来帮忙的刘婶。


    临走前,他凑近了一步,对她耳语,"晚上门别锁,等我。"


    苏却的脸顿时红了,拍了他一掌。“不正经。”


    曳月阁坐落在江宅最东侧,背靠一小片竹林,屋檐深远,窗牖皆是古制样式。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沉香味迎面而来,屋内布置疏朗洁净,炭炉藏于博古架后侧,暖气徐徐升起,令人毛孔都舒开般的舒适。


    苏却走了一圈,推开侧窗,发现窗前几株海棠已经落了花,只剩疏枝斜出窗台,在夜色下投下清冷影子。


    她坐在床边,把东西一件件整理好,打开抽屉、翻看阁内细节,发现桌角竟放着一瓶极旧的香水样瓶,标签上隐隐还能看到"Piver"字样,法国上世纪古董配方。


    整间屋子古典又雅致,能看出主人别具一格的品味。


    等她终于把自己安顿下来,换上睡衣躺进被窝时,才发现夜已深。苏却盯着屋顶发了会儿呆,来这里之前忐忑的心跳似乎已经恢复平静。


    本以为见江家人会如临大敌,没想到……那位江先生虽然看着深不可测,真正交谈起来,却也不难相处。


    只是,他们会怎么看自己呢?


    江家看起来像是极其讲究规矩的传统世家,而自己这样的留洋背景、甚至婚前同居的经历,会不会在他们眼里显得太不拘礼数了?她正陷入纠结深思之中,手机忽然一亮。


    【亲爱的】:这是乐不思蜀了?这么久都不联系我?


    苏却看着消息失笑,指尖飞快回复:


    【雀雀】:你这才几小时就耐不住寂寞啦?


    对面很快回了。


    【亲爱的】:以前看不见你,勉强能熬。现在人就在我家,房间却远得像在南极。


    苏却噗地笑出声,还未来得及回,江津屿又发来一句:【亲爱的】:媳妇在眼前都抱不到,你说我是不是很寂寞?


    她看着这条消息,眼角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但还没来得及调侃,一阵敲门声忽然搅乱室内平静的氛围。


    “苏小姐,”门外是刘婶温婉的声音,"老爷在书房,想叫您过去一趟。"


    苏却一惊,反应了一拍:“现在?”"嗯,他说您歇下前见一见也好。"


    她赶忙起身换了声衣裳,草草整理好头发,推门出去。


    刘婶正等在廊下,一抬眼就见她出来了。


    月色淡淡照在她肩头,苏却穿着一件素灰的针织外衫,头发没怎么刻意打理,只松松地挽在脑后。她并未着妆,但气质却极清净,像是见过世面的,却又不摆张扬的架子。眼神澄澈,眉宇间带着一点点天生的倔意,不是那种“人人都讨喜”的圆滑温婉,而是一种不迎合的本色。


    刘婶看着她,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叹。——怪不得少爷会喜欢。这样自有风骨的姑娘,换在十几年前,也不是寻常人。


    江家的主书房灯火静雅。


    苏却推门进去时,江秉年正提笔落墨,神情沉稳,衣袖挽至手肘,腕力从容,一笔笔写得流畅带稳。


    她没出声,只静静站在门口,看着他笔锋行走。他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却不取原帖最常见的结构,而是偏临唐代冯承素摹本,字势中锋藏锋、骨力外敛。


    末笔一收,他放下笔,缓缓抬头:“来了?”苏却点头,恭敬地立在原地。


    “你觉得这字如何。”他忽然开口问她。


    苏却微怔,随即道:“先生这幅,似是取了冯摹的路子?线条藏锋较多,但横划略嫌拘谨。比起冯体那种在工稳里藏生气的‘游丝'',还差了些纵意。”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像是……笔下困于规矩,骨中少了点恣意。”


    江秉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没动。苏却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过于实诚,抿了抿唇,“冒昧了。”


    可他却忽然笑了一声。


    “不错。很多年没人这样对我坦诚相告了。”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转头,他唤刘婶送来了茶,是武夷山的金骏眉。檀木小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热水浸过茶叶,香气氤氲。


    江秉年指尖轻轻转着茶盖,嘴角含笑:“这些年,阿谀奉承的听得太多,忽然有人如此实诚地说话,见地清明……倒叫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苏却正轻啜着茶,闻言轻声问:“是谁?”


    江秉年语气未变,依旧温润克制,却多了一点淡淡的沉:“我的亡妻。”


    苏却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她确实没怎么听江津屿提过他的母亲。


    江秉年慢慢放下茶盏,眼神落在茶席一角,像是透过蒸腾的水汽,看见了许多年以前的事。


    江秉年和周以兰是家族联姻。


    周家是沪港两地有名的老钱世家,而那三小姐周以兰更是自小在欧洲长大,一身洋派,出入皆是香风洋裙,说话带点外国软腔,性子活络张扬,恰好比他小整整十岁。


    那时候坊间一度打趣,说老夫少妻必有一劫。


    果然,周以兰初入江宅的那年冬天,嫌弃江家的窗棂太窄,光线透不进来,进门第一句话便是:“像个闷葫芦,和你一个味儿。”


    那时候江秉年还年轻,满脑子是父辈灌输的规矩。他沉稳、自持、话少,不喜被打扰,娶妻原不过求个门当户对,相敬如宾。


    可周以兰却全然不似他以往接触的女子。


    她说话不绕弯子,喜怒全写在脸上,兴致一来会拿着花布亲手给自己裁件洋裙,也会在长辈面前公开质疑祠堂制度:“这都什么年头了,还磕这些?”


    江秉年一开始并不喜欢她。他不懂她的明目张胆,也不习惯她的直来直往。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他觉得刺耳的话,渐渐成了他日常里最先记起的声音。


    他不擅长表达,她却从不逼他开口,只会在他眉心紧蹙时,咕哝问一句:“你今天是不是又开会不顺?要不要陪我去散散步?”


    她有她的脾气,从不妥协,也从不讨好。两人相处多年,从三天两头一吵,到各自习惯成了默契。


    他们两个人一古板一跳脱,竟也意外合拍。


    后来他们有了三个孩子。


    江津珏灵动聪颖,江津恒沉稳宽厚,江津屿伶俐猾气。她总说津屿最像他,但又比他聪明一倍,坏心眼也多一倍。她拿江津屿没辙,却最护着这个小儿子。谁若说他一句,她能跟那人辩上三刻钟,还非得说出“他其实最心软”来为止。


    后来,江津恒去世,她原本是家里话最多,叽叽喳喳没个停歇的人。可自那之后,她再也不说话了。


    每天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偶尔江秉年回来晚了,她仍旧会坐在那儿等着他进门,等着他看她一眼。她的嘴唇偶尔嗡动,却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起初他以为她在生闷气,可医生看过之后说,是心因性失语。她像是从喧闹里抽离了,再也回不到人世间。


    最后一次病重入院时,她躺在病床上看着他,眼角有泪,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一个音。


    她离开的那天,江秉年没哭。


    他站在病房外那条走廊上,从清晨站到夜幕低垂,直到月色照进医院那片冰冷的白瓷地砖上。


    有人说他心狠,也有人说天命难违,可他只知道,作为江家这一代的掌舵人,是连悲伤的权利都没有的。


    他只能将悲伤嚼碎,像吞玻璃般,每一口都割喉裂肺,却只能无声忍着。他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他要守护着他们,不能再有任何意外。


    “你让我想到她。”江秉年看向苏却,“不只是性格,更是那种……不迎合,坦白清澈的眼睛。”


    苏却感觉到喉头发涩,默默从纸巾盒里抽出纸,递了过去。


    江秉年接过却并未使用,只垂眼点头谢了一句,将那纸巾放在膝头。


    那一瞬间的悲恸,在他身上掠过,看起来似乎稍纵即逝,但更像是一座沉默的大山,即将崩塌的前一刻。


    “我最放心不下的,一直是江津屿。”他开口,声音略带沙哑。“他心思太重。津恒是他最亲的兄长,两人感情极好……那时候的他也是把一切藏在心底,一声不吭,连伤口都不让人看到。”“我一直怕他也像以兰一样。”


    江秉年看着茶盏,久久不语。


    “可见了你之后,”他抬头看向苏却,语气缓了一些,“他才开始像个活人了。”


    苏却感到一阵震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回应。


    “所以,”江秉年将新泡的茶盏推向她那一侧,目光沉静,“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仿佛是一位真正的长者,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克制与真诚,给了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一份最庄重的认可。


    回到曳月阁的时候,夜色已深。苏却洗了个很久的热水澡,整个人像是泡在蒸汽里的水莲,晕着一层浮动不去的思绪。洗好后,她披着件剪裁古雅的睡袍靠在博古架前。那袍子是刘婶放在房间里的,湖蓝色,领口绣着细碎海棠纹,衣摆绵长,不系带时垂到膝头。


    江秉年说的那些话,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响。他妻子的故事,江津恒的死,江津屿不声不响地熬过去的那些年。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了,却没想到他沉默背后藏着那么多从不曾提起的痛。


    她思虑深沉地擦着头发,忽然听见窗门被悄悄拉开的轻响。


    “谁?”她警觉地唤了一声。


    窗边探进一颗脑袋。


    “是我。”江津屿的声音低低的,还带着点夜风的凉意。


    “你……”苏却惊讶地睁大眼,“你真的来啦?”


    “我刚刚不是说了?”江津屿轻巧地一跃翻进屋内,掸了掸衣角,语气带着一点得意,"江家哪座墙我没翻过?就这点,拦不住我。"


    他走近几步,想逗她笑,却一眼瞧见她眼圈红红的,眸光泛着水汽。


    “怎么回事?”他声音顿了下,眼神沉了沉,“我听说老头把你叫过去了?……他欺负你了?”苏却摇摇头:“没有。他对我很好。”


    江津屿不信,眉头一皱:"那你眼睛怎么回事?"


    苏却没答话,只忽然走过去,整个人扑进他怀里,把脸埋进他胸口,手也圈住了他腰。


    “江津屿。”“嗯?”"我们……为什么没早点遇见啊?"“怎么了?”


    “你怎么这么可怜啊,”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闷闷的,“这么让人心疼……”江津屿愣了一下,刚想笑着问她是哪根筋搭错了,就感到衣襟前濡湿的触感。


    她哭了。“我听说了你妈妈的事,”苏却鼻音重了,“你那时候接连失去哥哥和妈妈……你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啊……呜呜……”她说着说着就哭了,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胸口,热的,烫的,什么都不顾了。江津屿一下慌了,赶紧抬手去擦她的脸,“怎么突然就哭成这样了?”他将她抱得更紧些,下巴轻抵着她的发顶,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却还是带了点痞气:“你再哭下去,待会儿真把人招来了。”这话倒真起了点作用,苏却的哭声慢慢低了下去,只是眼泪还在止不住地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乌鸦嘴,正巧墙外传来些许脚步声,他立刻伸手捂着她的嘴,呼吸也跟着放轻。苏却眼泪一滴滴落在他指缝里,眨着眼望着他,小声呜咽着,像只刚被雨淋过的小鸟,湿.漉漉、软塌塌、惹人心疼得要命。


    江津屿只觉心被什么慢慢绞住,一点点,越来越紧。


    他低头,一下一下吻掉她眼眶里滚出来的泪。


    “好了,别哭了,”他声音轻得快化进夜里了,“这些事都过去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他将她轻轻抱坐在自己腿上,从背后圈着她,像捧着什么珍贵又怕碎的东西,慢慢讲起他和母亲相处的种种故事。


    他说起周以兰小姐曾经馋港城一个老字号的甜点,是那种蛋香很重的布丁。


    “有一回嘴馋得厉害,她直接拖着我坐船偷偷跑去港城,就为了那一口。回来我爸问她怎么突然跑去,她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嚷嚷着想去。”


    “小时候我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黑锅。”江津屿笑着道。


    苏却贴在他胸口,静静听着,鼻尖还是酸的,但唇角却慢慢翘起来。眼泪干在脸颊上,换成一片温热的安静。


    江津屿垂眸看她一眼,“不哭了?”


    苏却“嗯”了一声,点点头。


    他笑了,把她往怀里收得更紧些。"那现在让我好好抱抱你。"


    他贴着她的额头,带着一点哑意的撒娇:“我可太想你了。”“我也想你。”她仰着头,贴着他喉结轻轻吻了一下。


    江津屿感受到她的主动,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回去。这一次,比刚才的拥抱更急切,也更认真,像是把心底那点藏了太久的思念一并交了出去。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她的手轻轻环住他的后颈,睡衣的一侧滑落,膝头轻轻分开,露出一片盛景。江津屿的手顺着退侧往上,忽然他的表情明显变了。


    "……真空的?"苏却耳朵烧红,别过脸:“……刚洗完澡,图个方便。”


    江津屿盯着她看了两秒,低笑了一声:“是因为我会来,对吧?”


    他本来只是开个玩笑,却意外地发现苏却没有否认。喉结滚动了一下,唇角的弧度淡了下去,眸光却愈发幽深。


    他只伸手轻轻挑开她膝头的衣摆。湖水色的对襟睡袍顺着她的大退堆叠至胸。那片因炉火而微热的肌肤,在夜风一吹下,泛起一层细小的寒颤。


    江津屿伏下身。他膝盖顶地,一只手扣住她的膝弯往两侧一推,另一只手稳住她的要。


    仿佛她正“献”给自己。


    "乖,咬着这个,不准发出声音。"江津屿将衣摆递到她唇边,她轻轻咬住。没有了遮挡,眼前的她,膝头微敞,月光与炉火的双重光影之下,肌肤白得近乎发光。


    他低头望着,像看见一株只在夜里悄然盛开的芍药。香气轻扬,姿态艳而不妖,偏偏只愿在他眼前缓缓吐露。


    苏却咬着软布,眼尾泛红,不知道自己是羞得发烫,还是被他一寸寸折腾得越来越敏./感。


    他埋首在她膝头之间,呼吸浅沉,一点点描摹、试探,像是在熟练地拆一颗糖。


    起初只是轻柔的触碰,后来节奏愈发恶劣,甚至会在她绷./.紧时突然停住,然后低笑一声:“你忍得住?”


    苏却指尖死死扣着窗棂,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涎水顺着唇角濡湿衣摆。


    可她不敢出声。


    她听见窗外隐约传来一声巡夜人的咳嗽,紧张得一抖。就在这一抖的间隙,江津屿忽然轻咬了她那儿一下,苏却瞳孔瞬时睁大,口中的衣摆都松得掉了下来。


    "出声了。记过一次。"


    苏却“呜”了一声,指节发白地扣着身下的绣毯,肩膀却抖得愈发厉害。


    一种细密而无法名状的痒,像潮水一样一层层漫上来,洗刷着她所有的意识。


    她想要逃,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只能一寸寸陷入他编织好的静默游戏里。


    就在那一瞬,某根弦无声绷断,她整个人似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耳边嗡鸣,眼前只有白茫茫地一片。屋内很静,只剩她细碎又压抑的喘息,以及那若有似无的水声,像月光下悄然漾开的湖面,藏着风起云涌的预兆。


    江津屿终于抬起头,唇上还沾着水意未退的润泽。他看了她一眼,像是满意她的崩溃,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微微曲起、还在抖动的膝盖。


    嗓音低哑而温柔,像是深夜风声压低后的安慰:“乖,做得很好。”


    她整个人还蜷在原处,脸埋在臂弯里,整张脸都烧得通红,仿佛灵魂都还没从刚才那场风暴里找回身体。


    江津屿慢悠悠靠近,掌心落在她要侧,捏了捏她软得不成样的要窝:“这么快就没力气了?”苏却立刻不服输地咬了他一口。


    江津屿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掌上的齿痕,嘴角弯了弯。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笑。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低头在她耳边咬了一口,“还能不能继续玩。”


    苏却吓得立刻抬手去推他,却被顺势握住,十指相扣地贴在他的心口。


    江津屿的语气却比刚才更轻、更缠人:"宝宝……还有一点时间,天还没亮。"


    江津屿本来只是逗逗她,没想到身边的人安静了几秒,竟真的慢慢撑起身子。苏却的睫毛颤着,眼尾还残留着湿意。像是一只瓷娃娃般,脆弱,莹润,易碎。


    曳月阁冬日地上铺着羊毛软毯,连她膝盖轻触时都不带一丝声响。苏却手脚并用向他这里挪了两步,跪坐在他的腿侧。她那件湖蓝色刺绣睡袍已经松到挂不住,衣摆散落在身后,像是风中落下的一地海棠,红得克制,却乱了章法。她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他。那一眼太静,也太近,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去等待一个注视。


    江津屿沉默地望着她,看着她领口歪歪斜斜地敞开,露出锁骨下一寸的柔白。


    终究抵不过这份沉默的重量,苏却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别这么看我。”


    江津屿没有反抗,任由眼前黑成一片。他仰头而坐,像是在等一场雪落下来。


    忽然,他感觉到腿上一沉。


    苏却跪坐在他腿上,衣袍被她缓缓往上提起,像是掀开了帘幕,将自己小心地、安静地“交”出来。


    他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那一瞬,江津屿没有动作,眼睛雾沉沉地看着姓


    羞意、寒意,还有某种情绪悄悄在她脊背上攀爬,她明知道无法承受,却还是鼓起勇气,开口。


    “你不是问我,还有没有力气吗?”话音轻得像试探的叩门声。


    苏却垂着头,咬了咬唇,像在抵抗什么,又像在让渡。她的手移到自己膝侧,犹豫片刻后,缓慢地往两侧一掰,坐了下去。


    因为刚刚攀至巅峰,她的身体仍处在余韵之中,几乎无需任何努力,便将他轻而易举地吞咽。可当吃到底时,她还是感觉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一瞬,仿佛一整口气都卡在喉咙,来不及喘。但她没有停,反而双手撑着他肩头,自己慢慢起落,掌握节奏。


    她仰着头,脖颈线条柔韧而勾-人,像古书里写的艳鬼,灯光斜落,将她整个人染成一片潮湿的暖。


    她像是要将刚才被他逼出的所有失控,统统还回去。


    江津屿靠坐着,眼神越来越沉。她身上的气息潮热又清冽,像一场无声的压迫。他喉结微动,像被什么卡住,指尖死死扣在她要侧。


    他一向掌控节奏,一向擅长逗弄,可这一晚,她像忽然觉醒了天赋,一次次包裹着他,轻轻磨、慢慢坠,像在钝刀子剖他骨头,叫人寸寸溃败。他看着她,像坠入一场她编织的梦,无法挣脱。


    江津屿终究没忍住。当苏却又一次缓慢地伏下身,在他怀里喘着气、轻声吻他时,他终于轻轻托起她的要,把她温柔地放倒在被褥之上。


    灯火还亮着,炉香袅袅,烘出一室暖意。苏却的睡袍已经散了大半,搭在肘弯处,发丝湿湿地贴在颈侧,像一株完全盛放的花朵刚承接了新鲜的雨露。


    江津屿伏在她身上,动作比以往都缓。他吻着她的脖子,低声在她耳畔问:“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苏却闭着眼,喘着气,双手搂住他后背,将他拉近,寻着他的唇,密密地啄吻。


    “因为很舒服,很喜欢。”


    虽然他们俩已经不知进行了多少次,但苏却似乎对这方面格外害羞,很少直白袒露自己享受这件事的感受。江津屿的眼神暗得像无底黑洞,却有光从里面涌出来。


    他轻轻吻她的眼睫,又一次探入深井之中。两人没有再说话,只剩彼此的呼吸,像夜里重重叠叠,翻涌不息的潮声。


    那声音一波,一波地涌上来,直到两人几乎是同时攀上最高峰,汗渍,还是其他什么,全都熔合在一起,彼此之间已经分不出谁更渴求谁。


    翌日清晨,窗外微亮,竹影疏斜。苏却醒来时,房间已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暖炉里炭火偶尔的轻响。


    她睁开眼时,身边空空的,被褥里还残着一丝温度。江津屿已经走了,大概是翻墙回了主院。


    她撑起身,却发现睡袍整整齐齐地盖在身上,一缕发丝被人绕进耳后,连昨晚因跪坐而泛红的膝盖都被抹过药膏。就连昨夜散乱的腰带,也被人规规矩矩地放在床头。


    她刚扶着炭炉坐起来,便听见外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道温和的敲门声。“姑娘醒了?老爷吩咐,请您过去用早饭。是刘婶的声音。


    "…好,我这就换衣服。"


    “姑娘不急,我这儿也给您带了热水,还有点药,”刘婶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点说不清的笑意,“会舒服些。”


    门外落下一小包止痛药和热水。


    苏却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她脸颊一热,立刻意识到昨天的动静,到底还是被外人听见了。


    她推开门出去,阳光正好照在回廊的檐角,斜斜地斜在她脚边。她今天穿了一条粉色羊绒连衣裙,质地柔软,颜色恰到好处地衬得她肤色干净透亮。只是走路时,动作微微有些不自然,步伐略显缓慢,尤其下楼时,苏却下意识地避着右腿使力。


    刘婶扶了她一把,眼神里浮出一点笑意,却一句话也没点破,只温声说:“虽然屋内点了炉火,但穿得少还是得小心着凉。”苏却低声“嗯”了一声,嘴角有些僵硬。


    穿过庭院,来到了餐厅,刚至门口便闻见了阵阵粥香。


    江秉年已经坐在主位,一身深灰色织锦家常袍,眉眼清浅,背脊笔挺。听见脚步声,他放下碗,和蔼地朝她一笑:“早餐没什么规矩,随意就好。”


    苏却点了点头,走到一旁的位置坐下。


    桌上的早餐看似简单,一盅白粥热气袅袅,几碟腌菜和酱卤,每一道都盛在景泰蓝边沿的瓷碟中,酱色泛着润光,萝卜丝切得细如发丝,腌黄瓜片厚薄均匀,酱豆腐散着微微的椒香。


    苏却本来没抱太大期待,谁知喝了一口粥,清淡绵软,胃像是被妥帖地抚了一下。又尝了口萝卜丝,甜脆入味,再一口酱豆腐,咸香带辣,反而更添食欲。明明看起来不过寻常小菜,味道却令人意外,可见做菜人的功夫门道之深。


    她一连添了两次粥。


    江秉年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不禁笑道:“饿了?昨晚是不是没吃好?”


    苏却手一顿,差点呛着。她忙摇头,“我胃口一向好。”


    昨晚哪是没吃好,分明是被“喂”得太多。她内心腹诽着,脸上挂着假笑应付着。


    她低头抿粥,脸上堆着掩饰心虚的微笑,余光却扫向空位。江津屿还没来。


    就在她以为对方干脆不会出现时,脚步声自廊下响起。江津屿姗姗来迟,一身家居常服,风轻云淡地推门而入。


    江津屿简单朝江秉年打了个招呼后便眼睛一转,径直走到苏却旁边落座


    苏却微怔,想起昨夜他“翻墙夜袭”的模样,耳根唰地红了个透。他却仿佛毫无所觉,拿起筷子便替她夹了一块醋香豇豆,低声笑着:“你不是喜欢这个味?”语气低哑,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尾音轻轻一挑,听得她心跳加速。


    “谢……谢谢。”她局促地接过,动作却有点发僵。她到底不适应在家长面前亲热,在桌下推了推他,可江津屿却似无觉,继续给她夹菜。


    江秉年已用完早膳,刘婶端上了一碗热茶,他捏着茶盖,慢斯条理地拨着浮叶,轻轻抿了一口。“曳月阁还住得习惯?”


    苏却赶紧放下筷子,正襟回答:“很习惯。房间收拾得很整洁,雅致又安静。”


    江秉年点点头,唇角含笑:“那就好。”


    他顿了顿,又慢悠悠接了一句:“本来想着最近要吩咐人去加固下门窗。听说宅子东边多了些野猫,偶尔半夜会跳墙,窜进屋里。”


    他的语气分明和蔼可亲,可每个字都拐着弯敲打在她心头。苏却原本还端坐得体,一听这话,整张脸“唰”地一下红了,连筷子都差点握不稳。


    她狠狠地看向罪魁祸首一眼,可对方似乎根本无所谓他爹知不知道,认真地喝着粥。他这么无所谓的态度,气得苏却忍不住在桌子下掐了他一把。


    江津屿依旧神色未改,动作从容,只在夹过她面前的小菜时,微微侧头靠近,轻声提醒:“食不言寝不语。”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轻快而急促的脚步声。


    门帘一掀,一团软绵绵的小雪球就这么扑了进来。江年年穿着一身白底绣花的棉襖,小脸冻得微红,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动画里蹦出来的冬日精灵。


    她原本是冲着江秉年去的,可一眼看到苏却,脚步立刻一转,整个人扑进了苏却怀里。“哇,是苏姐姐!”她一边喊,一边用力搂住苏却的腰,“我好久、好久没见到你啦——”


    苏却看向她,几年不见,小姑娘脸上的婴儿肥已经退了不少,鹅蛋脸隐隐带出了些少女的轮廓,长睫毛一眨一眨,气质倒还带着几分小时候的娇憨。“你怎么长这么高啦?”苏却笑着刮了她鼻尖一下。


    她缠着苏却撒娇,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被江津屿轻咳打断


    “年年,你得改口了。”


    江年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以后不能叫苏姐姐了。”他顿了顿,唇角微扬,“得叫小舅妈。”


    “为什么?”“不为什么,”江津屿一把将苏却从她怀里揽走,顺势圈进自己怀里,理直气壮,“因为你苏姐姐要嫁给你舅舅我了。”


    89、89


    “和小朋友抢人,舅舅你真的很幼稚。”江年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向苏却,“姐姐,我们不理他。”


    苏却失笑,没想到还有人完全不屈于江津屿的淫威之下。


    这舅甥对峙着,隐约有火光微闪。直到江秉年出声,这场年纪相差二十多岁的“情敌对峙”才宣告终结。“年年,过来。”


    江年年立刻迈着小步子跑过去,被江秉年抱进怀里。“外公,你看舅舅他欺负我。”刚刚腰板还硬着的小姑娘如今直接变成软骨头,带着假哭腔,向外公告状。


    江津屿淡定喝粥,似乎对她变脸已经见怪不怪了。


    "人家和苏姐姐这么久没见,只是想叫姐姐今天陪我玩一天,他还和我抢人。外公,你管管他……"


    苏却听着一愣:“今天?”


    “是呀是呀!”江年年立刻眼睛发亮,“妈妈之前带我报了一个陶艺工坊体验班,结果她临时有事去不了啦。我一个人又不想去……”她拖长尾音,“我就想苏姐姐你陪我去……”


    "那外公陪你去好不好啊?"江秉年笑道。


    “不要啦,”年年摇摇头,“外公你做得太好了,我压力会大。你做的就像老师的模版一样,我的和你的摆在一起,我多没面子呀。”她扭头看向苏却:“苏姐姐就很合适。”


    合计着我做的就很难看?苏却顿时无语。


    但听说是做陶艺,她的心思也活络起来。她一向喜欢这种发挥想象力,自己动作做出东西的活动。她立刻转头看向江津屿,眼里分明带着点跃跃欲试的意味。


    “想去?”江津屿扫了她一眼。苏却点了点头。


    他转头看向年年,懒洋洋地开口:"那我们陪你去吧。"“谁要你去了,”江年年一脸嫌弃,“姐姐陪我去就够了。你如果去了肯定和我抢姐姐,注意力都跑你那儿去了。”


    “…….”苏却在一旁忍不住捂嘴偷笑,肩膀一颤一颤的。


    “……行,不去就不去。”江津屿双手一摊,靠向椅背,“就你们俩去玩吧。”"耶!说话算话!”江年年跳起来,比了个小拳头,“中途变卦的是小狗!"


    临近中午,苏却和江年年一起坐上了江秉年安排的车。江津屿送她们到门口。


    苏却站在车门前,忍不住看向他,“你真不去?”江津屿揉了揉她的头发,“嗯,我还有别的约。”他说着往后退了半步,手插在兜里,神色慵懒地朝她们挥手:“好好玩。”


    苏却登上车的动作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在原地,阳光洒在他身后,让人看得有点舍不得。


    “姐姐,相信我,很好玩的。”江年年在车里凑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大概看出了苏却的依依不舍,便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口:“反正就玩一个下午嘛,舅舅那个闲人,晚上肯定能再见到的。”


    想不到这才几年,江津屿在这位小外甥女的心中形象就已经从“工作狂”变成了“游手好闲”,苏却忍俊不禁,抬手揉了揉年年的脑袋,“嗯,那我们一起,好好玩。”


    陶艺工坊坐落在五环一栋旧大厦的五楼,阳台种满了绿植,看起来很是温馨。苏却拉着江年年推门进去,工坊的等候大厅已经有不少人,大多都是牵着孩子的父母,或是穿着情侣装的恋人。工作人员是两位年轻人,一位是穿白衬衫的男生,笑容亲切,另一位是长发披肩的姑娘,声音温柔,举手投足都自带治愈力。


    他们俩各自分成一组,详细讲解着流程。"大家把泥团放到转盘正中,用掌心向下按稳——""手指展开,像这样——掌心像盖子,指尖像雨伞骨架,给它一点温柔的引导。"


    讲解时,那个卷发帅哥做了一个标准动作,泥团在他手下乖乖成形,边缘顺滑如笋尖出水。苏却和江年年坐在第一排,在大家都和身边孩子或者恋人交流的时候,她们俩认真的像是要参加高考一样。


    苏却甚至感到使命感涌上心头,小声叮嘱江年年:“等等如果你哪步忘了,就问姐姐,姐姐教你。”江年年点了点头:“好的。”


    结果十分钟后。


    苏却一脸懵地盯着转盘上的泥团,嘴角轻微抽搐。“……第一步是干嘛来着?顺着外壳塑形吗?”


    江年年:“姐姐,是先压中间,你刚刚还点头来着。”


    “…….”在小妹妹面前吹牛秒被打脸,苏却咬了咬唇,恨不得将拿陶泥直接糊自己嘴上。她决定立刻找回场子。


    苏却特意翻出手机相册,找了一张自己珍藏许久的杯子设计图。


    那是她一直很喜欢的一只木陶混搭杯——表面是利落的几何切面,错落有致地凹凸着,线条棱角清晰、富有韵律,看上去好像也不难。


    “就做这个了。”


    她信心满满,把泥团摆上转盘,撸起袖子开始了复制挑战。


    一个小时后,教室里陆续传来“我好了!”“老师可以烧这个了!”的欢快声音。


    几乎每组都完成了基础的作品,有的是标准圆润的马克杯,有的是可爱的扁平盘子,形状虽朴实,却都端端正正,稳稳地立在转盘上,宛如一排排陶艺初学者的合格答卷。


    唯独苏却这边的转盘前,一片沉默。


    江年年看着她的“成品”,沉默良久,小心翼翼地发问:“姐姐……这是你刚刚说的那只杯子?”


    她望着那坨被“手艺之神”背弃过的陶泥。杯子原型早就只剩一个“杯”字的精神,形状像极了一颗被雷劈过的石榴,六边形边缘塌陷,凹坑像不明生物踩过的脚印。最尴尬的是把手歪到仿佛有社恐,不敢靠近杯身。


    “……”


    这时工作人员也走过来,看了一眼,语气尽量温柔:“呃……这个……是要重捏吗?可能这次时间来不及了哦。”


    苏却:“……”她一向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东西,做事也从不走“基础路线”。所以这一次,一上来就挑战“高级款”,她预想到可能不会成功,但也没想到能失败得如此彻底。她盯着那坨“倒塌的设计理念”,清了清嗓子:“烧。”工作人员一愣,以为自己没听清:“烧……是烧掉,还是送去烧制?”


    “当然是送去烧制。”“你……确定?”“确定。”


    工作人员无话可说,端着着这坨“抽象主义”小心翼翼下去了。


    课程结束,两人慢悠悠走向停车场。


    江年年边走边偷看她,憋了半天终于开口:“……姐姐你好勇哦。”


    “嗯?”苏却一头雾水。


    “就如果我捏成那样,要么发脾气不弄了,要么重新按老师说的,老老实实做个简单的小盘子。”江年年踢着脚下的地砖,“反正不会直接送去烧。”


    “我刚刚想了一下,反正我也不缺一个杯子,倒不如做点特别的。”苏却咧嘴一笑,甩了甩头发,阳光落在她眼角眉梢。"和别人做得一样有什么意思。"


    能把做砸一件东西讲得如同完成一场先锋主义艺术,别人可能会吐槽,但江年年这个小姑娘却被她这番言论唬得一愣一愣的。


    “姐姐你好飒哦!”江年年猛地抱住苏却的腰,仰头星星眼。“哼哼。”苏却抱臂得意着。


    “真不知道你怎么会看上我舅舅!”


    "嗯,说我什么坏话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苏却和江年年抬起头,正巧看见一辆宾利,靠着车身的人穿着风衣,手里转着钥匙,漫不经心地朝她们这边看了一眼。


    江年年惊呼:“舅舅?!”


    苏却也意外:“你怎么来了?刚刚送我们来的车呢?”


    “有我在,还要老头子的车做什么,早让他回去了。”说着,他走上前,一手抱起年年,另一手顺势把苏却揽进怀里。


    “而且我若不来,”他低头靠近,慢条斯理道,“怎么能知道你捏得有多‘惊世骇俗''….


    “江津屿!”她气得跺脚,“你什么时候来的!”“从你将把手装歪那一刻开始。”


    ……”


    回去的路上,苏却和江年年都在车里忍不住睡着了。中途红灯停下时,她迷迷糊糊睁了眼,正好看见江津屿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分明,轻轻地一点一点敲着,目光却投向远处的车流,神情安静极了。她看了一眼,忽然拉过他的左手,将脸埋了进去,深吸了一口。


    江津屿:“?”“闻闻看你下午都去干嘛了。”江津屿被她逗笑,“闻出来了吗?”苏却认真闻了两下,眼睛微微一眯:“嗯……咖啡味,香烟味,还有……”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忽然加重,“香水味!”江津屿笑着抽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狗鼻子。”


    苏却哼哼了两声,正巧绿灯亮起,江津屿踩下油门,这个插曲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到了江家,车刚停好,她就看见了江津珏正站在门口等着。


    “妈妈!”


    江年年瞬间像被激活了一样,从车里蹦了出去,张开双手扑进了江津珏的怀里。


    江津珏穿着一件灰蓝色的高领毛衣搭着黑色吸烟裤,剪裁利落,气质一如既往地恣意随性。她不知何时剪了一款利落的齐耳短发,又多了一分飒气。


    “珏姐,好久不见!”苏却也下了车,笑着迎上去。


    江津珏眼睛一亮,“哎呀,是我们家漂亮的小却呀。”


    两人一边笑一边拥抱,江津珏拍了拍她的后背:“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上周还问阿屿你什么时候回燕北,结果他说‘还早着呢''。你看他嘴有多不准。”


    苏却也笑:“确实是临时起意,正巧圣诞节前有空,就想给他来个惊喜。”


    江津珏看了她几眼,打量之后道:“你看起来也不一样了啊,以前还有点学生样,现在看起来是典型的职场新女性。”


    “你才是!以前你看起来更艺术家,现在……更像女总裁。”


    “唉,还不是因为这个不靠谱的弟弟,”江津珏扶着额头,哀嚎了一声:“现在家里的事都落我一个人头上,累死我了!”


    “我看你倒挺乐在其中。”江津屿的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他不知何时下了车,正倚在车门边,表情带着点揶揄的笑。


    江津珏白了他一眼:“你再不帮忙,我哪天就带着年年跑路,剩下烂摊子全丢给你接手。”江津屿举手投降:“行行行,您这每个月都威胁,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他们一边说笑,一边往院子里走。


    “早就听说你们订婚了,今天我刚和爸说起这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苏却一愣,这个问题她确实没认真考虑过,目光飘向江津屿。


    “别看我,我可是随时standby。”江津屿一耸肩,“就看我们大小姐什么时候大发慈悲,肯挤出一点时间,,让我这个候补老公正式上位。”


    苏却没忍住,“啪”地一肘锤他肋下。江津屿闷哼一声,笑得倒也甘之如饴。


    “小却你倒也不用太紧张,我们家也不是喜欢大操大办的。”江津珏认真道,“你若是喜欢简单低调的,也没问题。我们可以请婚礼策划师,专门设计一场只邀请家人和最亲密朋友的小型婚礼。"


    她顿了顿,笑了:“当然你要是想办得盛大点,轰动全城,那也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我……我还真没怎么想过这一步。”


    “姐,别问了,”江津屿从旁接过话,“她今天一下午被年年牵着玩陶泥,想必也累了。”他顺手捏了捏苏却的肩,"我先送她回曳月阁休息。"


    江津珏点了点头,“好。你安顿好她,就来我院里一趟,我有事要和你说。”“成。”江津屿一口应下。


    送苏却回曳月阁的路上,天光正柔,檐角的风铃偶尔碰响两声,像风走过的回音。苏却裹紧外套,步子慢了些。


    “刚刚是不是有点被吓到了?”江津屿走在她身侧,忽然低头这么问了一句。


    苏却抿了抿唇,没有否认。他伸手拉住她一只手,动作很自然地塞进自己大衣的口袋里。掌心相贴的那一瞬间,热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他静静地握着她的手,一路走到曳月阁门前,才停了下来。


    江津屿转过身,面对面看着她。


    “婚礼的事你不用操心,琐事都交给我,不要有任何负担,”他的额头抵住她的,“你只需要做我的新娘,就好。”


    她望进他的眼睛,那双眼一如既往地深邃平静,像夜里不动声色的海,能把所有不安与忐忑都稳稳包住。苏却的眼神在晚风里晃了一下,像是终于卸下心里那块压着的小石头。


    “好。”她轻轻应了声。


    江津屿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好,现在去睡一觉吧。”


    她进屋后没多久就躺下了。


    一闭眼,今日的手工劳作和坐车的疲倦便全数压了上来,没几分钟,她便安静地沉入了梦里。


    江津屿替她关好门,站了片刻,目光落在窗沿那团尚未被收走的湖蓝色睡袍,眼底浮出一点笑意。然后他转身,径直去了江津珏的院子。


    院门未关,茶香自院中传来。


    江津珏正坐在月白色的陶茶桌旁,披了件月白色的素袍,袖口挽得随性。桌上的紫砂壶还在冒着热气,茶水已经斟好。


    “小却睡下了?”江津珏托腮看着他,眼里带了点意味深长。“嗯。”江津屿走过去坐下,茶盏拿起,却没立刻喝:“你想说什么?”


    “谈正事。”


    江津珏手指轻轻敲了下茶盖,“小却的家人那边,你都已经见过了?”


    “我还当你要问什么事,”江津屿抬眸,像是觉得这问题太过理所当然,"早见过了。"


    “不是说她姐姐,”江津珏的手指敲了敲桌沿,声音低了些,“我是说,她母亲那边。”


    空气微凝。


    江津屿沉默了片刻,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手指在边缘敲了敲,可最终没抽出来,只一边转着打火机,一边垂眸。"……今天下午,刚见的。"


    江津珏眼皮一跳,没想到这小子无声无息,竟然偷偷干了一件大事。


    “她妈妈怎么说?”


    江津屿靠着藤椅,眉骨压得低低的,片刻后,才慢慢开口。


    那天是苏庭先打电话过来。


    江津屿那时候刚被江秉年唠叨完,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庭的号码。他本以为苏庭是为了确认苏却安全到家,可她却提了另外一件事。


    “江先生,我想和你确认一件事。”苏庭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克制。


    “我……我母亲的事,苏却有和你提过吗?”


    他沉默了一下,回答:“有。”


    电话那头顿了顿,像是稍微松了口气,又有些意外。


    “那我就放心了……其实就连我们姐妹俩都很少提及那件事,我还以为苏却还没有放下。毕竟当时她还那么小,却被独自留在奶奶家……”江津屿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烟还夹在手里没点,他声音低下去:“我知道。”


    苏庭沉了片刻,终于说出那句一直在喉咙口打转的话:“那……你愿意,和我妈妈见一面吗?”“她………或许也有权知道,小却要结婚了。”


    江津屿没有犹豫太久:“好,你把联系方式发给我吧。”他挂断电话,低头看了一眼苏庭发来的微信名片。


    头像是一个小男孩的脸,他似乎靠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但照片里只露出了女人的下巴,并无法知晓她是什么表情,又是什么神态。


    他按了添加好友,没过多久就显示通过申请。


    烟被点燃,火光一闪而过,江津屿没抽,只是看着那根慢慢燃烧的烟头,然后抬手拨了过去。


    “所以,”江津屿把茶盏放下,喉结轻滚了一下,“今天下午,我是去见她了。”


    “你一个人?”


    “嗯,苏却不知道。”


    “为什么?”江津珏忍不住蹙眉,“听起来她应该也很久没和她妈妈见过面了,你怎么没带她一起去?”


    江津屿手里的打火机被他扣得咔哒卡哒响,片刻后,他终于道:“我想先确认……那个女人,会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他想起苏却的母亲,李艳紫的头像,用的是她七八岁儿子的照片,看起来很是宠爱。所以,她还会记得那个十岁就被她独自落在婆婆家的小女孩吗?


    “所以你选择自己先去?”


    “嗯。”江津屿点头,语气一贯平静,“不是所有的重逢,都是值得的。”


    见面的地点约在雍和宫附近的私人会所。今天的燕北雾很大,天空灰沉沉的,能见度只有几米。江津屿提前到了,茶已经沏上,一直没动。他不紧不慢地翻着手机,只在服务生推门说“客人到了”时,才起身。


    来人穿着一身新中式青蓝旗袍,裹着人工仿制的伪皮草,脚步略带迟疑。


    尽管她快五十,身材却保持得极好,一头微卷的短发打理得干净利落,整个人显得清瘦、温柔,却又有点刻意的优雅。


    服务生带李艳紫进来时,她明显对这间会所的装潢有些怯场,眼神四处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室内那位已经起身、等候她的人身上。


    “是江先生?”她迟疑地问。


    江津屿点头,走上前,替她拉开椅子:“您好,请坐。”


    他将茶递了过去,全程都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挑不出一丝怠慢或高傲。


    李艳紫接过茶盏,道了声谢。她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可当茶香温润地滑入喉咙,她才慢慢松弛下来,姿态不显,但情绪明显平缓了许多。


    她其实从没想过,这辈子还会和苏却有正儿八经的交集。


    两个女儿早就成年,各自远走高飞,苏庭大学毕业后偶尔还会发几条消息,而苏却……她甚至记不清上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哪一年。


    她自己现在的生活,每天疲于照顾自己那个来之不易的儿子。儿子是她同第三任丈夫所生,出生在她四十岁时,自然格外宝贝。可他正值叛逆期,说一句顶十句,眼神里尽是嫌弃,动不动摔门而出。这点让她措手不及,她记得自己带两个女儿的时候,好像也没这么难。


    “姑娘就是更贴心。”她常和人这样念叨,可当对方问起那她的两个姑娘时,李艳紫又会陷入沉默。姑娘是好带的,因为她基本没怎么带。老公在世的时候接过大部分陪伴孩子成长的时间,婆婆也帮衬很多,而孩子自己也相对独立。时隔十多年,李艳紫似乎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带孩子的种种细节了。


    第三任丈夫性格温吞,稳定是稳定,连争执都懒得争,养着她、供着她,最适合搭伙过日子。只是在儿子的教育中却从来帮不上什么忙,从不在家庭纷争里表态。有时候她儿子对她冷嘲热讽,她气得跳脚,他只淡淡来一句:“有啥好吵的,随他去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劝和,其实不过是将一切情绪的责任推回她身上,于是乎李艳紫的怒火烧得更甚。但现任丈夫向来是无所谓的态度,对于她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她把脾气发完了,他只一句:“我去钓鱼。”钓竿一扛,车一发动,就不见了踪影。


    整个家里,似乎无人在意她的话。她是个已经被生活掏空的皮囊,如同一个街边的塑料袋,风一吹就飘来飘去,无处可落。


    所以,当她接到苏庭的消息时,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烦躁。觉得原本已经在负重前行的人生,怎么又要搭上一个新的重担。


    可她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关于苏却的消息。


    那个……她很害怕的小女儿。


    江津屿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的茶盏还搁在那,香气一点点冷下来,像是在等她开口。


    李艳紫却迟迟没有动。


    她垂着眼帘,半晌,才轻声说:“我一直以为,她不会想再见我。”


    江津屿看着她,语气淡淡的,没有起伏:“所以,这就是你从不联系她的理由?”


    这句话像是击中了她心底某个脆弱的结点,她怔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


    她端起茶杯,指尖轻轻发着颤。


    热气蒸上来,恍惚间,她的思绪也被拉回到那些她拼命压抑着、不愿回头的旧日碎片里。


    90、90


    李艳紫早年的生活是令人艳羡的。


    作为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她一向是学院里最时髦的女孩。烫着一头波浪卷,爱穿贴身旗袍配高跟鞋,说话有文采也带风情,总有男生在背后追着喊她“李学姐”。她是白天抱着《外国文学选》在图书馆认真念书,晚上又能在舞会上跳出探戈步的人。


    她的人生,一开始就是明艳又张扬的,也很快找到了对象,嫁了人。


    苏却的父亲,那时正赶上改-革开放后的创业潮,在南边做进出口贸易,算是早期那批“下海”成功的年轻人。会赚钱,人也低调,谈吐体面,家境虽不是权贵,但一手打拼出的家业也足够安稳体面。李紫艳那个时候觉得,自己终于把青春里所有“风花雪月”的想象落到了地上,落成了一张干净柔软的婚床。


    婚后她几乎什么都不愁。


    丈夫能干,公婆又通情达理,日子稳稳地,日渐进入“中产太太”的节奏。她常常穿着真丝睡衣在阳台晾衣服,做着甜点,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打电话安排下一场朋友聚会的地点。她有两个女儿,一个温顺,一个伶俐,看起来像是一副标准的美满图景。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买不到合适的高跟鞋。


    可一切碎在丈夫生病的那一年。


    苏却的父亲查出癌症的时候,已经是晚期。


    李紫艳从未照顾过病人,她手忙脚乱,连丈夫的忌口都记不住,心态崩溃得快,脾气也日渐暴躁。她不是不想照顾,而是真的不知该如何从被照顾者转变成支撑家庭的主


    心骨。


    她陪了丈夫走完最后一年,尽心尽力,不敢逃,直到那天丈夫在她怀里咽了气,她的反应不是痛哭,而是愣在原地,沉默了一整晚。


    之后的几个月里,她开始失眠,脱发,焦躁。她突然意识到,那个“被人捧着往前走”的人生脱了轨。苏家依旧对她好,婆婆经常帮衬,也鼓励她出去再找工作。亲戚朋友都说她寡居了也能有这样殷实的婆家撑着,不愁吃穿。可她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玻璃罩里,周围一切都好,只有她自己是空的。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某个普通的一天,她从菜市场买菜回来,在胡同口撞见了那个人。


    她的初恋。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穿着一件看似随意却剪裁精致的灰色衬衫,头发随意后梳,有几缕垂落在额前。那副细框眼镜衬得他眉眼温和,气质倒像是刚从哪家琴房里走出来的钢琴讲师。身边围着几位穿着打扮也颇有品味的年轻人,正跟着他笑谈着什么。


    她听说他现在是做音乐制作的,在圈内颇有些名气,偶尔还给电影配乐,去电台做分享,社交平台上也有不少粉丝。


    她一瞬间有些恍神。


    再看向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毛衣松垮没型,腰身根本看不见。脸上没化妆,眼下是没睡好的青黑眼圈,头发随手扎了个髻,露出不少杂乱的碎发。


    她忽然觉得羞耻。


    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从那以后她开始慢慢改变。擦口红、卷头发、挑合身的衣服穿。送完孩子上学,就出门赴约。他带她去听音乐会、喝咖啡、聊艺术,她笑着,心里安慰着自己这不过是和老朋友叙旧,但理智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快过了界。


    直到那一天。


    一场小型展览结束,他们正从音乐馆出来,路边忽然冲过来疾驰的摩托,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李艳紫觉得心跳猛然一顿,情不自禁地吻了他。


    那一吻缠绵,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重新跳动了起来,生活又有了色彩。她紧紧抓着初恋的衣摆,像是害怕又要回归无趣的家庭主妇生活。


    当唇齿分开时,她忽然看到了站在街口,不知站在那看了多久的小女儿。苏却穿着校服,书包一肩搭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恐和困惑。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她还来不及开口,苏却就转身跑了。


    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刺骨的羞耻。从那以后,她开始逃避苏却。


    每次看到她的眼睛,就像看见了自己的罪证。她不敢和她单独相处,也不愿和她说太多话。每一次苏却喊“妈”,她都觉得耳朵像被针扎,心里堵得发慌。后来,苏却不喊了。甚至在她决定改嫁的时候,主动提出留在苏家。


    “我想和奶奶住在一起。”她这样说。李艳紫听到这话时,心里隐隐松了口气。


    但身为母亲的天性,又让她感觉到一种负罪感。她无法否认,自己是因为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甩下母亲的责任,才生出了轻松。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恶人。


    可人性是复杂的,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那条“属于自己”的路,嫁给了初恋。


    她以为那是命运重启,是爱情的补偿,是她沉寂多年后重新燃烧的可能。


    刚开始确实像是梦一样。


    她跟着他搬去了沪城,陪他做音乐、搞工作坊,日子虽不富裕,但情调十足。她带着苏庭,觉得总算还了孩子一个自由点的生活环境。


    可时间一长,她才看清,初恋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艺术家”,他是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情绪男人”。他有才华,却没有责任感,永远觉得生活压抑他创作,永远说“艺术家不适合被婚姻捆绑”。


    他不会照顾孩子,挣不到稳定的钱,对家庭琐事充耳不闻。


    更可怕的是,他出-轨了,还是他的助理。


    她发现的时候,他只淡淡说:“我以为你早知道我们之间已经过了热恋期。艺术需要一些激情来激发,你无法给我,总不能阻止我去找别人。”


    李紫艳咬牙离婚,带着苏庭灰头土脸地回去燕北。后来她便不幻想了,找了当干部的现任,那时候正值苏庭的高中是寄宿制,她终于可以过上自己的人生。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梦见那天的街口。梦里的苏却不说话,只静静站着,那双眼睛干净、漠然、带刺。像是在冷冷地问她:“看,这就是你活出来的人生。活该。”


    然后,她就会惊醒。


    这种怯意就像一层旧伤,时不时疼一下,提醒她:你曾经,放弃过一个孩子。


    李艳紫握着茶盏的手终于松了些。


    那段压在心头多年的过往,像是被江津屿不动声色地剥开了,她此刻沉默着,像疲倦到极致的病人,终于允许自己躺下了片刻。


    “那……她现在过得好吗?”江津屿看着她,语气平稳,“挺好。”


    他简单地给李艳紫描述了一下苏却的工作,李艳紫听得困惑地歪着头,像是在听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她难以联想起这个男人口中的自信有能力,获奖无数的女人,是自己梦中的那个小女儿。


    李艳紫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男人坐姿稳正,行为仪表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底子,穿的是低调考究的灰黑调西装,袖扣是温润的暗金圆边琉璃,看不出品牌,却处处显出一股清贵的收敛。能约在这种馆子的人,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是做哪一行的?”


    江津屿微顿了一下,笑道:“是个闲人,偶尔做些投资。”


    李艳紫能听出他的敷衍,但介于对于江津屿身份的忌惮,她不敢立刻发作,转而问起他和苏却的打算——从现在住的房子是不是自己的,到未来有几个孩子,工资情况等。句句听起来都是关心,却更像是对一个“远房亲戚”的询问,而不是她自己的孩子。


    江津屿静静听着,没打断,也没插话,只是偶尔低头喝茶,仿佛这些“追问”与他无关。


    “她真是长大了啊……”李艳紫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对了,你们婚礼准备什么时候办?在哪儿办?最好安排在暑假,这时候我可以带我儿子一起去参加这个婚礼。你们时间早点定,不然我不好乔时间。而且最好别选海南这种热带海岛,我怕晒……"


    江津屿放下茶盏,淡淡地打断她:“没关系,你继续忙。”李艳紫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江津屿微微抬眼,微微一笑:“我也没有打算邀请你。”


    包厢一瞬间安静下来。


    李艳紫瞪大了眼,声音拔高了一点:“我是她妈!她要结婚了,怎么能不邀请我?不然你今天请我来干什么?!”


    江津屿看着她发怒,却只是笑:“我不过是来提前看看,你这个母亲,究竟值不值得苏却见。不是生了她,就能理所应当地占据着她母亲的头衔,站在婚礼上。”


    “我……”李艳紫气得站起,脸涨得通红,“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我总不能被那两个孩子锁一辈子?我是个人,我也想过我的下半生,有错吗?!”


    “你当然没错。你每一步都追寻着自己想要的,确实做到了。”江津屿点头,语气温和得近乎讽刺,“但苏却也没错。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有什么能力去过她要的人生呢?"“你如果真的珍惜这个孩子,在这过去的十几年里,你应该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回去找她。按道理,你也已经过上了‘你想要的日子''了吧?你恋爱、再婚,带儿子上学,做美容、朋友圈热热闹闹。"


    “可你有没有,哪怕一次,在夜里突然想起她时,真的主动去问过她的消息?”


    江津屿低低地笑了一声:“李女士,如果你是来讨宽恕的,那你找错人了。”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你没有资格。我们不会去打扰你的人生,也请你不要来打扰我的。”


    “所以你就这样怼了你岳母?”


    茶盏已空,江津珏提起瓷壶,替他重新添了半盏温茶,语气里是半真半假的调侃。


    “不然呢,”江津屿挑眉,“她从坐下来就对苏却毫无兴趣,连问女儿的现状都只不过是寒暄,我看她对我的兴趣反而更高些。”


    “她谈起苏却时,那种口吻……就像在说一个和自己没多大关系的小姑娘,顺带问一句结婚在哪儿办、有没有请她,好像她来出个席就能抵掉这么多年的亏欠。”


    “她说自己总不能被死去丈夫和孩子困一辈子,听上去理直气壮。”江津屿目光沉下来,声线一寸寸压低,“但她有没有想过,那年苏却不过十岁,被留在原地的时候,什么都不懂。”


    江津珏也摇了摇头。


    “这世上最难的,是有血缘却无情分的关系。陌生人起码不会让你失望,而亲人,却总能唤起些伤痛。”


    姐弟两人沉默地饮完一壶茶后,江津屿的手机响了。江津珏瞥了一眼屏幕上亮起的名字,轻哼一声:"小却醒了?"


    江津屿将手机放回口袋里,起声道,“嗯,我去找她。”“啧,真是一分一秒都离不开。”“你不懂,这是小别胜新婚。”


    江津珏啧了一声,一掌拍在他后背上,笑骂道:“赶紧滚,省得我听你一个人撒糖噎得没胃口吃晚饭。”


    曳月阁里灯光微暖。


    苏却披着睡袍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杯温水,盯着窗外庭院那株海棠出神。听见门响,她回头看了一眼,嘴角轻动:“你来啦。”


    江津屿脱下外套,将风霜尽数挡在门外,走近她身边。


    “睡得好吗?”


    “唔,老实说,不大好,心口闷闷的。”苏却小声耳语道,“是不是这阁楼太古旧,有些东西啊…”


    “又疑神疑鬼了。”江津屿敲了敲她的脑门,“我看你是心思太重。”


    苏却捂了捂发痛的脑门,像是被他说中了般,低下了头:“你觉得………婚礼上,一定要有亲人致辞吗?”


    江津屿看着她,没接话,只是等着她说下去


    “我小时候每次看电视上的婚礼,都会注意这些细节。新娘从父亲手里接过捧花,拥抱妈妈,亲人们站在台上讲祝词……可我……要请谁呢?”她语气平静,却像落在水底的一块沉石,声音并不大,但压得江津屿的心都微微发紧。


    “小姑吗?还是姐姐?是不是都挺奇怪的。别人会不会觉得这个新娘家庭背景不好啊?”苏却歪着头,“可我不想要别人的同情唉。”


    江津屿握住她的手。


    “那你想……让你妈妈来吗?”


    苏却顿了一下,然后轻轻摇头。


    她其实早在那次被母亲目睹之前,就撞见了母亲和初恋的约会。


    “我记得那天特别清楚,是三年级某次数学测验,我第一次考了一百分。”她笑了一下,“我以前总是马虎粗心,所以那次考满分,我真的是捏着试卷一路跑回家的。我想着她肯定会抱我,夸我…….


    “结果我在街口,看见她穿着一条红裙子,牵着一个男人的手。那男人长得很帅,穿西装,看起来就不是我们那片住户。”


    “她笑得很开心,还不小心崴了一下脚,那男人就顺势把她抱起来,像电影一样地转了一圈。”


    苏却停了停。


    “那天我绕着家门口转了好久,一直在等他们走开。后来,我就习惯了。每天下学回家前都绕两圈,或者多绕两个红绿灯,再慢慢往家走。我怕……自己会不会又撞上什么不该看的场面。"


    “可或许是因为我倒霉吧,我还是撞见了。”她的指节轻轻绞着睡袍边角,“妈妈亲吻那个男人的那天,是我的生日。那天我照例绕了一个大圈回家,却正好撞见故意绕开回家路上的她。"


    “从那天开始,一切就变了。”


    “妈妈开始不太看我,也不太愿意和我单独相处。她喊我名字时声音还是温柔的,我那时候年纪小,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就是知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顿了顿,仰头看了看天花板。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是不是生来就这么倒霉。”


    “我有种预感,她会走。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她应该会抛弃我吧。毕竟她现在就已经这样疏远我了。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那个裂缝似乎都无法恢复如初,所以我只好做好被留下的准备——我要怎么和奶奶生活,怎么自己上学,不吵不闹,别太惹人烦。”


    “或许真的因为练习了太多次,当那天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居然连眼泪都没掉。”


    “我已经提前习惯了。”


    她像是说完了一整段隐藏十几年的梦话,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突然觉得轻松得出奇。江津屿没有急着打破这份沉默,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他把她的手指轻轻带到唇边,亲了一下,“你没有倒霉。”“你是被命运藏起来的好东西,所以才轮到我来找你。”


    苏却望着他,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像从水底升上来的星光。


    “那能不能……婚礼那天,只有你陪我进场?”


    “当然。”


    江津屿吻了吻她的掌心,“我会陪你,穿过那些人声鼎沸,穿过空白的亲人席,穿过你小时候梦见过又被关上的那扇门。”“我会牵着你,带你走进我们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