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锐腿脚发软地走出了办公楼。
宋书记那句话一直回旋在脑海中。
不得不承认, 在这一回，他输给了孟林。
秦锐猛吸一口气。
他一直都知道孟林的野心，知道孟林的阴险, 但他低估了孟林的能力，低估了孟林的手段。
孟林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搞小动作的孟林了，而是一个面具和血肉融在一起两面三刀的小人。
秦锐又长舒一口气。
思绪飘到两人小时候。
对方虽然耍小聪明, 但并没有那么可恶和可恨。
他真不明白孟林为什么会有“拼命向上爬”的偏激想法，如果单纯是受了欺负，受了嘲笑，受了委屈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那实在是太懦弱。
秦锐不觉得这些遭遇是一个人不走正道的理由。
头顶阳光很好。
秦锐一身正气地往前走。
他坚信，不论孟林怎么费尽心机, 怎么机关算尽，老天爷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车间门。
秦锐揉了揉眉心, 突然感到一丝疲惫。
坚信是坚信。
现实是现实。
去理论培训班的机会没有了，张石峰那边怎么解释？他都能想象到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场景了。
另外, 车间门的工作也不好开展。
车间门主任对他有意见, 但他不知道哪里得罪对方了, 闻刚越来越不听自己的话,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工人对自己也不像之前那样恭敬了, 尤其是赵三柱他们, 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能拉拢他们。
“秦主任。”
一道清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锐觉得自己泡在了溪水里，清清凉凉的，刚才的烦恼一下子都消失了。
看来，女人是男人的动力这话是有根据的。
秦锐抬眼看向林芳：“什么事？”
看着林芳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他忽地产生了一种和林芳一直共事也不错的想法。
即便他清楚林芳和徐杨是两口子, 徐杨和孟林走得近，自己应该对林芳有所警惕，但是林芳一个女人能对他产生多大的影响。
不仅如此，他觉得有林芳在，累的时候还可以看看对方，缓解一下疲劳。
至于秦锐会不会觉得自己这种行为不妥。
不会。
宠妻和看别的漂亮女人不冲突。
林芳挽了下头发，走到办公桌前，递给秦锐一份稿子。
“秦主任，这是关于献礼XXX的稿子，你看怎么样？”林芳微微弯下腰，指着稿子的几个地方，“这些地方我都不太确定。”
秦锐哪里还有之前疲惫的样子，精神的不得了。
他拿起手边的笔，开始一本正经地说林芳不确定的地方怎么修改比较好。
林芳一边听一边露出佩服的神色。
她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习惯，因为她就这样对待姐夫的。
这极大取悦了秦锐。
走正道不影响他喜欢获得漂亮女人的崇拜。
林芳听完之后，觉得自己学到了很多，她把秦锐讲的都记了下来，其中没有记住的又让秦锐说了一遍。
秦锐也是有耐心，有些话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
林芳末了表达感谢。
秦锐笑了笑，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私下叫秦大哥就好。”意思是两个人的时候称呼大哥，有外人在的时候叫秦主任。
林芳摸了摸头，露出笨笨的样子。
秦锐又是一笑。
他喝了口水：“你以后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
“好的，秦大哥。”
林芳走后，秦锐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
下班的时候。
秦锐想邀请林芳一起走，顺便讨论一下树旗帜、挂招牌的事情。
他正要说话，发现徐杨在车间门门口等林芳，于是歇了这个心思。
徐杨顶着大太阳朝林芳招手，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糖葫芦！”
林芳惊喜的说道。
徐杨把糖葫芦递给林芳：“快吃吧。”
林芳工作了一上午，肚子早就饿了，她接过糖葫芦立马咬了一颗，甜滋滋的味道融化在嘴里，好吃。
她边嚼边对徐杨说：“你真好。”
徐杨柔声：“你高兴就好。”
两人腻腻歪歪了一会儿，不过林芳从头到尾都没问徐杨吃不吃糖葫芦。
宿舍楼里。
徐杨和林芳两人在孟林刘翠家吃饭。
吃的是五香酱鸡。
鸡是徐杨拿给刘翠的，不然的话，徐杨也不好意思过来吃。
林芳夸赞刘翠做的好吃：“嫂子，你这水平赶得上国营饭店的厨子了，太好吃了，你看我都吃了两个鸡腿了，根本停不下来。”
刘翠给孟林和孟夏夹了块肉，笑着对林芳说：“好吃就多吃点。”
林芳咬着筷子尖儿，想了想说：“我有点好奇嫂子你是怎么学会做饭的，像我，学了好些年也不会……”
又说：“看来，有些人天生会做饭，而我不一样，天生不会做饭。”
她觉得会做饭的女人是操劳的命，不会做饭的女人，像她，是享受的命。
这弄得刘翠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她只好又给孟林孟夏夹了块肉。
夹完肉之后，她问林芳《游击队》排练的怎么样了。
林芳点头：“大家都夸我演的好呢，只不过——”
刘翠看向林芳：“只不过什么？”
林芳也没瞒着，说起了排练时发生的一些摩擦，主要集中在女的和女的之间门。
她说：“嫂子，我性格比较像男的，大大咧咧，更容易和男的玩到一块，女的的话，不太行。”
孟夏：“……”
槽多无口。
刘翠没接这个话。
马金凤跟她吐槽过林芳排练的事儿，说林芳喜欢跟男的交流，不爱跟女的说话，都结婚了还这样……
刘翠看了眼徐杨，发现徐杨并不在意，还点头认同林芳的话。
原本她还想提醒一下林芳结婚后最好跟其他男的保持适当的距离，但徐杨都不觉得有问题，她掺和个什么劲儿啊。
毕竟是人家小两口的事儿。
还是吃肉要紧。
林芳的话还没讲完，她看向孟林：“林哥。”
她这是按照徐杨对孟林的叫法。
孟林抬眼。
林芳挽了下耳朵旁的碎头发，说：“林哥，听说你在车间门时写的稿子被贴在了宣传栏上，太厉害了！我现在在写关于献礼XXXX的稿子，能请教你一下吗？”
孟林一顿：“饭后吧。”
林芳立马答应：“好！”
饭后。
林芳把稿子拿出来给孟林，微微弯腰。
孟林揉了揉眉心，其实一点儿都不想看。
“闺女，你铅笔呢？”
孟夏拿着一只铅笔：“给，爸。”
说完，挨着孟林坐了下来。
她清楚她爸叫她来的原因。
孟林看了遍稿子：“嗯，不错，思路清晰，语句通顺，除了这个标点符号要改一下，其他的没问题。”
林芳听到这样的评价，心里有些鄙夷。
同样的稿子，秦大哥能提出一一三四五点建议，而林哥，只有一个标点符号。
她有点怀疑孟林稿子被贴在宣传栏上的真实性了。
林芳像忘记她的工作是谁帮忙办的了。
不仅如此，她还觉得每个人都得尽心尽力地回答她、帮助她甚至是爱护她，像姐夫那样，像徐杨那样。
但孟林的态度怎么和其他男人的态度不一样。
林芳拿回稿子。
孟林把铅笔给孟夏。
“等等。”他突然叫住孟夏。
孟夏：“怎么了，爸？”
孟林皱眉头说：“你这个铅笔头怎么削的？能写出字来吗？”刚才一直没注意铅笔的问题，现在一瞧，铅笔芯都看不见了。
孟夏摸了摸鼻子：“垂直写，能写出来。”
孟林：“……”
他让孟夏把小刀给他：“我给你削一削。”
只见孟林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小刀，灵活地削着铅笔，地上是个铲子。
他把削好的铅笔给孟夏：“闺女，你看看——”
多尖。
孟夏立马夸赞：“爸，你手真巧。”
孟林看向刘翠，一笑：“我手巧不巧，你妈最有发言权。”
刘翠：“……”
她瞪了孟林一眼，在闺女面前乱说什么。
孟夏：假装没听懂。
孟林见刘翠脸红了，心情很好。
他拿起铲子，把刚才削下来的东西倒进炉子里，然后放回原处。
刘翠把东西收拾完后，没有睡觉。
她在看下午开会用的东西。
说是开会，其实就是吴从成和宣传队的人一起讨论一下角色性别的问题。
吴从成仍然坚持女改男。
他的理由很充分，既迎合某个伟大的群体，又符合广大群众的期待。
郝主任也同意了。
这种事情很正常，别说排节目，厂里颁发先进个人或者生产标兵也是优先考虑男的。
毕竟男的更能展现出担当的品质和舍小家为大家的精神。
不过这件事还得大家一起表决一下才可以。
民主嘛！
刘翠非常不赞成改性别的做法。
人家ZZ（报道的对象）怀揣着如此崇高的理想，不畏严寒酷暑，给广大人民群众扫盲，为什么搬到舞台上时要给人家改了性别？
难道ZZ的性别见不得人？
刘翠把报道翻来覆去读了一十来遍，到后来都能背下来了。
她想既然女工XX都能成为主角，那ZZ也一定可以。
不过目前的情况对自己很不利，吴从成还有郝主任都倾向于改性别，今天这个会说白了就是走个流程而已。
但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她都要尽最大努力争取。
不仅是为ZZ，也是为自己。
刘翠搜集了很多资料，但越搜集，她心里越慌。
孟夏给刘翠出了个主意，让刘翠把每个人可能反驳的话列一下，并针对这些话进行分析、回击……
刘翠是个很认真的人，她一下子就列出了一页纸，并找出了每一条反对的话的漏洞。
这样一来，她踏实了。
开会。
大家神情懒散，马金凤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会，或者说，没有人会为了这么一个会准备这个准备那个。
吴从成来了。
五分钟后，郝主任来了。
大家围坐在两张拼起来的大桌子周围，看向郝主任的方向。
吴从成数了数人：“人都来齐了。”
他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同志们，今天找你们来是要商量一下……”大体讲了讲报道的事情，并点名他的看法，女改男。
然后下面就是郝主任说话。
郝主任长话短说，表示自己认可吴从成的做法，然后让大家自由讨论一下。
马金凤小声说：“还讨论什么呀，结果都定了，我们难不成敢对着干啊？你说是不是，刘翠？”
她说完后发现刘翠神情不对。
“怎么了，刘翠？”马金凤关心地问道。
刘翠摆手，她就是有点太紧张。
毕竟她要反驳领导的决定，这不仅需要巨大的勇气，而且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
马金凤以为刘翠是因为以前没参加过这么正式的会议有些胆怯，于是把自己的秘诀传授给刘翠：“我们只需要听着就好。”
就像她对她公公婆婆，听着就好，不要反驳。
到了举手表决的环节。
“有人不赞同吗？”
吴从成环视一圈。
马金凤也顺着吴从成的视线看向其他人。
咦？
这是谁？
竟然举手了？
刘翠！
她瞪大眼睛看着身旁的女人，你是疯了吗？举手干什么？我刚才说的秘诀你没听懂吗？听着就可以了！不需要发表意见！
吴从成也很惊讶。
不过他第一反应不是刘翠反对这个决议，而是刘翠没听清楚自己方才的话，很可能把“不赞同”听成“赞同”了。
于是他又提高音量，咬字清楚地说了一遍。
“有人，不——赞——同吗？”
想来这一次没人举手了吧。
他重点关注刘翠的方向，可刘翠仍然举着手。
吴从成紧皱眉头。
这个刘翠到底怎么回事？
虽说对方是孟林的媳妇儿，他平时里多照顾一些，但现在是什么场合？
他喊了刘翠一声，语气中充满警告意味。
郝主任对刘翠印象很好，他瞥了眼吴从成，然后看向刘翠，问刘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
当然，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打造自己听取群众意见的形象。
刘翠直直地站了起来，凳子发出很大的响声。
众人吓了一大跳。
刘翠也从噪音中回过了神。
她先是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开始了她早已准备好的话。
那些话是她在洗衣服，刷碗，打水的时候练习过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保证是对的。
那些话是她在刮土豆，剥蒜，切辣椒的时候练习过的，每一处停顿，每一处重音，都要做到自然，好像这些话不是她准备好的，而是她现场说的。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刘翠。
刘翠紧张的同时，感到无比的兴奋。
她在说这个报道传达的意义，在说把报道搬到舞台的意义，在说通过舞台的形式宣传报道的意义。
马金凤听到刘翠这一长串的讲话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震惊于刘翠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东西，震惊于刘翠竟然能当着领导的面一口气说这么多东西，震惊于刘翠竟然能当着领导的面一口气说这么多东西来反驳领导。
这还是那个干巴巴说“自我介绍”的刘翠吗？
如果马金凤低一下头，就会发现刘翠的腿是打颤的。
她是紧张的。
吴从成对刘翠讲的话点了点头。
说的很好。
但这不代表他同意刘翠的想法。
女改男，这是最符合社会认知的做法。
就是刘翠说出个花来，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刘翠自然看出了吴从成的坚持，但不要紧，她还有第一招。
——妇女节。
妇女节设立的目的是庆祝广大妇女同志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多个领域做出的贡献和取得的成绩。
ZZ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果然，吴从成听到这个后，脸色一变。
他脸色变的原因是三八妇女节厂里拿不出什么新节目来。
之前女工人XX的节目已经排过了，厂里又是男性多，哪有什么女工人的事迹可以搬上舞台。
刘翠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路。
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改变主意。
刘翠一笑。
她看向郝主任。
没有比现在更叫人兴奋的时刻了。她不是一个人在说服别人，是无数个被迫在舞台上改变性别的人在说服别人。
“郝主任，您一直在做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工作，从女工节目到女性新形象，在妇女节来临前，把报道搬到舞台上……”
吴从成听到这话，扯了下嘴角。
这话孟林跟他说过，但他已经表达清楚了，郝主任哪里在做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工作，分明是在做张安俪的工作。
刘翠虽然说的话很有道理，也很有激情，但是呢，没用。
郝主任没说话。
吴从成：看吧，不管用。
刘翠虽然心一沉，但没乱了分寸。
她使出最后一招，张安俪。
但她不是让张安俪出演，而是让张安俪指导。
“郝主任，没有人比张安俪同志更有资格和能力指导这个戏了，她作为我们厂女工新形象，致力于宣传女同志的力量……我相信她会和吴老师一起……”
吴从成听到前半句话很慌乱，但听到后半句话就放心了。
他和张安俪一块指导。
而郝主任听到刘翠这么说，明显心动了。
妇女节，全称为国际妇女节，这可是一个露脸的好机会。
上一次林芳的事情张安俪好像不满意，这一次……
郝主任权衡利弊后做出了选择。
“妇女节是个隆重的节日，建功立业巾帼不让须眉啊，ZZ的事迹大家刚才也都了解了，是一个很好的素材……各位都是宣传队的主力，在这一关键时刻，要……”
然后说了说张安俪的情况。
说到这里，郝主任根本不用表态了，是个人都能听明白郝主任同意了刘翠的意见。
会后。
吴从成主动找到刘翠。
“绕了这么一大圈，想演主角是吧。”
那天孟林跟他提的时候，他没同意，然而就在刚才，人家刘翠自个儿给自个儿争取到了。
说实话，吴从成还挺佩服刘翠的。
但他不得不提醒刘翠：“虽然性别没改，但主角，真不一定轮到你。”
他这话不是说看不上刘翠，而是实事求是。
刘翠加入宣传队才多长时间门，演过多少角色，真不一定轮得到！
刘翠一笑。
她先是感谢吴从成的提醒。
但是——
只听刘翠说道：“吴老师，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自己演。”
吴老师愣了很久。
这倒不是因为他惊讶于刘翠说了这句话，而是刘翠真这么想的。
毕竟场面话谁不会说？
他突然笑了笑。
没想到孟林这么一个心眼子按斤称的人娶了这么一个傻愣愣的媳妇儿。
如此努力的争取，倒头来却不是为自己。
其实刘翠为的，是那个经常被人抹杀、抹黑、篡改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