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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三家论辩(1)

    三三两两有进寺而来的民众,迦摩笃则不遗余力地向他们宣讲着佛法。


    比玉看在眼里,内心却有一丝怆然,等迦摩笃闲下来,便对他道:“眼下匈奴横行,我汝阴也不能独善其身,而你却还谆谆传教于此。如若匈奴真的打来,此番心血岂不是徒劳无功的吗?”


    迦摩笃发现比玉近来不同于以往,脸上时常带了一丝黯然之色,且越来越浓重,知道他这是对匈奴的进犯怀有隐忧的缘故。这并不代表比玉有多怯懦,因为这是现如今大多数汝阴百姓的普遍情绪。然而迦摩笃却显出一副与众不同的高姿态:“匈奴打来又如何?我佛就是为普度众生,越是有苦难的时候,就越是要帮大众度脱苦难。”


    “却要怎样度?”


    “唯有行深般若波罗蜜,五蕴皆空,六根清净,无苦集灭道。因集而苦,因苦而道,因道而灭。走向最终的涅槃。”


    比玉这些日子经常跟迦摩笃讲佛论道,对佛教理论有了深入了解。他寻思片刻,似乎有所领悟,但却并不附和,转而道:“往世不可追,来世不可待。佛学的确清慧高深,所以才能在我中土扎下根来,然而我本土原本有孔孟和老庄之道。孔孟之道掌握于在位者,老庄之道被当今士人追捧。关于儒玄佛三家,我一直想跟你做一个探讨,趁着匈奴未至,现在还有机会,就今天吧。”


    迦摩笃爽然一笑:“公子是相当明澈之人,能跟你盘道乃是人生一大乐事,贫僧愿洗耳恭听。”


    “想我中华,先秦时原本诸子百家,数百年的发展演变,优胜劣汰,而今兴盛者唯有孔孟与老庄。谁想到你们西域异教后来居上,居然与儒玄二家形成三足鼎立,鸠占鹊巢,何其能也?莫非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吗?”


    “呵呵呵呵。”迦摩笃听了比玉这话轻笑两声,“百家之道虽各有不同,但无疑都是各派先贤智慧之精髓。各有特色,没有高下之分。中华诸子百家,博大而精深。贫僧资质浅薄,只是粗有了解,未能深入。但在我看来,诸子百家,包括儒玄在内,与我佛家都是有本质区别的。因为只有我佛家才是唯一纯粹的修行之道,所以我摩揭陀之鸠才能占你们泱泱中华之鹊巢。”


    “哦?”比玉很是不认同,“我老庄讲究自然无为,历来与孔孟的忠孝礼制孑然对立,反倒与佛门中的修行法门相似,迦摩兄为何将儒玄二家归为一类,而说与佛家有本质区别?”


    “你们中华先秦诸子百家,虽然博大精深,然而说到底,都是围绕如何治世展开的,都是治世之学,说白了就是为了服务于上位者。老庄一派,的确有自然无为之说,但本质仍是治世之学,只是主张的治世路径与其他各家大有不同而已。我这样说你可能并不认可,但你回忆《道德经》中,尽管微妙玄远,但通篇大多是‘圣人’、‘侯王’、‘天下’、‘国’、‘民’、‘兵’、‘治’之词,有多少是纯粹讲论修行之道的?”


    比玉略一回忆《道德经》的内容,果真如此。但他并不认同迦摩笃的观点,辩道:“《道德经》中的确有治世之道,然而提倡无为而无不为,小国而寡民。跟那些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亦或是讲究立法立威的儒、法等家则有很大不同。且我玄学中,除了《道德经》,还有《庄子》,其是继承《道德经》且发扬光大的。《庄子》中就很少谈及侯王治世,且通篇神论,生动玄远。相对应的,你佛门中有《般若波罗蜜心经》和《四十二章经》,以此四经为据,内中颇有相通之处。”


    “玄门中《道德经》作为提纲挈领之作。《庄子》的确是通篇神论,思路清奇,生动玄远,令人拍案叫绝,但其中一半的篇幅却是在驳斥儒家圣贤礼教,略显冗杂;佛门中则以《般若波罗蜜心经》为众经精华之所在。至于《四十二章经》,并不算我们摩揭陀国的正式佛经,乃是汉明帝时派使者去西方于诸佛经之中摘录翻译并带回来的。《四十二章经》只是你们中土的叫法,我摩揭陀国并无此经。但作为最早传入中土的经文,影响甚广。《道德经》和《庄子》乃是玄学之根本,《心经》和《四十二章经》篇幅虽少却深得佛家要义。就以此四经尝试论之,佛玄两道的确有很多相通之处。比如:老子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之说,佛家则讲‘诸法空相’,‘五蕴皆空’,‘无色声香味触法’,只是佛家的意境要比老子更深许多;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佛家则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之说,似乎意境也比《道德经》更深一层;老子讲得道者不受毒虫螫,不受猛兽啮,不受攫鸟抓,佛家则讲得道者如乘舟在水中自由航行,不触岸,不回流,不停住,不腐败,不为鬼神所扰而直接入海,也更深广一些;老子倡导少私寡欲,佛家不但倡导无欲,更深一步倡导无欲无爱......”


    迦摩笃列举了很多例子,只是刚才明明说好的要用《道德经》和《庄子》跟《心经》和《四十二章经》两两对比,但对《庄子》的内容却只字未提,用佛家两经来对抗老庄一经。


    比玉只是对佛学感兴趣而已,老庄才是他心中的根本,不可动摇。听迦摩笃有如此褒佛抑玄之言,颇为不屑,怼道:“佛家讲诸法空相,无爱无欲,无六根,无六尘,一味讲无。属实太偏激。一切皆空,一切皆无,那岂不是要回到‘未始有物’的混沌未开时的状态?如果一切皆归于无的话,那么此道传播的意义何在?”


    “说到无,你老庄何尝不是如此?佛家讲‘究竟涅槃’,老子则讲‘复归于无物’,二者可谓异曲同工,并无本质不同。”


    “老子讲‘复归于无物’,乃是将万物看淡,任其自然,就当作‘无’的状态存在,但并不否认其真实存在的‘有’,认为‘有’是必要的。岂不知,世间之道,‘有’和‘无’同出而异名,相互转化和依存,缺一不可。只有‘有’和‘无’互相作用才是最永恒的道。在我看来,这种无为而治乃是世间最可亲昵之道。若按此道发展,则民与世无争,顺其自然,随性淳朴,怡然自乐,岂不美哉?反观佛家,宣扬‘究竟涅槃’,也就是让万事万物最终走向完全的消寂。试想若世间都如你宣扬的那样,每个人都做纯粹的修行,出家做沙门,远离财富,勿视女人——那么你们佛陀向谁去乞食?再进一步说,长此以往,这世间还会有人的传续吗?若果真实现了‘究竟涅槃’,跟一场天火把所有人、所有生灵全都烧死何异?”比玉在辩论到高潮的时候往往目光炯炯,精神倍加焕发,他接着往下道,“且老庄是侯王层面的处世之道,佛家是个人层面的处世之道。老庄之道一旦得以施行,施于一邦则一邦俱得道,施于一国则一国俱得道,施于天下则天下俱得道。而佛家之道只能施于修道者自身。两者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迦摩笃现出尴尬的神情,勉强辩道:“我佛家倾向于普通人的自我修行,能有纯粹修行之心的少之又少,非但你们中华,就是我摩揭陀国也是如此。欲望乃是生来具有的,妻子财货,有几人能甘愿放弃?又有几人甘愿出家清苦修行?我佛门弟子谆谆传道还有恐不能度脱大众,岂有人类断绝不能延续之担心!”说着就端起茶盏做缓和状。


    比玉见迦摩笃窘迫的样子,转而笑了笑:“各自阐述观点而已,吾兄不要当真。我们还是继续初始的话题,探讨一下儒玄佛三道。其实抛开差异,儒玄佛三家也有很多相通之处。”


    “嗯嗯,但凡大道,都有一些共性,比如教人向善,向善便会和谐......”


    “那是为了愚化人民,便于上位者统治而已。”


    “呃——”迦摩笃并没有反驳,又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共性就是尚俭去奢。比如儒家有‘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老庄有‘圣人为腹不为目’,我佛家有‘日中一食,树下一宿’之说。”


    比玉喜欢名士们的逍遥放荡,虽不爱钱,却无法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提到以纯粹的清苦的方式修身便不以为然。他垂着眸不说话。


    迦摩笃看出比玉的心思,便不顺着自己的思路向下说,而是转问道:“公子相当通慧,关于释迦、孔孟、老庄三家,应该是早已洞穿本质了吧。”


    比玉眸光一闪,略一停顿,摆了摆手中的麈尾道:“洞穿本质倒是不敢说。不过,关于三家,我倒有一个小小的总结认知,请迦摩兄指教指教。”


    “好,好,好,愿听高论。”


    “从个人的处世修为来讲,儒家标准最为苛刻,其中的最高标准为‘仁’。能达到仁,才能算是一个完美的君子。而对于社会,其最终目标则为实现‘大同’。也就是仁人君子,通过礼乐教化,带动整个社会进入大同;老庄呢,其个人修为的最高境界是得‘道’。其理想中的社会则为回归自然。以得道圣人通过致虚、守静、无为带动民众走向返璞归真的自然社会;佛家,修行的沙门,最终的修为目标为拥有大智慧的菩提萨埵。而所有法相的最终境界则为涅槃。菩提萨埵,通过修行般若波罗蜜,达到最终的涅槃境界。”


    “仁——礼教——大同,道——无为——自然,菩提萨埵——般若波罗蜜——涅槃......”迦摩笃反复念叨,不由大赞道,“兰阇,兰阇!我于中土已经数十年,关于此三家的讨论,听闻何止数百,可从没有如此清通精辟者,可谓一语道破三家本质。妙极,妙极!”


    被迦摩笃这样的资深道者夸赞,比玉自然欢喜,神色昂然,进而道:“儒家处处显露,处处进取,希望‘庶之富之教之’,积极治世。一乱一治,却一治一乱,维持长治久安尚且不能够,又怎能实现大同?往往事与愿违,丧己于物,失性于俗。可谓庸俗人自寻烦扰;佛家整天讲什么般若菠萝蜜,大智慧,波罗揭谛,无爱无欲,而其所谓的大智慧就是完全走向时空寂灭,可笑可叹;唯有我老庄,恬淡淳朴,逍遥无为,任性而不迷失本性,带领大众走向自然而然,这才是世间唯一正确的大道。”


    比玉站在自己玄学家的立场上,肯定是为玄独尊,贬低儒佛。迦摩笃当然不认可,正不知该怎样辩驳,却突然瞥见禅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舒晏。


    舒晏怎么会到这里来?这令比玉和迦摩笃两个人都颇感意外。


    由于建寺庙的事,迦摩笃如今见到舒晏依旧心有余悸,还是比玉首先发问:“你干什么来?”


    “疏散民众。”


    原来,舒晏知道匈奴必会再来,一边组织军民备战,一边却要组织百姓疏散,尽量不要聚集。这样,老百姓就不容易遭到大规模伤害。他每天督促练兵之余,会在围城之间来回巡视一番,巡视城防是否坚固,百姓们是否妥善避难。今天巡视到城南,却见寺内新挂起了一块匾额,且人群簇集。


    因没有乡下那般隐蔽散落,又不比城内百姓有城墙防护,却紧邻着进城的交通要道,城邑周边实际上是最危险的所在。在这么严峻的形势下,连各县乡都知道尽量疏散,此处居然在搞聚集。


    舒晏先疏散了寺外的人群,然后走进寺来,正听见比玉与迦摩笃论道。而比玉与迦摩笃由于辩谈得太认真,完全没有意识到舒晏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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