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城门,月落檐角,天将明。


    被迷晕的守卫横七竖八地躺在墙头,江扶风与通判赵子昇藏身于城墙处,遥遥望着城内粮仓处燃起的火光与烟色,接连着天际。


    赵子昇虽是面色平静地望着前处,眼底深藏的波澜却由着烈焰描摹,“瀛洲粮仓已毁,纵然前处楚州战线吃力,只要再撑撑,熬之其弹尽粮绝时便可解。”


    江扶风点点头。此前二人逃出被囚之地,赵子昇引路为她指明了城内粮仓,这才让她得以将其毁之。


    而江扶风知晓,这对于赵子昇来说是一个并不容易决断的选择。


    毁粮仓之行,无异于断送瀛洲这些年的路。


    “他要来了。”赵子昇负手而立,挺直了脊梁。那目光所及之处,只见集结的军队随在一人身后,步伐匆促。


    其话中所指的“他”自然是瀛洲知府宋无垠。


    继而赵子昇抬手将乌糟打结的白发以木簪郑重地理了理,侧过头望着江扶风,“江大人,您先离开吧,我记得您要回京城查找一人下落来着。时间急迫,就不用陪老头子我在这里虚耗了,这城墙头处有我提前备好的钩索,您沿着小心下去便好。”


    “赵大人,您一人在这里……”江扶风犹疑地瞄向远处愈来愈近的宋无垠。


    赵子昇洒脱一笑,劝慰道:“我与无垠虽是割袍断义,但毕竟是相知多年的好友,并无深仇大恨。更何况以我现在的处境,我对他也没有威胁,他不会为难我的。”


    “好。”江扶风踯躅间背过了身,踏在城墙处时又再顿住步,回头对赵子昇道:“瀛洲与百越勾结之事归根结底是宋无垠的过错,待事情平息,陛下同吏部处理官员之时,我会禀明陛下粮仓之功为您所做。届时功过相抵,兴许您不会有事。”


    赵子昇敛下眼,朝江扶风行了一礼,“那便多谢江大人了。”


    随着江扶风离去,赵子昇缓步从暗色里现出身影。


    此番宋无垠亦是领兵赶至,于城墙下扬起面与赵子昇对视,“子昇?”


    接而宋无垠猛然侧过头眺着粮仓大火,又再探着赵子昇无波的神情,顿时明白了这突发事故从何而来。


    “这么多年,你终于肯走出那里了……”他攥紧了衣袖,目光恨然地看着赵子昇,“而你这一出来,可就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啊,子昇。”


    那语调中尽是愤恼的情绪,闻言赵子昇幽幽叹了口气,“无垠,你还没清醒过来吗?”


    宋无垠听罢面目忽变扭曲,那眼瞪得极大,“子昇,要醒过来的人是你!”


    他话毕又陡然抬起手指着城内,声线尤为激动,“你瞧瞧,现在的瀛洲比当年富足了不知多少!路无饿殍,野无流民,家家户户丰年有余钱,荒年有余粮……这可是其余州郡都得不来的日子!”


    赵子昇从始至终摇着头,浑浊的目中隐有清光,“瀛洲……瀛洲早已不是你我当初期冀之样了。而这一切,都是你我造成的。是我没有及时阻止你……才酿就如今这般大祸……”


    宋无垠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如今的瀛洲难道不是当初我们梦寐以求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眼里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假仁假意?到底是我不清醒,还是你赵子昇早就把我们昔日之言抛之脑后?”


    赵子昇紧阖着眼,那翕合的唇几番欲言又止,始才沉声说道:“一旦瀛洲之行公之于众,全天下都会唾弃瀛洲!到时候你要如何给城中的老百姓交代?他们何曾知晓自己竟成了卖国贼!”


    却不想宋无垠的声音越发尖锐,“天下人之见与我何干?我也不需要同百姓们交代。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这就足够了!”


    赵子昇睁开眼时,其里染就了微红,“无垠,你这是自私。你为了那个‘梦’,让整个瀛洲受了无妄之灾!待百越兵败撤离,朝廷秋后算账,这后果你受得起吗?”


    宋无垠气极反笑,他抖着手指着自己,“是,我自私。我宋无垠为官半生不曾受过百姓一粟一缕,与百越互通所得尽数馈于了百姓!无论什么样的后果,都是我宋无垠担得起的。至少我得以窥见梦,我实现了它!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那年选择了百越!”


    旋即他笑得讥讽,定定地望着赵子昇,寒声问道:“而你赵子昇又做了什么?从头至尾你就是个缩头乌龟!躲在暗无天日之地买醉不出,就能得来那个‘梦’了吗?”


    似是言中赵子昇痛处,他哑口无言。


    不多时,长风携来烟尘,掩住月色。


    赵子昇仰面凝视着灰蒙云间,神情异常平和,“无垠,瀛洲粮草已烬,前处的百越军无退路,兵败是早晚之事。你若有悔改之心,供出百越近年勾当,将毁粮仓之行作你的功劳禀于朝廷,还能将功赎罪。”


    “罪?”宋无垠放声笑了起来,稳声答道:“我没有罪。”


    赵子昇默然注视着宋无垠良久,只是生硬地落下一句,“无垠,你我之间,无话可谈。”


    他再度极目环顾着瀛洲四处城巷屋檐。


    粮仓处仍余有烈烈之火,烤灼着半边天,像极了他曾入仕之时渴求梦的炽热之心。但他却明白,那里很快便会唯余一堆灰烬。


    是他亲手将这个梦烧得不剩半分。


    他坦然地说着,“瀛洲之梦,今生我已无力去实现。”


    那声线仿佛一潭死水般平静,他喃喃说着,“吾不知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


    而城墙下的宋无垠只见着那道烟色里的身影,直直地往下坠落,破碎。


    一如赵子昇从未触及的梦。


    楚州战线处,天光破开云烟,一并拨散江边水雾。


    船只残骸与着累累尸身沉浮于晃动的江面,覆过一层又一层血色涟漪。


    “大人,百越撤军了。”彼时斥候向着浑身亦沾染血污的柳臣禀报道。


    “他们回对岸驻营了吗?”柳臣恍神窥得那江河之处似是唯有荒芜,并无人迹。


    斥候沉吟道:“不,他们好像是离开了连水。”


    柳臣遥看着朦胧江水,从容命道:“整顿我军情况汇报给我。伤者尽快带去医治,重者回城休养。其余人等原地待命,在查清敌军动向前不得放松警惕离开驻营。”


    适逢秦校尉拭着刀上鲜血而来,神色不屑,“他们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回来了。百越那个头,几乎是踩着自己人的尸体才活着命逃掉的。不然,老子非得宰了他!”


    而柳臣见着那血迹斑斑的盔甲下几道伤痕触目惊心,“您也快去处理下伤势吧。”


    “老子身体硬朗着呢!让他们那些小兔崽子先救治,不然一不小心见阎王了,我可过意不去。”


    秦校尉此刻正是心情大好,甚至不顾礼仪径自拍了拍柳臣的肩,“知府大人,我们这打了胜仗,不得犒劳下兄弟们?”


    反是柳臣被他这不知轻重的力道一拍而霎时白了面,连着眉似是因疼痛而拧起,秦校尉始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赔罪,“嘶,忘了知府大人是个文人了,而且还受了伤不久,老秦对不住。”


    “咳咳……”柳臣缓过气哑然失笑,也是知晓如今这直肠子秦校尉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无碍。这段时间也辛苦各位了,庆功宴自是要请的,我自掏腰包。”


    “老秦,你之前好像说的是这场仗打完,你请客。”泗州水军张校尉抱着臂,冷不丁地补了一刀。


    “是吗?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秦校尉目光挪至近处一水军面上,那水军见状当即拨浪鼓似的摇摇头,不敢多言。


    “张三,你看,是你记错了。”秦校尉笑得放浪。


    而张校尉听得秦校尉口中所喊,当即跳了起来,“什么张三?秦风你个老泼皮!昨夜还刻意放话挑拨!呸!我差点信了你的邪!”


    秦校尉往后躲着时还往柳臣身侧靠了靠,“哎呀怎么还急了?柳大人您瞧瞧,这人骂人,有损军中风气。”


    柳臣笑而不语,眼下这打闹的两位校尉让原本沉重的战事气氛顿然轻松了不少,更有闻声偷观的水军们亦暗自乐着。


    数日过去,瀛洲之事公于天下,惊动朝野。


    在确认百越退出楚州地界后,柳臣带兵回了淮阴城。


    他前不久收到了江扶风的传信,她告知了他瀛洲城内的来龙去脉,但程遂安带着簿子离开后生死不明,她需寻找其下落,遂未能至楚州见他。


    为此,她甚至绘了一幅丹青赠他,其上是为她与他二人执手相行之样,周处尽是留白。虽说柳臣见得,那画中人物稍显憨态可掬。


    接而柳臣抿着笑取来笔墨,从那画中之人两边细细添笔,绘出江河、莲花灯……


    正当他还没能作成之时,沈故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连门都未来得及敲,“大人!京城传来旨意,皇上褫夺您的官职,要您封存官印,即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