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浩浩,巍峨船身的楼船于风雨中摇摇。


    此番整座船上的人皆能见那将触的礁石,一众心提到了嗓子眼。


    船舵处,柳臣正死死捏着舵,一脚踢开阻挠他的水贼,双目紧盯着近处的礁石,竭尽全力使着舵扭转着方向。


    ——就快要撞上了。


    “咚!”巨鸣彻响云霄,楼船剧烈晃荡,船上的人应声倒下,慌忙之中抓着附近之物始才未被甩出去。


    惊呼声、哀恐声不绝,乍时如浪掀起。


    秦校尉以刀扎在船板处稳住身形,耳边船身与礁石相触的嘭然轰鸣撕裂风声,接而似有骤雨拥船,携着寒冷江水灌入。


    他抬眼见着船内乱成一窝、横斜歪倒的水军,尽数于这滔天势头里失去了方向。


    不多时,楼船蓦地停了,整身静静杵在了江心礁石边缘。


    秦校尉从眩晕中直起身,眼前许多水军已抑制不住地就地呕吐起来。


    他步步走近船舵,船外苍茫江雾渐而散开,静然无波的江水已掩住汹涌,仿若方才那一瞬船上所有人陷入的绝境恍如一梦。


    此番他才发觉楼船因转向及时,唯有侧翼刮过了礁石,造成了先前的猛烈晃动。


    秦校尉的目光移至趴在舵处失去了知觉的柳臣,只见刺目的鲜红染遍其半个身,与着那双修长的指节牢牢抓着船舵,甚至骨节已因极为用力而略有变形。


    若说他没为这个他曾瞧不起的年轻状元郎心头一震,那是不可能的。


    秦校尉苍迈的面上掠过复杂的神色,那白须微微颤着,神情愈发肃然。他盔甲下捏着兵刃的手已攥得发白,“来人,快把知府大人带去疗伤。”


    而后他俨然望着欲动的零星水贼,高声道:“所有水军听令!擒拿船上所有水贼,整师回营。”


    瀛洲地界,一辆南下的马车踏过尘土,越过稀稀落落的山林。


    至城门,守卫喝止道:“下车!所有入瀛洲之人,皆需盘查身份!”


    此时马车内一男一女,身着布衣,正是乔装打扮的江扶风与程遂安。闻言二人对视后撩开车帘下了马,接受了守卫的盘查。


    程遂安咧嘴笑着,从怀里拿出他们此前伪造的假身份递予守卫,“大人,小的姓陈,名随安,是京城过来的皮货商人,与舍妹远道至瀛洲做生意的。”


    守卫将信将疑地把程遂安与江扶风二人打量了一遭,随后瞧着马车身后渐聚排着的队伍,扬了扬手,“进去吧。”


    “多谢大人。”程遂安说着,方同江扶风跨过守卫之时,另一守卫猛地上前撩开了他们马车,迅然蹬步入内视察着。


    “好快的身手。”程遂安小声在江扶风耳侧嘀咕着。


    但事实正如程遂安所言,车内唯有堆放整齐的皮革之物,并无其他。


    江扶风不禁蹙起了眉,“瀛洲究竟在做什么,盘查得这么严格。”


    随后二人顺利通过了城门而入了其中,视野随处可见的是街中比之京城还要繁华几分的商贩拥挤一道,喧杂的吆喝声充斥于耳。


    “你有没有发现,这些商贩所卖的都是手工制品,根本无粮食蔬果类的东西。”江扶风低声问着一旁的程遂安。


    程遂安暗暗点着头,“且这些制品来自周处各地,不像是他们产出的。就咱们走过来这一小会儿,我已经见着了好几样楚州特有的制品了。”


    江扶风思忖着,“此次我请旨陛下微服查访瀛洲,而楚州之战仍在胶着。前些日连水一战,楚州水军在人数劣势之下以楼船侧翼受损的代价守住了地界,一举震慑了水贼,但眼下他们敢于连水长时间驻扎,定是有着后梁。”


    “少主是猜,水贼是有瀛洲提供着粮草与军械?”程遂安问道。


    江扶风颔首,眉眼凝然,“据楚州交战的情报来看,连水地界的水贼不下五千,甚至更多。朝廷已是令泗州水军连夜支援楚州,且看是援军先赶到,还是水贼先攻破楚州了。”


    她不由得为楚州捏了一把汗,能秘密出动如此庞大的水贼迅速占据连水并与楚州对抗的,这背后究竟是什么在支撑?


    “少主,我们现在从何处查起?”程遂安拖着马车驮着的皮货,悄声问着。


    江扶风瞄了眼身后的皮货,“直接去见瀛洲知府。”


    程遂安闻之一怔,“啊?那我们这搞半天的伪装……”


    江扶风知他会错了意,抿嘴笑道:“当然是去谈生意了。”


    至天色昏,霞光潋滟。


    街中商贩各自收摊归家,江扶风与程遂安二人受邀至宋无垠宅邸。


    彼时程遂安坐于正厅处,低头微声问着江扶风,“少主,你是怎么做到直接联系瀛洲知府的?用朝廷官员的身份不是直接暴露了吗?”


    “此事说来话长。”江扶风解释道:“简而言之便是我打听到宋无垠的夫人尤为喜欢皮货,所以提前做了点准备。”


    “原来如此。”程遂安恍然道,而后瞧见门槛处落下的人影,提醒着,“他们来了。”


    “嗯,一切按原计划进行。”江扶风说道。


    只见一中年男人官服还未褪下,板正着身走进了正堂,接而程遂安与江扶风起身,同向宋无垠行着礼,“草民陈随安,携舍妹拜见知府大人。”


    宋无垠抬手,面上笑着,“拙荆很是喜欢你们卖的皮货,这些一看就是上乘料子所制,不愧是京城而来的啊。”


    江扶风却暗自察觉那笑意尤为勉强,非是由心而出。加之其眼底若有若无的阴郁,这位知府大人给江扶风的第一印象便是他似乎有着很重的心事,并使之心神难宁,有着淤积郁气。


    程遂安客气地道:“草民也是恰巧入城时听闻知府夫人偏好,这才拿来献给大人。”


    而后在宋无垠的示意下,他们入了座,丫鬟奉茶之际又听主位的宋无垠言,“说吧,你们找我,恐怕不只是为了贩卖皮货吧?”


    “是这样的。”程遂安皮笑肉不笑地应着宋无垠的话,“草民是京城龙安商会的,听闻最近瀛洲商贸繁荣,遂想于瀛洲发展一番天地,不知近来引领瀛洲百姓发展商业的知府大人可否批准?”


    说罢程遂安为彰显其言可信度,还从袖中拿出了龙安商会的令牌示予宋无垠。


    宋无垠毫不掩饰他眼中的窥探,“京城比之我这小小瀛洲,机会多的是吧?”


    江扶风随即接过了话茬,“大人有所不知,京中皆为世家豪强占据,这龙安商会是故去的家父遗留给哥哥的资产,我与兄长二人在京中并无权贵撑腰,只得往外才觅得生机。”


    话落之时,江扶风见着宋无垠思索的眼底挣扎之色一闪而过,而后他沉声道:“此事容我考虑两天吧,两日内必会给你们答复。”


    月明星稀,江扶风与程遂安道别宋无垠之时,却是出门转过巷角之时,悄声绕至了宋宅院墙处。


    方才他们离去之时,听得管家传报另有贵客寻访,而江扶风明显察觉宋无垠的面容微动,似是极为不情愿。


    皎皎月色间,照尽两道俯身在正堂的屋檐上,偷听着下方的谈话。


    程遂安忽地凑近,对江扶风一本正经道:“你说,这堂堂朝廷吏部侍郎,夜半翻墙爬到人家屋顶上偷听,这传出去是不是不太好啊?”


    江扶风瞥了他一眼,“一,墙和屋顶都不是我爬的,是你拽我上去的。二,比起我这微不足道的小女子,程家大少爷翻人知府宅邸的院墙,好像更容易引人热议。”


    程遂安:“……”


    “宋大人,方才你接见的是什么人?”


    青瓦之下,一人问着有些坐立难安的宋无垠,语气间尽是质问的意味。


    宋无垠背着手,随口应道:“一些想要投机取巧的商贾罢了。”


    江扶风却觉那人口音有些奇怪,但语调间她似曾相识,而又听其言,“宋大人,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那俩人从京城而来,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朝廷派来的卧底?到时候你的事情一旦暴露,背君叛国,你一家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叛国?”程遂安险些惊呼出声,他当即捂着嘴,与同样心惊的江扶风对视。


    江扶风终是想起那让她有些耳熟的口音是从何而来了——这分明是百越人用中原话时惯用的语调。


    “宋大人,我奉劝您一句,我们百越对汉人南境水域势在必得。还请您好生配合我们,否则落得个走投无路,四处无人认领的败家犬……”


    那人笑得极为阴鸷,左右话中意思已是把宋无垠逼到了别无他选的境地。


    “原来犯境的水贼尽是百越人,此前他们派使臣进京,定也没安好心!”程遂安愤然说道。


    “喵?”


    江扶风正分心思忖之时,一声乍现的尖利猫叫吓得她险些从屋檐上掉了下去,旋即宅处的守卫循声看来,正瞧见二人趴在瓦处的身影。


    “什么人?!”守卫大声叫着,江扶风晃眼之时便见众守卫聚集,朝他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