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老夫人唤你呢。”
正午时分,白凝辉端着本书独坐窗前,翻不过两三页,就听门外丫鬟请她。来的却是祖母身边极受信任的翠云,对着她悄悄提醒道:“老夫人正生着气,二小姐小心些吧。”
白凝辉满腹狐疑,一路揣测。近日安分守己并无逾矩之处,不知祖母又要从哪发作。到了正房前,房里伺候的丫头都被赶了出来,站在庭中阶前廊下默不作声。翠云引她到门前,亦不进去。
入内只见老夫人满面怒气,随着她走近怒气更甚,讥诮的眼神飞起不屑,不像看见自己的孙女,倒像是面对仇人。而许和君也在,脸上讪讪立在一旁不敢坐,对着她面露苦笑。
白凝辉心里微哂,想必已被骂了一通。
她刚站定,上好的汝窑白瓷清脆一声砸在她脚前,残茶泼上她月白的裙裳,洇湿了斑斑点点。白凝辉登时吓了一跳,心中呼呼狂跳不停。她不知原因,只觉委屈万分,这么多的孙子孙女中,唯独自己得不到她的好脸色。
白凝辉低眉垂目,忍气吞声道:“祖母,您找我?”
凌厉的目光像把刀子自她身上一扫而过,势必要剜下她的肉来,老夫人冷哼了两声尤压不住气:“二小姐这回真是给永昌伯府长脸了。”
白凝辉转眸落在四分五裂的瓷片上,面上虽未表露,心中更生疑窦,猜不透她话中之意。看在老夫人眼中但觉她惺惺作态,越看越惹人大动肝火。
“我问你,当年你在绍县退的那门婚事是和谁?”
冷不防听到这句,白凝辉心中大为吃惊,张口难言。早前家中虽因此事责难,但木已成舟无法回头,也就作罢了,如何旧事重提。况且她和梁沐的婚约,纵有一些知情者在京中,并不是妄动口舌之人。她故作镇静反问道:“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老夫人削薄的双唇抿了一抿,对着她冷笑连连:“我若不问,只怕今日还蒙在鼓里,全让人来笑话我。”见她还面无惭色,老夫人直接呵斥骂道,“我早说你母亲太纵容你,早晚要惹人非议。”
母亲过世已久,却还要被她迁怒。白凝辉气上心头,凛了眉目正要开口辩驳,就被许和君牵住衣袖轻轻摇头示意。
老夫人视若无睹,面露讥讽继续骂道:“如今可好,咱们府里已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了。我一把年纪还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说我贪位慕禄、有眼不识荆山玉,竟把神武大将军当做草芥之人。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想要高攀是万万不能的了。”
白凝辉闻言惊骇,短短几句已拼凑出事实真相。可仍奇怪,是谁走漏了消息。
见老夫人一时气喘吁吁,许和君在旁趁隙悄声解释说:“是你二弟在外面听的流言。说你父亲先和梁沐定下婚事,后来却悔婚不应,如今后悔莫迭。据说是绍县的商人来京与人闲谈旧闻而流传出的。”
白凝辉这才了然,料想流言蜚语定然真真假假,包含许多臆想猜测。祖母最重规矩,难怪她十分恼怒。可就算如此,也不该殃及她的母亲。
她忍了忍气,越过碎瓷上前温声为母女辩解:“并非如外面传扬,当年退婚是我们深思熟虑……”
“住口!”未说完就被缓过来的老夫人打断,指着她的鼻子大发雷霆,“你不必在我面前巧言令色!难怪你生来眼睛不好,却原来应在这事上,当真是有眼无珠。我说你五叔的案子怎么平白无故比别人的难解,想必也有你的缘故。”
竟把这事也赖她身上!白凝辉气道:“这与我何干。是五叔自己贪墨弄出来的人命官司,难道是我逼他的么?”
话音刚落,老夫人恼羞成怒,举起榻边的楠木拐杖直接打过来。白凝辉躲避不及,硬生生挨了两下,痛得眼泪立时涌出。许和君行动不便,怕伤了孩子不敢挺身阻拦,急得朝外喊道:“你们一个个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搀扶老夫人。”
翠云等人不敢装听不见,慌忙入内一左一右扶住老夫人,伺机夺下拐杖。又将许和君扶远了,默默收拾起地上的碎瓷。徒留当中的白凝辉闷头不语,脸一阵红一阵白。
没过一会儿,老夫人忽向当中瞟过一眼,发现她还在,当即劈头盖脸喝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滚出去!”
白凝辉扭头就走,举步不禁“嘶”了一声,料想脊背定然青了。忍痛回去褪下中衣一瞧,果然青青紫紫一大片。白芷和连乔都不忍看,忙取了药酒为她敷上,一边埋怨道:“老夫人也太狠心了。也不想想你难道是那壮年男子,这几杖下来怎么挨得住。”
不闻半分声响,低头只见白凝辉趴在榻上紧缩双眉,睁着眼睛不发一言。又听外面小丫鬟喊“大夫人”,白芷扯过薄被替她盖上,回头就见丫鬟搀着许和君过来,手上还捧着一瓶丸药。
“如何?要不要请太医回来看看?”许和君沿着软榻坐了,向白芷问道。
白凝辉收回目光,手垫在脸侧:“只是皮肉伤,过两天就消了。不妨事。祖母还有话吩咐?”
许和君叹道:“流言伤人,二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白凝辉轻轻一笑,她并不太在意这些议论。十年前亦有人当着面耻笑,不过故事重演罢了。若梁沐履行承诺,二人姻缘再定,流言自然而然消失无踪。反之,她已去了建州,山高路远更不惧。
只是不知始作俑者是谁?难道真的仅仅是巧合。
白凝辉陷入沉思,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会是薛婉儿吗?但她宣扬出此事并不能改变她和梁沐的决定,反而将自己陷入不义之地。
白凝辉左思右想思虑不定,耳边忽响起“建州”二字,恍惚抬眼看过来。许和君明白她心不在焉,耐心再道:“你六月不是说要去建州。娘的意思,不如先去避避风头,等这一桩事了了再回来不迟。”
本就有一半的几率去建州,她亦做好了准备,是故并不辩驳,只应道:“等父亲回来,我会和他商议。”
她漫不经心,似乎真不把风言风语放在心上。许和君见了倒有些奇怪,暗自琢磨了一会儿但觉平常。也就是梁沐如今地位不同,若是换了一般人,岂会引起非议。忽然又想起严燕曾来探病,帖子的名义就是将军府,莫非其中还另有文章。
“对了,先前提起你再嫁的人选,经此一事应也不成了。”
白凝辉如释重负,终于笑了一笑:“那再好不过。”
到晚间白知行回来得知她被杖责,纵是泥人也有三分气性。白凝辉慌忙拦住他劝道:“父亲,您和祖母争斗,万一被她告一个忤逆不孝可就得不偿失。我伤的并不重,没什么要紧。”
心知她说的有理,真要闹上公堂,自己才是百口莫辩。想到这不由心灰意冷,多年来母女二人因自己遭人冷落苛待。白知行深深叹了口气,沉吟一会儿方问道:“阿凝,你现在到底是什么主意?这件事已然传开,梁沐也知道了。”
“是我连累您了。”白凝辉苦笑,多的是踩高捧低之辈,更别提这之间地位颠倒。想也想得出传言如何夸大其词添枝加叶,“我在家里装聋作哑就好了。外面明里暗里只怕都当成一桩谈资,连累您被人奚落。”
白知行惊道:“这是什么话。当年定亲退婚都是我点头答应的,难道怪你不成。”
“我怕您心里不好受。”
白知行无奈笑了笑:“不必管别人说什么,因为这都比不上你的幸福重要。阿凝,你和梁沐都是怎么想的?你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若愿意重归于好,又在耽搁什么呢?”
白凝辉默然,她也想问梁沐在耽搁什么。
“按理说这些话不该我问你。可你母亲去了几年,身边没人为你张罗。你愿意嫁,我预备好嫁妆。你不愿意,我就养你一辈子。你打定主意去建州,我可以年年去信。阿凝,我和你母亲始终都希望你顺心遂意,喜乐平安。”
白凝辉闻言只觉得鼻头一酸,感慨万分。她平复心绪,道:“嫁与不嫁,但在梁沐一念之间。他若不答应,我乘坐九月十二的船去建州。”
“那梁沐知道吗?”
白凝辉先摇头,后又点首。梁沐理应猜到她的安排。
梁沐的确猜到她所思所想,还命人打听了林家的船回建州启程的日子。和她给定的期限只隔了三日,如此决绝,连丁点后路都不预备留给他。
严燕推门而入,进来道:“我已让人收拾妥当,后日一早就送婉儿姐姐回绍县。”
梁沐颔首,已示知道。
严燕却未离去,站在原地好奇打量了几眼,方神情古怪向梁沐问道:“大哥,外面的传言你知道么?”
这一两日坊间都在传一桩妙闻,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把梁沐与白凝辉曾经的婚约渲染的无人不知。如今神武大将军尊官厚禄如日中天,永昌伯府反而一落千丈,岂不是有眼无珠,错把明珠当砂砾。都叫人莫学她,不可欺人少年穷。严燕初听不信,私以为白凝辉岂是那样的人。可暗地里去问薛婉儿,得知传言无误。她为梁沐抱不平,对白凝辉的喜爱就去了几分。
梁沐当然知道。今日甫进兵部,无数目光视线在他背后流连不去,躲着他窃窃私语。身为男子,且是被毁诺的一方,言语中不乏同情惋惜,而白凝辉就没有这份好运。
就怕阿凝为此伤怀。
梁沐将墨迹已干的雪笺折了两折装入信封,叫人进来吩咐说:“明日一早让人送去永昌伯府。”一面对严燕道,“既是传言,岂可当真。你不可偏听偏信。”
不料严燕嘟着嘴面露不满,不依不饶:“大哥,都说她家贪财忘义,你怎么还对她那么好。”
梁沐不喜人说白凝辉的不好,皱了皱眉道:“你和她相处半月,难道以为她是那样的人?”
严燕语塞,强自辩驳说:“那她悔婚是事实,她一定伤了你的心。要不然你怎么会离开家乡。大哥,我是为你不平。”
梁沐叹息,正色道:“如果她们贪财忘义,为何一开始要与我定下婚约。严燕,当年的事是我的错,被悔婚也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伤了阿凝的心。”
严燕懵懂眨了眨眼睛:“我不明白。”
梁沐笑道:“不明白就去问振龙,他会为你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