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更天,城中寂寂无声,除却竹梆子的敲声不时荡于漆黑里,渐而消弭。
城外,倚于林梢而眠的鸟雀忽吱声飞起,夜风霎时嚣然,唳声穿过重重阴云。
“有敌袭——前处一百里连水江岸急需支援!”
淮阴城下,马蹄践起尘土,一疾驰而来的斥候声嘶力竭地通传着。那面上尘土覆着未干的鲜血,随着其猛然下马入城的脚步,带过促然急风。
“前方急报!有上千水贼连夜犯境,于村庄掠夺,杀人无数。”
天仍未明,烛火照尽两道紧绷的面。
彼时沈故于府中见着正埋头盯着沙盘的柳臣,惊声说道:“那水贼前些年在荆州肆虐之时也不过百人,凭借对水域利用与当地水军周旋才得以占优势。如今明明去年才剿灭了一波,何来的上千水贼?!”
“先别刨根问底了。”
柳臣亦是锁着眉头,抬眼看着沈故,“现在楚州唯有一支楼船军,驻军共有两千。水贼善于水中作战,眼下他们攻下楚州东部的连水并占据水域,我们想要从陆地进攻并不现实。”
话毕,柳臣挪袖指向沙盘处水贼占据之点南处,“你瞧这里。”
沈故凑近后细察了半刻,“峰都山?他们是凭着此山屏障,形成峡地,以防南边的扬州军支援。眼下北边是……瀛洲。”
而后他若有所色地瞅着瀛洲的版图,朝柳臣问道:“方才已派驿使快马加鞭赶至京城了,眼下需要发急报至瀛洲知府处求援吗?”
柳臣迟迟未搭话,他挺直身,眼底掠过不易察觉的微光,定然答道:“不,你去派人将近日在楚州地界活跃的瀛洲商人,以查缴违禁货物为由暂行羁押。”
“啊?”沈故瞪大了眼,尤为不解。
“叫你去便去。”柳臣说道。
“是。”沈故躬身应着话,回身欲离去之时,柳臣的嗓音传来。
“还有,待天明之时,我会于城中募集善水的民兵充军,围封下游路段。此番水贼来势汹汹,这背后定有着什么支撑。”柳臣捏紧了袖口,望着窗外沉然夜色面目一寒。
随着黎明破晓,天边微蒙。随着水域封锁的消息传遍全城,城门一众聚集处张贴的募兵告示引来议论。
却是在一阵吵嚷声里,群民回身瞧去,只见官兵押送着几位商人路过。那商人一面挣扎着,急切地冲着官兵喊道:“你们楚州军队乱抓人!不让我们瀛洲人做生意!”
百姓们听罢面面相觑,正是疑惑之际,沈故从官兵里走出,向一众抱拳,“诸位,近日有瀛洲商人以贸易为由,夹带大量黑火入城,此不法之心昭昭。还望大家能够配合官府调查,若有安分守己的良民,官府查证后也不会妄加罪名。”
其间一男子面上带了几分惊恐,“黑火?这前面连水被水贼占据,楚州城里又有黑火……”
接而连连不断的猜测与担忧覆过城门,“这可怎么办啊?我还没见过打仗是什么样的……”
“肃静!”沈故清了清嗓,拔高了声调,“眼下楚州正是非常时期,但只要有知府在,有楚州驻军在,我们倒下之前,绝不容许水贼入城肆虐!”
群民静了几分,随即沈故借着造势道:“我们楚州的知府已带领着水军至前处与水贼交锋,正是为的楚州的安宁临危不惧。如今我们身在尚无兵戈的城内,是受数千将士护佑之人。他们上场厮杀的都不怕,我们又何来畏惧呢?”
话音方落,百姓们的神情霎时被安抚了好些。
更有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径自站出身来面向一众道:“我们楚州安稳多年,我这身膘可不是白长的!就让我来试试那水贼有几斤几两,胆敢来犯我楚州,让他们瞧瞧我们楚州儿郎的厉害!我可是从小都在水里长大的!”
随后回应青年人的话此起彼伏。
“就是!我来,我报名加入楚州水军!”
“还有我!”
……
沈故满意地望着这些热血男儿,他抬袖指向城门不远处的募兵登记处,“大家别挤,在前处官员那里登记,一个个来。”
而后一官兵朝沈故走来,“已有好些瀛洲商人押入了衙门里,需要前去审问吗?”
沈故点点头,心想着这些瀛洲人来的蹊跷,柳臣一直对他们心存疑窦,只怕此次战事挑起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衙门处,沈故方踏入审讯室,便听那瀛洲人嚎啕道:“大人!冤枉啊!小的都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为了赚点钱不远千里来到楚州做生意,怎么可能夹带黑火?您瞧瞧,我那货物里可有半点黑火?”
沈故瞄了眼商人,“你们瀛洲人像是约好的一起来楚州,是什么高人指点的啊?”
商人答道:“我们当地的知府教我们水运贸易,我们依着葫芦画瓢,就沿江来了就近的楚州。我们卖的都是瀛洲特产的珠贝,又把楚州盛产的东西运回瀛洲卖,可从未有违法行径啊。”
沈故思索半刻,“这样啊。但我怎么瞅着你……一点都不像瀛洲人呢?”
商人挠头,“我们祖上都是外来驻于瀛洲的,非是土生土长。”
沈故顿时目若利刃,“这么巧,今日我们抓获的所有瀛洲商人,都这么说的。难不成,你们只是假借瀛洲人的名头?”
与此同时,楚州东。
怒号狂风席卷着江水,阴云沉沉欲倾。柳臣立于哨岗处,由着风吹鼓着他宽大的袖袍。
他遥遥望着雾气弥漫的江面远处,乌压压的营帐遍布,接而他喃喃道:“这些水贼驻扎有序,分明是军队的规格。”
一官兵匆匆来至柳臣身侧禀报道:“大人,我们前去侦查的兵回来禀报,他们行军来的方向是从瀛洲往楚州。恐怕……”
恐怕瀛洲早已沦陷。
柳臣心底补出了后半句。可是这近来根本毫无瀛洲受水贼入侵的消息,连着周处也无动静,更无出逃的流民。
而他还吩咐什么,斥候已疾步赶来,“他们越过线打来了!正向我们的楼船军进攻!”
“约有多少人?”柳臣从容问道。
斥候远眺着水贼军阵,答道:“有三百……不对,六百!”
继而柳臣领兵于江畔,快速命令着,“三百驻军留守陆地,所有水军同我登船作战!务必守好楼船。”
烟波缥缈中心,细雨纷垂。
楼船之上,柳臣见着水贼行船越发的近,此番得以窥见其貌,他却发现这所谓的水贼,皆是穿戴兵甲整齐的正规军队,非是此前他所见的水贼模样。
柳臣抬手命令着楼船的水军,“掩护艄公,弓箭手放箭!”
随即漫天箭矢携着密雨射入水贼营中船只,水贼中盾兵持盾相挡,丝毫不影响他们前进的速度。
而不多时,柳臣便察觉那些行船不过是为中小型,随着江面浩荡颠簸起来,并不如他们所在的楼船平稳。
“准备投石,朝敌船两侧。”
柳臣沉静地瞄着船只靠近的距离,冷雨扑面中,他已顾不及眉眼处洇湿的雨,高声喊着,“放——”
“我这特制的船身极为灵活,如何是这投石能击中的?”水贼中,一高大身影的男子于其船围聚的中心挺立,他笑看着破空而来的石,处变不惊。
随后尽如他所言,巍峨楼船里抛来的投石并未砸中水贼分毫,是以他唇角勾着的笑更加恣肆,缓着声言,“楚州水军,也不过如此。”
“殿下!太多投石同时入江,我们的船身要不稳了!”一道急喝从水贼船只中而来,男人猛然回头往四周看去。
“不可能!”他话是方出,已有不少水贼因船身偏斜,受江面水势涌动,惊然叫喊着往四处倒去。
“你们给我赶快往前靠近楚州楼船,务必登船夺取!”
男人咬着牙,恨然望向楼船顶处淡然指挥着的柳臣,旋即挥手命着,“调集后方军,全力往前进攻!”
“可是……”其手下尚是有所疑虑,但见着男人阴鸷的神色又咽下了话,往后执行着命令。
楼船处,柳臣望着已落入水中的船只过半,纵然亦有水贼近楼船而登,但以楼船上所备的精锐足矣应付。
“刀盾兵,准备接舷。”柳臣吩咐着,已是注意到了那水贼中心发号施令之人,旋即他微眯着眼,沉声道:“弓箭手,西南方位,第七只船,穿白衣之人,放箭——”
“唰唰唰——”
箭矢铺天盖地夺去,楼船处已有登上的水贼与刀盾兵白刃交接。
柳臣被侍卫护着侧身躲开刀锋,晃眼间却见那白衣人丝毫未损,反是转身踏入了朦胧的雾气之中,看不真切。
而待雨雾散去之下,柳臣定睛看去,那前处东倒西歪的船身之后,鳞次栉比般的战船齐排入水。船身打造精密,连着各类器械俱全,而船上立着不胜其数的水贼,持刀间气势汹汹朝着楼船而来。
柳臣瞳孔为之一缩,“敌军的数目……早已超过了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