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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三家论辩(2)

    迦摩笃反应过来,却见寺内的民众走了很多,不由地有些恼恨:“我佛慈悲,今日敝寺开寺说法。舒丞做事何必这么认真,网开一面又有何妨?”


    “给你网开一面,谁来担保老百姓的生命安全?”


    “汝阴如此平静,匈奴远在数百里之外,哪里就有危险了?”


    “你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能得知匈奴的动向?匈奴铁骑一向迅捷,若来个闪袭,纵使我汝阴周边布有探马,又能提前预警几时?即便我能提前得到消息,但又如何能在第一时间通知到所有民众?”


    “呃——”迦摩笃虽词穷,但还觉得不服,“今天是本寺的好日子,情况特殊,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舒晏冷哼一声:“你当我不知?若是只此一天的话,匈奴不会这么巧就偏赶今天打来,我勉强通融一下也可以。但你对百姓们宣传,寺内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举行法会,如同今日。躲得过初一,焉能躲得过十五?”


    迦摩笃未及答言,就听比玉哈哈两声笑:“你二人对于匈奴胡寇,都曾经表态过无所畏惧,信心满满。可我听你们今日的言语,怎么都像惧却的样子?”


    此言立即招致舒晏的正色反驳:“我疏散民众是为了减少百姓的伤亡,岂是因我个人惧却!”


    迦摩笃也要出言反驳,却被比玉一摆手道:“休要争论于此。今日你二人,一位大儒,一位佛陀,乃分别是儒佛两家的代言人。我此时突然有个问题,想问你们:倘若独自行在野外,遇到有两只狼欲撕咬一个人。合两人之力可以与两狼一拼,但难免被咬伤,甚至有致命的危险,你们当如何?”


    “舍生而取义,杀身以成仁。不用等他求救,义不容辞,必将主动上前帮助此人,共同对付狼。”舒晏不假思索地道。


    “倘若合你二人之力已经将狼打伤,狼对你们已经没有了威胁,要负伤逃跑,又当如何处置?”比玉进一步问道。


    “害人野兽,如果放它逃跑以后必将贻害他人。必须置之死地,为民除害。”


    比玉似乎得到了早已预料的回答。又转头看迦摩笃。


    迦摩笃先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比玉:“你是当今玄学名士,如果你遇到此种情况,该当如何呢?”


    我该怎么做?比玉没想到自己出的问题却被对方反问。不过这当然难不住他:“老子云:得道之人,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既遇虎狼,便不是得道之人。只能怪自己的修为不够。而我至通至彻之人,虎狼见到我都会避而远走,又怎么会遇到虎狼噬人之事?”


    迦摩笃听比玉如此回答,一笑置之,并表述自己的想法道:“狼,食肉之兽也。其袭人非为其他,而是为果腹。这是其本性之所在。其噬人,则能活;不噬人,则饿死。佛言众生平等。人也是生灵,狼也是生灵。岂能厚此薄彼哉?”


    天下为私以来,人分贫富贵贱,三六九等。儒家倡导宽政爱民已经很难得了,人人平等尚且不敢追求,这胡僧居然说众生平等,连鸟兽都包括进来。此番言论果然是闻所未闻,让人无不惊叹。寺内还有诸多未及疏散的百姓,迦摩笃故意以此番言论吸引大众来对佛教感兴趣。


    “你不要东扯西扯避实就虚,你只说遇到有人被狼所困,你当如何处置?”


    被舒晏逼问,迦摩笃却从容不迫:“当年释迦牟尼佛修行之时,曾遇到一只老鹰追逐一只鸽子,要吃掉它。佛祖便割下自己身上的肉来喂老鹰,换取了鸽子的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倘若我真的遇到虎狼噬人,就以我之身躯代替那个人罢了。”


    “呵呵。”舒晏冷笑道,“你这是什么逻辑?以善养恶的逻辑!从表面上看佛祖割肉饲鹰的确是一个超凡脱俗的莫大善举,但是细细想来,此时救活了一只食肉之兽,这只兽以后势必还要吃肉才能果腹,你能救得了一时,能救得了它一世?到时候谁去割肉相救?是不是意味着将要有无数只食草之兽死于其口?这岂非助纣为虐么?”


    迦摩笃被舒晏驳斥得无言以对,比玉却一哂笑道:“你二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舒丞的行为太过——狼既然负了伤,已经对你没有威胁了,为何还要赶尽杀绝?而迦摩兄呢,鹰本来是要捕食鸽子的,这是自然的相生相克之道,用得着人去割肉啖鹰?”


    被比玉哂笑,舒晏和迦摩笃均不服气。迦摩笃道:“同样的问题,我们两个人都作了回答,而你自己则避实就虚。说什么‘得道之人,陆行不遇兕虎’,你以为你们玄门中人个个都是得道之人?这里是说如果,如果站在你玄门中人的立场上来说,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该怎样做?”


    “如果我玄门中人遇到了这种情况,只保证人不被狼撕咬而已,剩下的顺其自然。要是狼负了伤,只要目前对人没有了威胁,那就任它逃去。”


    “那就不怕它伤好了以后还去伤害别人?”舒晏问。


    “那是狼的物性。殊不知,虎狼捕猎,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此乃自然之理。而你二人却刻意干预,违反了自然。这岂不是背离大道,泯灭物性?”


    舒晏知道比玉做别的不行,辩论的话却是无人能出其右。自己哪里有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我没空跟你辩论什么自然之理。这些无稽之谈,还是你们二位闲人慢慢继续,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舒晏转头要走,寺内围观的百姓们也全都乖乖地散去了。


    比玉最不喜欢别人藐视自己的言论,见舒晏对自己的话表现出不屑,又转身要走,急道:“这岂是无稽之谈?自然无为乃是天下之至道。面对自然如此,面对社会亦是如此——匈奴大势已成,大晋衰败至此。此乃不可逆转之天意也。不抵抗要城破,抵抗也不免城破,到时候汝阴城照样免不了被屠戮的下场。而你还这样劳民伤财,练兵备战,殚精竭虑,做无谓的所为。岂非逆天而行?泉水干涸,鱼儿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又能延续几时?何若相忘于江湖?”


    迦摩笃看着寺内的百姓被舒晏驱逐一空,眼睁睁没有办法,便与比玉结成联盟,愤怒地对舒晏施以冷言道:“儒家治世,自以为锐意进取,而实际上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你中华自汉武大帝独尊儒术以来,已有数百年了,做到长治久安否?”


    此时舒晏听着二人的言语,稍稍停下了脚步,掷地有声地说道:“世上没有哪一种治世之道是至善至美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儒学虽然暂时受到冷落,玄学虽然目前很受世人追捧,佛学虽然有新锐之势,但佛玄两家最终都不可能代替儒学。儒学乃是正统的、最实用的治国之道。除非社会发生彻头彻尾的重大变革,否则不管以后是什么朝代,即便是戎狄胡人拥有天下,也不可能弃儒学而不用!”他并未转身,也不想听二人如何反驳,说完此话,便大步走出寺去。


    比玉经常在辩论场上将对手辩得心服口服。比如在洛阳时的荀宝和夏侯门,在汝阴的左腾和冯羽,都是他的舌下败将。今天的这场辩论,虽然迦摩笃和舒晏在各自立场上坚定不移,并没有被自己辩倒,但辩论到这个程度,比玉觉得无比透彻,似乎无以复加。他心怀满足地走出寺去。原本是服了药行散过来的,此时药效已散,兴致已尽,哪里还有力气?走不多远,便觉得浑身发软。没奈何只得先由一名小僮回府去报信,另两名随从轮流背负着他往家里走。元宝小说


    将及城门,只见有一支车队出城而来,前面三辆犊车,后面则是十来辆满载物品的马车。第一辆犊车驶过比玉身边数丈,却戛然停了下来,里面一人探出车窗向外张望了一眼:“比玉兄么?”说着立刻下了车,来到比玉身边,将比玉让进自己车内。


    比玉见是左腾,立刻来了点儿精神:“左兄?你这么大排场,要干什么去?”


    “去渡口,然后装船去江南。”


    “你不是说要过两日才走的吗?”比玉诧异道。


    “我今早曾特意派人去贵府向你知会,江南那边我家人已经安排好了,宁早不宁晚,便提前了两日动身。”


    “你走得这么匆匆,我怎么来得及为你践行!”


    “来日方长,等你也渡了江,冯兄我们三人必要重聚,何在乎此一时的分别?”


    左腾看比玉萎靡困顿的样子,料想必然是五石散所致的缘故。他也是此道中人,知道无甚大碍,便对自家人道:“你们到渡口等我,我先将施太守送回府去。”


    左家的车队先行。左腾刚要用自己的犊车将比玉送回府去,却见施家已经派了安车过来。


    阿妙走下车,先向左腾道了谢,然后将比玉扶进自家车内。


    左腾放了心,临别之际,忍不住又当着阿妙对比玉劝道:“你我挚友,我不忍看你遭受不测,才好心奉劝你。趁着现在好走,赶紧走吧。别等到匈奴真的围了城,到时候想走都来不及了。”


    “多谢左公子关心。容我家公子回去跟长公主好好商量妥当。”


    阿妙扶着比玉乘坐安车回到府上。进了府门,来到曲廊处,发现永安长公主和叔叔施常都在此“恭候”。原来左腾今天要渡江的消息,惊动了施府,作为施府的实际当家人和执行人,永安长公主和施常深感事情重大,聚到这里等待比玉一起商议。


    “得儿,先到这里来。”


    阿妙原本要扶比玉回房间,听施常这样命令,便要将比玉扶进曲廊内。比玉却立定脚步不动。


    施常正色对比玉道:“你虽是施家正经主人,但你父亲死后,我作为施府的长辈,涉及到施家的生死存亡,千秋万代,我不得不管。左家今日已经动身渡江,你将作何打算?”


    “渡什么江,江南可好吗?”


    比玉似乎并没有理会到叔叔的焦急,一边没精打采含含糊糊地回应,一边却迈起脚步要走。


    见比玉的这幅敷衍的样子,施常又气又急:“你以前怎样放荡不羁我不管,但关于渡江,现在你必须给我拿个主意......喂,得儿,你给我站住!”


    虽有施常命令似的呼叫,比玉却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施常干跺脚。


    永安长公主也没有办法,只得陪笑替比玉解释道:“阿叔莫怪驸马。此事非同小可,一时难以抉择。左家公子无官一身轻,而驸马却身为本郡太守,又是带衔的将军,责任重大,的确不便一走了之。”


    施常将头一摇,叹了声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长公主莫要怪罪。如今洛阳倾覆,朝廷都已经没有了,还当哪一门子太守!什么太守啊,将军的,做不做已然无所谓。而对于我施家,他却是唯一嫡传,千万大意不得。”


    永安长公主作为司马皇室,自家江山倾覆,自然要比别人痛苦万倍。然而这是既定事实,自己也无能为力。“阿叔说的不无道理。但作为读过圣贤书的仕人,不能只顾自身安危,还要兼顾家国天下。”


    “如今天下乱到这个地步,还讲什么家国天下!施家先祖创业不易。我施家族人大多都已在洛阳殒没。我等身在汝阴,得以免灾。尤其万幸的是留下了得儿这个施家的正宗嫡传,以后百代辉煌全靠他向下延续。如果就此断绝,我死后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长公主虽贵为皇族,但更是我施家的嫡妇,请务必要好好掂量掂量,规劝规劝他吧。”施常的儿子也在洛阳倾覆时与施惠夫妇一同被害了,所以他更加重视比玉。


    其实永安长公主何尝不知,与一个在皇宫从没被重视过的皇家公主相比,施府正宗嫡传夫人的角色对自己来说反倒是更加重要的。此刻她当然必须站在这个角度说话。她叹了声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怎么说呢?驸马作为太守,作为将军,为朝廷、为百姓考虑的话则该留;作为施家嫡子,为家族延续考虑的话则该走。至于是走是留,我都将尊重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