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月,白凝辉再度回到永昌伯府。本应是父亲安排好回来辞行,不料祖母清晨就派人传召。白凝辉一路不明其意,唯怕东窗事发。不过前日一早醒了,别院的人未露异样,且梁沐也叮嘱白芷转告:“大将军说了,昨夜的事不会外传,请你放心。”
白芷知道轻重,白凝辉自然不必担心,却问连乔。白芷道:“我早早让她睡了,她不知情。”
穿过垂花门和漫长的回廊,就到老夫人的正房前。廊前花团锦簇,檐下一溜的鹦哥啼叫,还是一片热闹景象。早有丫头们在绿荫底下候着,见她来急忙上去打起帘子往内报道:“二小姐回来了。”
房内她的几位婶娘和许和君都在陪坐,三夫人因女得意,五夫人因夫愁眉不展,一室之内心思各异。
白凝辉庄庄重重向各位行了礼。老夫人花白头发上了年纪不愿久坐,半歪在榻上由着人打扇,觑眼打量着她这位不愿改嫁的孙女。白凝辉长相肖母,老夫人为此常常迁怒,借题发挥,这回也不例外,眯着眼看过来道:“我听人说这段日子常有人去给你送礼?”
别院人虽不多,架不住三五张嘴往外说。白凝辉心知瞒不住,早早预备了说辞:“是乘风知道我在那儿,常托人送信。”
“四月花会、五月端午你也都应邀出去了,还外宿。”老夫人不满哼道,“你这倒比在家中还落得逍遥。”
白凝辉见惯不惊,只当未听见,埋着头任由她说。
“你是公侯之家的小姐,又是孀居。行为举止不可失了礼法,万一失当,丢的可是伯府的脸面。到时候别人背地里骂的可是我,说我管教无方。”
许和君闻言讪讪一笑,不得不站起来为她辩驳:“二小姐最是稳重,娘多虑了。”
她虽年纪小,却是长辈。白凝辉只得跟着立在一旁做出乖觉模样听训。老夫人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接过丫头奉上的温茶抿了一口。
白凝辉等了一阵不见她开口,心下更诧异,试探问道:“不知祖母突然叫我回来是为何事?”
老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快三十岁的人了,大抵未受过什么苦,看着还年轻。长相温柔,不下于众姊妹。就是一双眼睛太不安分,微微勾起就似含情,惹人疑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宫中竟知道了她。要说善于制香,宫中的香药局又非浪得虚名,何必巴巴点名要她。
老夫人搁下茶盅沉吟,这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但愿老天眷顾伯府。
“听你父亲说你要去建州?如今也不必去了。昨日宫中来人传话,说太后让你入宫陪侍。正好你六妹妹也选入宫中,你去了好有个照应。你趁今天好好收了心,等明日就随人入宫去吧。”
白凝辉登时一愣,这是从何说起。若进了宫自然走不成。她正后悔那日忘情,往事不堪回首,恨不能立即离得远远的。眼看着就要被一句话全盘搅乱,她连忙推却道:“我眼睛不好,入宫去不能服侍左右,只怕冲撞太后……”
老夫人立时双眉横平,打断她说:“太后身边宫人无数,哪里需要你近身伺候。你循规蹈矩,别辱没了永昌伯府的名声就好。”见她还是一脸不情愿,直接斥道,“这件事哪有你拒绝的道理,你娘生前是怎么教导你的?”
白凝辉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唇角下垂。许和君在旁看得清楚明白,忙上前帮着笑道:“也是二小姐太过于谨慎。前回七小姐不也这么说么,宫中人烟多、规矩大,时时都要小心注意。”
经她打岔周全,白凝辉心知无斡旋余地,只得心事重重低头应了:“我明白了。”
一时老夫人叹气扶额,几位婶娘会意便都告退。许和君拥着白凝辉走出来,穿过小径后方忧心忡忡道:“是昨天入夜突然而来的消息。万寿宫的宫监来传话,我们都猜是不是你六妹妹的功劳。”
白蕴辉被选中封了美人,白凝辉早几日已得了消息,心中感慨了几句也无话可说。永昌伯府的子弟们文不成武不就,只落得靠姊妹们拼搏提携,又能支撑门户几时。想着忽然哂笑,自己何尝不是依傍父母,焉能笑话他人。
但真的是白蕴辉从中调和?白凝辉暗自猜测,心里没个主意,只在半路上就拦住许和君:“夫人先回吧。”头一低落在她微隆的肚腹,白凝辉按捺住心底的异样,还是嘱咐道,“夫人请多保养身体。”
回到住处,白援辉已闻讯赶了过来,躲着太阳在她院里荡秋千。秋千索上爬满常春藤,绿意盎然。
“之前祖母一直拘着我们不让去瞧二姐姐,我可想念姐姐的琵琶。”白援辉跳下秋千,一手举着素白纨扇挡住日阳,一手搴着鹅黄的衣裙跟进来。
窗前大片幽篁,透过绿纱覆映竹影,满室阴阴翠润,顿生凉意。连乔忙倒了两碗凉茶搁在几上,白援辉端起一杯饮尽。
双颊含笑,粉脸桃腮,看上去一派天真秉性。相较而论,她的确不如白蕴辉适合宫廷。
“如今六姐姐留在宫中,家里更冷清了。”白援辉嘟囔着说,“以后还不知怎么再见她。”
白凝辉避去内室换衣裳,一边对白芷道:“你将我的衣裳整理几件出来,要稳重不惹眼的。还有往日调制好的香丸、篆字香各捡出一些。”一面出来笑道,“听说陛下对宫妃并不十分严厉,一定有相见的机会。”
白援辉几次出入宫廷,对此比白凝辉了解得多,闻言就道:“话是如此。好比王贵妃、李淑妃、谭德妃、周贤妃是许母亲每月进宫探望的。可她们是早早就跟在陛下身边,六姐姐才是美人,哪里轮得到她。”
皇后和四妃都是出自潜邸,如今父兄各个身居要职。建宁王起兵若无这几家在背后出人出力,难保功成。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们这些人家已经望尘莫及了。
“我听母亲说姐姐明日也要进宫去,特意来和姐姐说几句话。”
白凝辉便让其他人都出去。人多眼杂,万一传出一言半字惹出误会就弄巧成拙。
“姐姐若只在香药局或是万寿宫倒还好,太后待人十分和善,平日谨慎些就是。”
冯太后原是皇帝宠妃的婢女,一次酒醉承幸,有孕生建宁王,得封才人,不受恩宠。先帝即位后,随建宁王就藩,从此冯家一步登天,而今皆封侯爵。
“皇后是姚相之女,母仪天下,端静持重。陛下很是敬重她,太子和咸安公主皆她所出。其余唯独王贵妃育有永福公主。四妃之中,王贵妃独树一帜。”她拧着眉深思苦索合适的形容。王贵妃与其他三人截然不同,若以季节来区分。唯她占得艳阳夏日,闪烁夺目将众人都压了下去。白援辉牵扯姐姐的衣袖低声道,“她和梁大将军好似关系不错,还敢当着陛下的面打趣他。”
白凝辉险些被茶呛到,急忙端稳了茶盏,轻咳一声:“别胡说。”
白援辉怕她不信,忙将自己的见闻一五一十道明:“那天我也在,隔得虽远,可听得真真切切。大将军听了只闷着脸不说话。我听人说,本来要自我们之中选一个为大将军赐婚的,不知为什么又没消息了。”
白凝辉微露笑靥,心中却木然,约莫有了更中意的人。她想了想,假做好奇忽问道:“大将军经常出入内宫吗?”
“听人说常去万寿宫请安。他和陛下是结义兄弟,太后时常牵挂他。”
“这样啊。”白凝辉喃喃自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恐怕终是避不开。她抿着唇琢磨,电光火石间突然灵机一闪,莫非这其中有梁沐的手笔?要不然宫中如何知道她的名。
梁沐,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白凝辉缓缓起身,到盆架前掬起一捧水,沁凉的触觉从腕间流过浸湿衣袖,直至延伸到心底。白凝辉浑然不察,心中忽叹,为什么要阻止她的脚步。
“二姐姐,你怎么了?”
白凝辉恍惚回神,强颜微笑:“没什么。我是在想不知何时能出宫,怕误了你的婚期。”自她落选,家里就开始议论她的婚事。早则深秋,晚则明年春就可定下。
不期她忽然取笑,白援辉脸飘红云,抚着脸不肯再与她闲话。却见白凝辉眼中笑意愈深,跺跺脚就飞奔出门。
白芷和连乔在外看得奇怪,进来纷纷道:“七小姐怎么了?”
接过两人递来的绢帕,白凝辉慢腾腾将两手擦拭干净,捏着帕子坐回榻上,低眉敛容想了一阵儿道:“连乔出去。白芷,我有话问你。”
“小姐要问我什么?”白芷心里忐忑不安,面上却作寻常。
白凝辉望着窗外翠影重重,浑身生凉,一方帕子在她手中揉成一团。白芷听到她清冷冷静的声音:“你有没有和梁沐说过我们将去建州的事?”
不意外她洞悉此事,白芷也知瞒不过去,沉默片刻后老老实实承认:“我没想到你会因此入宫。”
果然!白凝辉气得重重拍了榻沿,一张脸薄生怒气,冷眼道:“我原以为你明白知事,怎么也如此糊涂。”索性她亦知事已至此,责怪她无济于事。骂过后又长长叹了口气,“为什么?”
白芷双唇抿成一条缝,不知该如何回答,也许留下来也如海中捞月。她微低着头掩尽心绪,终于在瞥见白凝辉的不耐时小声说道:“因为我不想去建州。”
始料未及的答案,白凝辉错愕非常。她转过脸仔仔细细打量白芷,少女脸微红正露不安。白凝辉略一沉吟就明白关窍所在,却还是气道:“你若和我直言,我难道会不放你?”说罢心绪浮动,已开始思考如何周全,尽可能不惹人注意。
“我知道小姐不会不放。”白芷蹲在她膝前握住她的双手,“可你真的愿意一走了之吗?”
白凝辉简直要被她气笑,磨着唇说不出话来。
“你若真的忍心离开,怎么会和他……”那件事在唇边打着转也羞于出口,白芷红着脸继续道,“若有个万一,你怎么和人解释。”
白凝辉当时哪有想这么多,经她提醒更觉头疼不已,转念一想又哂笑,哪有那么巧的事。只是……她复看着白芷,既然留不住,那就速战速决。
见她突然起身步向门外,白芷忙问:“小姐去做什么?”
白凝辉尚生气,沉着脸不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