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沪市的第三个月,周嘉让被送到美国。
担心私生子的事情败露,给公司带来更大的负面影响,陆承修全程操办得很匆忙,也很隐蔽,派助理将人押送到机场,然后像丢垃圾 样把他丢去加州。
除去护照和一个不知是什么野鸡高中的入学申请外,再没给他留下分文。
甚至还卷走了周清冉留给他的财产。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周嘉让几乎拮据得难以想象。
没有钱租房,他只能跟着一群流浪汉,挤在无人管辖的废弃仓库里。
不用说也能想象出来,那里环境到底有多差劲,杂物堆积成山,空气中弥散着腐烂的臭味,地上是陈年的霉迹,老鼠和虫蝇肆意逃窜。而所谓的“床位”,不过也就是几个坏到不成样子的破沙发。
周嘉让根本无法适应,可又找不到其他地方,每当夜幕降临,黑暗逐渐吞没视野,他都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儿时被绑架的经历。那段时间,他没法睡觉,闭上眼就是被殴打的噩梦,情绪很差,身体也出了好多问题。
为了节省开支,他很少吃饭,除非饿到真的撑不下去,才会等到超市快打烊的时候,去找一些店员不要的过期食物。
他白天要在学校上课,国内外教学体系不同,所有课程都要从头开始补,等晚上放学后,还要背着书包去打零工。寻常那种便利店的兼职,薪水太过稀薄,并不足以维持日常生活,所以他去了郊区那边的建筑工厂。
毕竟是体力劳动,干得越多,赚得也就越多,周嘉让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最能吃苦拼命的那个。
破败简陋的厂房里,尘埃四处飞扬,他没有多余的衣服,整日穿着那件黑T,将一箱箱重物扛在肩上。发丝被汗水浸透,凌乱地黏在额前,衣襟上沾满尘土,皮肉被压出触目惊心的青紫色血痕。
因为他年纪小,又是黄种人,被针对是常有的事,他们用下流的话嘲笑他,用不友好的手势侮辱他,更过分的,还会直接动手欺凌他。
从小到大,周嘉让没吃过太多苦头,不管是周清冉,还是外公外婆,都把他照顾得很好。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可不做,他就会被饿死。他还不想死。他还想等到回国那天,他还想再回到她的身边。回国这一奢望,如同茫茫昏色里,立于远方的最后一盏灯,荧荧几缕光亮,却支撑他度过无数个难熬的日夜。就这么撑了两个月,他终于攒出一点钱,没有行李,子然一身地离开仓库,在学校附近与人合租了个小房间。左逸明就是他的室友。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俩并没有什么交流,周嘉让这人本就孤僻,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表情,整天摆着一张冷脸,看上去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万。并且他早出晚归,就只有晚上睡觉才会回来,偶尔碰面,也只是点头示意一下。直到后来,某天深夜,周嘉让因为穿得太少着了凉,高烧到三十九度,出去找药时晕倒在客厅里。左逸明刚好没睡,听见声音后连忙出去,扶他到沙发上躺好,又给他灌了两遍药。也是那晚,两人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讲不出什么原因,大概任何与情感牵连的东西都要凭借感觉,尽管先前没说过几句话,周嘉让却笃定他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就像当初,他和许亦泽那样。他们聊了很久,从彼此的身世,到出国的原因,聊到最后,左逸明问他:“兄弟,我真挺好奇的,你这么拼,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像被按下暂停键,周嘉让蓦然陷入沉默。握着水杯的手慢慢收紧,他喉结轻滚着说:“因为……有个很重要的人。”“她在国内等我,我想早点回去看她。”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大半年过去。仗着天资高,平时又够刻苦,周嘉让在高考中拿到了不错的成绩,和左逸明一起进入斯坦福的计算机专业。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是更高强度的学业压力。为了不被落下,他整个白天都泡在教室和图书馆里,晚上要跟着学长学姐们跑项目,只能牺牲睡眠时间去做兼职。最忙的一次,他连续三天都没合眼。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脚步都是虚浮的,好似踩在棉花团上,心跳也乱,从头到脚的每一处都是涣散的,甚至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左逸明放心不下,怕他会把自己搞垮,劝他要以身体为重,但他怎么都听不进去。后面到了年底,学长帮他们争取到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如果做得好的话,能直接拿到与他们那个研究方向的领头公司对接合作的机会。综合各方面条件来看,周嘉让的能力最强,最核心的部分由他负责,汇报时自然也是让他作为代表。但,距离汇报只剩两天时。周嘉让突然给左逸明发去消息。【Iris.:后天我就不去了,到时候你上台汇报吧。】左逸明前晚通了个宵,还以为是自己熬出幻觉了,不可置信地揉眼了三遍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左逸明:阿让,你和我开什么玩笑呢?】【Iris.:没开玩笑,我认真的。】左逸明索性拨了通电话,打听是什么情况:“阿让,怎么回事?你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他自顾自地猜测原因:“难道你又和Joe吵架了?”“哎呀。”他苦口婆心地开导,"Joe那臭脾气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别和他一般见识。"周嘉让歪头夹住电话,手指飞速在键盘上敲击:“没吵架,是我那天有事去不了。”“有事?”左逸明猛地拔高嗓门,难以置信地反问,“什么事能比汇报还重要啊?”手上动作忽而一滞。周嘉让握住手机,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拓出阴影,唇瓣翕动几次,才艰难说出那两个字。“回国。”十二月二十一日,又是一年冬至。周嘉让买的是凌晨的机票,价格比其他时间更加便宜。宽敞明亮的候机厅,他靠在休息区的长椅上,机票和护照紧紧攥在手里,仍然有种坐立难安的紧张感。怕天气突生变故,怕航班无端延误,怕老天故意和他作对,让数月的期待再一次落空。四十分钟后,登机广播按时响起,周嘉让走进廊桥,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系上安全带,轰鸣声渐重,偏头向外望去,他看着地面人影渐小,看着城市灯火正浓,看着飞机穿过云层,平稳升入万里高空。可紧绷的心仍旧没能松懈下来。十几个小时的航程,窗外的黑夜变成白昼,又跟随夜色回归朦胧,为了提前赶出作业进度,周嘉让这一周都没怎么睡,可他却精神抖数,半点困意都没有。脊背挺得笔直,他委屈在这个狭小的座位里,捏着那张泛黄的拍立得,怀中还抱着一个毛绒的长耳兔玩偶。晚上六点,飞机落地京北。机舱门缓慢打开,周嘉让跟随人群挤出来,干燥冷冽的空气浸入肺部,这是一种久违却又陌生的恍惚感。仔细算算,上次领略京北的冬,还是八年前的事。从机场出来,周嘉让打车去了京北大学。分开这一年多,他不止一次在网上搜索她的名字,试图寻找任何与她有关的蛛丝马迹。他知道她拿了漓江的高考状元,成为那一年惊动全市的黑马,知道她去了京北大学,知道她选择的是法语专业。凭借她的电话号码,他还搜到了她的微博,搜到了她音乐软件的账户。起初他不敢关注,只能偷偷摸摸地看,等日子久一点,又冒出贪心的念头。纠结一番后,他试着点了关注,万分侥幸,没有被她拉黑。不过他也只敢做到这步了。她发的内容不多,有时几分钟就会删除,周嘉让只好一条条截图保存下来。他不声不响地了解着她的近况,看她抱怨天气,抱怨繁重的考试,抱怨食堂里抢不到的香酥鸡。让他印象最深的是,有次他刚结束兼职,国内应该是凌晨五点,她忽然发了一条文字。【姐姐,好想你啊。】最开始他以为是她在外面上学,两姐妹不能经常见面,她一时不习惯,所以才在半夜悄悄感慨。可看见她在下面的评论后,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温惠去世了。她最爱的姐姐,彻底离开她了。也是那个瞬间,周嘉让更讨厌自己了。到了京大附近,人流密集,路况拥堵得厉害。不想在车上浪费太久,付过款后,周嘉让推门下来。他去了对面街道的商场,在地下一层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蛋糕店。蜂蜜色光晕斜切过玻璃,透明橱窗里,陈列着一款三层奶油蛋糕,最上面是白奶油堆成的云朵牧场,用杏仁糖捏成的垂耳兔歪坐在中央。下层嵌着晶莹的草莓冻,四周点缀着淡粉色的蕾丝带。目光定住,心一动,直觉告诉他,恬恬会很喜欢。于是他看向身旁穿着工作服的女生,询问这款需要多少钱。女生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您好,这款是432元。”这次回国的机票,已经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口袋里仅有的五百块,还是左逸明临走时塞进来的,说是让他留着去吃点好的。可他眼睛都没眨一下,让她帮忙把蛋糕打包装好。剩下的六十八元,他到不远处的花店里,挑了一束她喜欢的郁金香。拎着花和蛋糕,周嘉让回到京大门口。半小时前,微博推送了她的最新动态,是一张西餐厅的照片,估计是在和朋友们庆祝生日。他猜她应该会从这边回来。其实他穿得很低调,冲锋衣配黑长裤,但架不住顶着那样一张脸,再加上手中拿的东西,过路不少人的眼神都似有若无地看过来。几个胆子比较大的女生,凑上前问他能不能给个联系方式。“抱歉。”他向后退开半步,礼貌婉拒,“我有喜欢的人了。”女生们早有预想,可听见他这么说,依然不可避免地觉得惋惜。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风吹得更凶了点,气温也骤降几个度。十几米之外的路灯下,依稀可见细小的银白在飘洒。京北下雪了。雪花落入手心,随着体温而融化,泅开一小块湿漉,周嘉让睨着水珠,没由得弯了弯唇角。凭他的经验,这场雪会下得很大。恬恬向来喜欢雪。她肯定会很高兴吧。她高兴的话,他也会很开心的。而且,他好久都没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了。怕花被冻得败落,周嘉让往怀里护了护,后面又感觉不够,干脆把外套脱下来,小心翼翼地挡在外面。里面只有一件卫衣,布料单薄,寒风轻而易举便能打透。几分钟过去,手指关节都被冻得发红,但他像没知觉似的,不急不躁地在原地踱步等待。呼吸间溢出的白雾,层层叠叠从眼前散开,盯着漫天飞舞的雪粒,周嘉让忍不住想,等一会见到她,他该说些什么。是告诉她自己错了,那些伤人的话都是假的,他是逼不得已才离开的;还是直接和她告白,告诉她自己一直都喜欢她。好像怎么做都不太合适。那还是先好好给她过生日吧。恬恬,生日快乐,我回来了。分针划过半圈,晚九点整。送给她的《十九》如约发布,周嘉让登上微博,反反复复翻看着她的动态,雪势进一步加大,路面上的斑马线都被盖住,就在晚班地铁快要停运时,他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身影。整整一年半,五百八十三天后的第一眼。那一瞬间。周嘉让不能自已地酸了鼻尖。实在是太想她了。擦掉眼底的湿热,周嘉让重新抬眸。与记忆中相比,她似乎又瘦了不少,头发也长到了腰,穿着素净的白色棉服。手里捧着杯奶茶,小半个下巴都藏进衣领里。在她右侧,是一个身高差不多的女生,因为捂得太严实,只露一双眼睛,他费力辨认了好一会,才看出那是谢欢意。那天不是周末,为了赶过来给温书棠过生日,谢欢意特意翘掉了两节专业课。“怎么样?”谢欢意碰碰她肩膀,傲娇邀功,“是不是特别感动?”温书棠咬着吸管,一连说了三次嗯:“你明年过生日的时候,我也回漓江陪你。”“真的啊。”绒帽下的圆眼睁大,谢欢意较真地和她拉钩,“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不许反悔。”“等你回家,我让我妈给你煮赤豆元宵,再包一些蛋黄肉松的青团。”“对了!”她一拍脑袋,“还要去买李记的牛肉锅贴!”被她这么一说,温书棠确实有些想家了,侧头靠在她身上,嗓音闷闷的:“欢意,谢谢你,有你真好。”谢欢意顺势揉揉她的头:“和我还这么见外。”信号灯由红转绿,两个人挽着手走过马路。周嘉让静静跟在后面,宛若一道安静又沉默的影子。拐进左边那条街,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女人,身边还带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走得不太专心,蹦蹦跳跳,眼看就要撞到温书棠身上。他下意识想去拉她,但谢欢意的动作比他更快。“没碰到哪儿吧?”她问温书棠摇头:“没有啦。”悬在半空的手恹恹收回,周嘉让自嘲地扯了扯唇。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他不在,起码还有谢欢意陪着护着。谢欢意继续和她聊闲话,说刚才餐厅送的慕斯味道好棒,又嫌弃说那个火腿tapas好难吃。“果然。”她得出结论,“漂亮饭还是更适合用来拍照。”手机震出叮一声响,是许亦泽发来的消息,关心她有没有回酒店。如果诚实地说没有,免不得又要一顿唠叨,谢欢意眨眨眼,朝他撒了个小谎:【回啦。】许亦泽:【好,那早点睡哦。】许亦泽:【晚安欢欢。】小情侣甜甜蜜蜜说完话,谢欢意把手机塞进兜里,猛吸了口热奶茶,又扯起老生常谈的八卦话题。“棠棠。”冷风吹得人头疼,她把帽子又往下拽了拽,“你们学校有没有追你的男生呀?”温书棠嚼着珍珠,话语略为模糊:“没有。”“不是吧。”谢欢意皱眉,简直无法理解,“他们好没眼光哦。”温书棠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也不太在意:“我本来就没什么好的呀,干嘛要喜欢我。”“谁说的。”谢欢意倏地抬高语调,有理有据地反驳,“我们家棠棠不仅长得漂亮,性格更是温柔善良,怎么就不好了。”温书棠浅浅笑着:“我看啊,是你对我的滤镜太厚啦。”“才不是呢。”谢欢意轻哼。喝完最后几口奶茶,脑海中闪过某个想法,她语气变得飘忽不定:“棠棠。”“你是不是……还喜欢周嘉让啊。”话音刚落,温书棠的脚步停顿了下。身后那人也随之停了下来。像等待判决的犯人,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周嘉让望着她的背影,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雪幕汹涌,气氛凝滞三秒。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见她安静又决绝地说。“怎么可能。”“都过去了,我早就不喜欢她了。”“要不是你提起来,我都快把这个人忘了。”……深夜十一点三十分。气象台发布紧急播报,京北将在未来两小时内迎来暴雪,提醒广大市民,如非必要,尽量不要出门。警卫第三次从窗口探头,看他还没有走的意思,也懒得再多管。校门口的长椅上,周嘉让将那个蛋糕拆开。从口袋中摸出打火机,拨开金属片,火光窜出虎口,在凛风中摇曳跳动。可天气太糟糕了。蜡烛迟迟无法点燃,正如他们之间的结局,最终还是没能圆满。不知第几次失败,周嘉让放弃挣扎,用叉子挖下一块奶油,伴着萧瑟的风雪,替她吃下一口。那句演练许久的话,只能像独角戏那般说出。“恬恬,十九岁生日快乐啊。”“…我回来了。”可你应该不想再见到我了吧。吃完蛋糕,周嘉让踉跄起身。街角未打烊的唱片店,正在播放五月天的那首《步步》。“在充满你的回忆里面,我独自流浪海角天边。”“一步步走过当时心愿。”一步一步,周嘉让渐渐走远。他看起来并无波澜,甚至连唇线绷起的弧度都没有一丝改变。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盏灯终究是灭了。那个唯一支撑他的希望,在这个夜晚,彻彻底底地塌成了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