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年想过赵朴最终会同意自己出府,但以防万一还是思考了好几个备选的方案,却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她在含榛院没待到第二天,赵夫人就拨了马车好送她离开。
现在赶车的是赵府的两个小厮,一个叫居今,一个叫揽古,车里的就是罗湖、福田,还有那个新来的林嬷嬷。
这两日赵丰年已经把这地方的情况打探得差不多:
譬如如今是大梁朝承光元年,新帝即位其实已有一年,只是他弟承兄业,为表孝谦,特地立了迟一岁改元的规矩。
譬如赵朴是奉元城的县尹,也就是县令,官居正七品。本朝不兴科举,赵朴因为祖上经商,又和上级有些关系,这才被推举有了官做。
不过如今这些信息对她而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嬷嬷,我听闻你在府中是负责采买的,不知当今稻米价钱几何?”
她昨天数了数,除去小数额的银块,杨金娥留下了二十二张大统钞,十八张张一贯面额的、四张两贯面额的。按她记忆中的比率:两贯等于一两银,十五贯等于一两赤金——
她现在全部身家还不到二两金子。
林嬷嬷原本该在马车外走,赵丰年念其年长,坚持要她上车避风,此时心中正是热乎,殷切道:
“娘子有所不知,当下咱们赵府主要吃的是麦和粟米,稻米不多,偶尔吃的都是方家村种的,不过老奴见过粮市的价钱:不同的米价钱不同,最好的糯米是辉州糯米,粳米里最好吃的是香粳米,这些都是五贯一石。”
这个赵丰年还是知道一些,一石是一百斤上下,林嬷嬷说的是最好的,倘若品质差些的米,定然会便宜一些。
赵丰年心里默默盘算着赚钱的事,眼睛从车帘的缝隙往外看:虽已到了寒冬腊月,但今年尚未落雪,路边依旧能看见商贩行走,行人来往。
梁律规定城中行车不能超速,马车行了两日,总算离田庄不足十里,有些盼头了。
罗湖看着赵丰年伸了个懒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表情欲言又止——最近三娘子已经多次做出这等不雅的姿势,好在周边没外人,她便也不说什么。
赵丰年没当回事,倘若时时刻刻都不能自在,坐车坐得腰酸背痛还要顾及仪态,那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也不是全然放肆,赶车的两个小厮还要回赵府,保不齐会说什么,因此赵丰年在他们面前还是收敛着,矜持地给了福田一个眼神。
福田善解人意,轻轻敲了敲车门:“两位师傅,三娘子有些不适,能否停车让我们下去走走?”
“不适”的理由千奇百怪,但不在城市中便没有公厕,小厮们就默认:下车是为寻找合适的五谷轮回之地来解决生理问题。
三个年轻娘子办完事,一同沿着小路往回走。
此时已出城门,路旁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隆冬天地萧瑟,地上的枯草极其低矮,泛着潮湿,赵丰年裹着亚麻白的加厚斗篷,被福田罗湖左右拥着,慢慢往马车方向挪。
赶路的这两天总能听到风声,此刻却停了,也就没那么冷。
刚走到大路上,就看到两个男孩跑得飞快,像是要躲什么人,还直往马车里面钻,被居今揽古两个小厮抓个正着。
“你放开我!”
穿深红色衣裳的少年满脸脏污,看不清长相,头上也扎着小脏辫,整个人颇有凶气,两个成年的小厮费尽全力才勉强制服。
另一个少年瞧着年纪大些,倒是蔫儿哒哒的,想救那个红衣裳的,却只能从旁边徒劳地扒拉着。
“放开我!给我松手!我可是……”那红衣裳少年放狠话。
“你是哪家的小孩儿?”赵丰年开口,声如玉碎。
“你才是小孩!”
那红衣裳少年闻声反驳,不由缩小了挣扎的幅度,这么一下子,就被居今揽古压倒在地——他倒倔强,此刻也只是单膝下跪。
旋即反应过来似的,愤怒道:“你卑鄙!”
“你这小孩儿好没礼貌,我只问你是哪家郎君,怎能说卑鄙呢?”
“若非你突然开口,我已将这二人打倒在地!”
好大的口气!
赵丰年不仅没生气,反倒被逗笑了,来大梁以来她日日勾心斗角的,总算遇着个没心机的小孩儿给她玩。
她本就比那少年高,此时一站一跪更是明显,赵丰年干脆走上前去蹲下身,专心致志地逗小孩。
赵晚臻今年十五岁,生得白皙柔弱,又生□□洁,衣柜里一打开清一色的淡色衣裳,此时哪怕身在旷野,雪白裙角依旧干净。
“小孩儿,你为何要钻我的马车?”她问。
那少年瞧着不过十三四岁,深红色的衣裳底下脏得发黑,脸上糊了许多灰尘泥土,形容狼狈,但眉毛已经长得很浓,眼睛极亮。
他气势弱了些,嘴硬道:“谁要钻你的马车?”
分明是亏心事没做成便被抓包,恼羞成怒了。
“你若不承认,我怎能放你走,刚好我要到庄子上住,你便随我去家中种地,如何?”
“你要我去你家中种地?”
“怎么?你怕了?”
赵丰年这话有些试探之意:这孩子身上的布料与方才路上的行人不同,虽然脏污仍能看出材质不错,倘若他钻马车只因淘气,定然不愿做这等辛苦活;若是离家出走的小孩为了躲避家丁,说不准会同意,等他家中人来寻找,她还能赚一笔。
“咳咳咳……”在外面站得时间久了,赵丰年有些受寒,身体的难受让她没了兴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就要把人放走,便听那少年道:
“有何可怕?我跟你走!”
赵丰年刚要应承,偏过身子又是一阵咳,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她发作得厉害,苍白的面色都有些发红,隔着斗篷都能看出纤瘦的身体直颤。
“你……你怎么了?”
赵丰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好笑笑:“老毛病了。”
“既然你同意,那便上车吧!”
不论是做主家的奴隶还是侍从,就没有能上马车坐着的,少年不可置信:“你让我上车?”
赵丰年指了指他身边那个病怏怏的男孩:“车上确实位置狭窄,但他看着像是有病,不如让他上来,你在底下走,怎样?”
红衣少年垂头不说话了。
“林嬷嬷呢?”赵丰年问。
“说捡草去了。”罗湖是个藏不住事的,“娘子明知那嬷嬷是夫人送的,何必叫她也进车内?一路上都不好说话。”
“来到我身边就是我的人,林嬷嬷年事已高,便是车上坐不下了,福田年纪最小,也该叫福田下车去。”赵丰年冷淡道。
“娘子说的是,若车上仅能容下三人,自然该福田走路。”福田最捧场。
罗湖不说话了。
赵丰年余光瞥见那少年眉目纠结,似乎不知道该不该上车,她也不催,自顾自上车——想看看这小孩到底会怎么做。
居今揽古早已放开他,到一旁整理缰绳去了,红衣少年眼看着赵丰年被搀扶着爬上马车,因为设施简陋,连木梯都没有一个,中途还险些摔倒。
“……”
这白衣娘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瞧着病弱得很,带的两个小厮也不中用,虽说她嘴上调戏人不大矜持,但到底是无辜的。
恻隐之心只此一瞬,红衣少年低吼一声:
“走!”
赵丰年抬头一看,只见一路灰白,红衣少年拉着他的伙伴,已经远得只剩两个小点了。
“不必追了。”
想来方才那小孩只是假意答应,伺机逃跑罢了。
赵丰年坐回车上,突然开口道:“揽古,你与居今送我一路远行,可觉得辛苦?”
揽古原是赵景臹身边的小厮,虽心中鄙薄,还是耐着性子道:“娘子说笑了,分内之事,怎会辛苦?”
这话的意思是:我送你到庄子是主家派的活,有俸禄拿,和你三娘子没什么关系。
赵丰年想到什么:“将我送到之后,这车马是随我留在图田还是你们要带走呢?”
一旁的居今年纪更小,忍不住讥讽道:“老爷府中本就只有两架车马,这辆已是大郎君仁慈为你腾出来的,你难道还想留着?”
马车中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里面的人气喘吁吁,更兼女婢们的惊呼,十分骇人。
这三娘子再愚钝,终究是主子,要是在他们赶车着的路上出了事,恐怕他们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居今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缰绳握在手里都掉了下去,被揽古狠狠瞪了一眼。
揽古停了车,轻轻敲了敲门:“三娘子,可有事吗?”
三娘子气息微弱:“我今后身在田庄,孤苦一人,又身体病弱,恐怕生了病都没有脚力到城里请个大夫,咳咳咳……”
揽古还是有些心眼的,为难道:“三娘子的顾虑小的明白,只是赵大人并未允许将车马留给娘子,若是小的擅自做主,这车马的银子,足抵得上小的家中五口半年的吃用……”
车马竟如此昂贵吗?
赵丰年没问出口,她退而求次,委屈道:“揽古官人说的是,我也无意令官人为难,如今刚出城门不久,不若先掉头去马市,倘若有套老马破车能让我勉强买下,严冬腊月我也不至于病死寒屋……”
“官人”是大梁常用的、对身份平等男子的称呼,但有个“官”字,又默认要有些地位钱财的男子才能叫的。
揽古生于赵家长于赵家,早认了一辈子卑躬屈膝的命,服侍的主子来来去去,他的名字也变来变去,从没有人称呼他“官人”的。
因此也忽视了“不掉头回城,三娘子就会病死”这样的逻辑错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