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臣妻 > 8. 第八章
    赵阶虽不清楚太子到底知道什么了,但看得出太子并无问罪之意,他抬头,朝太子仿佛小心又讨好地笑了下,道:“谢舅舅宽宥,”明明是在伏低做小地请罪,少年艳丽无匹的眉眼却透出了一股狡黠、却不惹人反感的洋洋得意,成了精的狐狸似的,“臣就知道,以舅舅之宽仁待下,定然不会罚臣。”


    好像早就知道太子连训他一句都不会。


    舅舅两个字叫赵阶念得粘牙,他刚入东厅时一口一个殿下,知道太子无意罚他立刻又把称呼换成了舅舅,太子忍不住看了赵阶一眼,突然生出了好奇心,若让赵阶去抄宫规家训,不知道眼前的少年还能不能在这亲亲昵昵地唤自己舅舅。


    无论是容颍的弟弟们、崔静允,亦或者容颍曾见过的世子子弟,如赵阶一般大的时候俱心思深沉,为人处世至少看起来沉稳,待人彬彬有礼,但也客气疏淡,没有谁像赵阶似的,不好好唤人,爱拖长了调子说话,语调腻歪得让听的人耳下发赤,赵阶却浑然不觉。


    不知道他对多少人这样说过话,才能如此熟稔自然。


    “舅舅?”赵阶不明所以,顿了顿,“殿下?”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


    倒没看出不高兴。


    不知是不是容颍见他年岁尚小对他多有纵容,赵阶乐得藉此装傻,小声问道:“殿下,您罚静允了吗?”


    容颍长睫一抬,少年毫无防备地与他淡色的双眸对视,顿时手足无措,慌乱地脑袋低了下去,他道:“粥要冷了。”


    赵阶端起碗。


    方才他一直盯着太子看,没有留心,现下低了头,才注意到这只碗上也有海棠盛放。


    容颍竟喜欢海棠?


    赵阶仔细回忆了一番,发现自己上辈子在承极殿时,所用器物多与海棠有关,悄然瞥了太子,心中不着边际地想着,如他们这位殿下的性情,他还以为太子会更喜欢诸如竹兰等花木。


    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是巧合,因为赵阶很难想象容颍居然会对何物有所偏好。


    赵阶吃得食不知味。


    并非他心事重重,而是这顿饭本身也没什么味道,赵阶口味肖父,喜甜。


    不过他在容颍面前装模作样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便是饭吃得味如咀蜡,也能摆出一副感恩戴德的脸来面对太子,恨不得马上就能跪在太子身侧涕泗横流,口呼臣唯有百死才能报殿下恩情万一。


    待太子停著,赵阶亦跟着停下。


    太子善解人意,“卿若无事,可自去。”


    赵阶巴不得自去,但走之前还有话想问,“殿下,臣可出府吗?”


    容隐似是思量一息,眉目中流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事还未了,”他安抚赵阶似的,声线清湛朗润,“只能屈卿在府中暂留一段时日。”


    赵阶:“……”


    容颍这话说了仿佛没说,事情何时了?暂留一段时日是留多久?难道太子一直不对幕后之人出手,他还要永远留在太子府连门都不能出了不成?这同上辈子他被囚承极殿有什么分别?


    不对,有分别——太子府邸比承极殿大。


    太子连屈居都说出口了,赵阶当然不会没眼色地拂未来帝王,自己以后最高上司的颜面,乖乖地点点头,低着头,长睫开阖,刮颤似的。


    可能是赵阶太会得寸进尺,总能用各种五花八门的手段潜移默化地达成自己的目的,当他轻易让步的时候,很容易让旁人觉得他受了很大的委屈。


    这本不是大事,况且能宿在太子府,对于任何一个官员来说,都可算得荣幸。


    容颍沉默须臾,“除了出府,太子府的任何一处卿都可去。”


    赵阶眼前一亮,扭扭捏捏地问;“书房能去吗?”


    容颍无奈地想,果不其然。


    谁得了这样的恩典不是立刻叩首谢恩?独赵阶一个还要确认一下太子是不是真的说话算话,碰一碰容颍的底线在哪。


    太子不以为忤,反而轻笑道:“卿还想到何处?”


    赵阶心道卧房绝对不行,少年笑得赧然,露出一对酒窝,“殿下。”叫殿下和叫舅舅的语调都是相同的,殿下听起来却疏远好些。


    一双眼睛漆黑清亮,如同寒星闪烁。


    “可去。”太子回答。


    容颍答得言简意赅,惊讶犹豫的反而是赵阶。


    书房历来是各重臣王侯府中的重地,内里不知放着多少机要案卷,平日里还有官员往来,皆在书房会谈,太子能居然轻易地让他出入书房?


    赵阶闻言第一反应地举杯,将已经冷的茶一饮而尽。


    微凉的茶水划过喉咙,感觉相当真实。


    我不是在做梦?


    一把放下茶杯,“殿下,”莫不是在同臣玩笑这话被赵阶立刻吞了下去,望向太子的眸光灼灼明亮,几要生辉,“多谢殿下信任。”


    容颍小指蜷缩了下,他压抑着想要伸出手的欲望,道:“不若卿同孤一道去。”


    回答他的是赵阶殷勤备至地为太子奉了杯新茶,“殿下。”语调因开怀上扬,比方才更腻人。


    容颍接了茶。


    他还是很想告诉赵阶,不要这样拖长了调子撒娇似的唤人,不过……他又想,赵阶为什么不叫他舅舅了?


    茶甫一入口,便听赵阶随口道:“殿下,静允今日来拜见吗?”


    咔。


    “孤不知,”茶杯被轻轻放到案上,容颍的声音透着一种被水汽浸润的沉,“静允昨日没告诉你?”


    赵阶神情似有几分赧然,“世子未来得及说,就被殿下叫走了。”


    “早膳用好了?”容颍没有回应赵阶的话。


    想到能去容颍的书房,赵阶立时点头,欢欣雀跃道:“臣用好了。”


    容颍目光在案上一扫,赵阶几乎是手边有什么吃什么,每样用的都不多,唯有澄沙水团离赵阶远了些,指节大小的团子,亦只吃了一个。


    容颍颔首,“走吧。”


    赵阶本想再殷勤地扶太子起身,但想到太子还没弱冠又不是七老八十,况且容颍也不喜欢旁人碰他,便没有伸手,独自起了身。


    容颍垂了垂眼。


    两人一路再无话。


    赵阶余光瞥着太子清丽寒冽的佚貌仙姿,实在想不明白太子为何从刚才开始就不大高兴。


    容颍后悔了?


    赵阶立刻否决了这个猜测。


    容颍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那到底是为什么?少年伸了根细长的手指往眉心一按。


    怎么尚为东宫的容颍的心思比之后登基御极的帝王还要难猜?赵阶腹诽。


    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快就随着容颍与他踏入书房而顿时烟消云散。


    太子府邸的书房不如日后皇帝的御书房那般大,但胜在规制极有雅趣,书房分前后,前室为太子平日里处理公务,与大臣会谈之所,后室则是满架书籍,汗牛充栋,俯仰皆是,且另辟一架,存放要紧公文,后室只一桌案,供人看书时用,书房前后皆用沉水香,气味幽淡。


    赵阶眼眸发亮,决意先把崔世子等等先抛之脑后,偏头唤了声,“舅舅。”


    容颍觉得自己好像掌握了赵阶叫他舅舅的规律——在用得着他的时候,赵阶是不会吝啬唤他舅舅的。


    可不知为何,容颍却没有觉得厌烦。


    他只说了句,“选好了书到前室来看。”


    赵阶眨眼,“臣会不会妨碍殿下公务?”


    容颍淡淡道:“无碍。”


    赵阶眼见容颍微微扬起的唇角又放下去,顿觉一言难尽。


    容颍在高兴什么?容颍在不高兴什么?


    语毕,容颍离开后室,将书房留给了赵阶一个人。


    赵阶的目光先落在各种机要文书上,每一格子内都垂着一条悬挂着玉片的青色绳结,随着外面的徐徐微风,轻轻摇晃作响,玉鸣润泽清亮。


    赵阶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仔细选了几本未在外面流传的残卷孤本,在内室停留了有小半时辰,方心满意足地抱着走出去。


    他双眼惬意地弯着,竟不想书房有官员在,直直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一身浓紫官袍,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高大英挺,行止利落,很有几分武人气魄。


    李微明,李大人。赵阶心道。


    未来的兵部尚书,赵阶的老熟人。


    李微明算是朝中少有没对赵阶长相身份指指点点过的官员,俩人曾经共事,李微明行事果决,雷厉风行,赵阶虽对朝中同僚都无好感,但也从不厌恶李微明。


    当年共事时李微明双鬓早已全白,今却见故人青丝如墨,赵阶这没心没肺的无甚物是人非的感慨,只确定了李微明的头发不是天生白的,可见朝政有多熬人心血。


    赵阶朝李微明点点头,思来想去,不知道自己坐哪,得太子示意,坐到了太子旁侧的位置。


    李微明面上掠过一丝诧异。


    太子府中竟然还有这么个靡艳美人,且,太子殿下居然还很纵容宠爱他一般?


    太子年近弱冠,太子妃的人选还迟迟未定下,传言中除了说太子殿下年少时同太后吃斋念佛养成了个和尚性格外也有些很大不敬的风言风语,譬如说殿下多病,于人道上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微明还礼,莫名觉得自己顿悟了。


    少年人身量高挑,内穿淡色锦衣,外着一浅紫薄纱罩衫,衣裳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衬得身姿愈发峻嵘消刻,腰间组佩垂下,随着他的动作玎珰作响,玉冠博带,极散逸风流,神情却一本正经,到太子身边腰背笔直地跪坐下。


    李微明顿住话音,等待太子的命令。


    容颍略一点头,让李微明继续说。


    李微明心中更诧异,便接着说了下去。


    赵阶安静看书,顺便听了些兵部事务。


    看了十几页,便听书房门响动,赵阶并未抬头,直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小瓷碟推到赵阶手边。


    赵阶侧头,竟看到了一碟梅花乳酥,乳酥通身雪白,唯中间一点梅花酱点缀,四溢的甜香侵蚀着赵阶的嗅觉。


    太子正在与李微明叙话,手却刚刚拿回,搁到膝上。


    赵阶脊背一僵,长睫缓慢地向下压住,掩盖了眼中神采,他不动声色,轻缓地喘了一口气。


    很明显吗?


    太子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这样的小事了?


    赵阶面色如常地伸出手,捏起一小块乳酥,悄然放入口中,无声地含着。


    舌尖吸吮着梅花的甜。


    他看得漫不经心,低顺着眉眼,人显得格外驯服乖巧。


    容颍余光瞥到在自己身侧安静看书的赵阶,唇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李微明话音顿住,须臾后自若地讲了下去。


    待事务皆谈完,两个时辰又过去。


    李微明告辞。


    容颍微一点头,对赵阶道:“阿阶,去送送李大人。”


    阿阶?


    一个人名蓦地闯入脑海。


    李微明眼中闪过错愕。


    赵阶看书看得头疼,正想出去吹吹风,闻言立时起身相送。


    俩人一前一后出去。


    李微明拦住赵阶,客客气气道:“郎君且送到这吧,”他朝赵阶拱手见了个平辈礼,“在下李微明,不知郎君贵姓?”


    赵阶还礼,“免贵,姓赵,单字一阶。”


    李微明道:“玠珪的玠?”


    “青苔满阶砌的阶。”赵阶笑答。


    他竟是赵阶?


    李微明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摆出什么表情,陛下为崔世子赐婚,还赐了个男人的事情朝中皆知,李微明对这位未来世子妃的名字极其深刻,他第一次听说赵阶的名字还以为是珪玠美玉的玠,时下贵胄豪族多爱给子嗣用从玉的字,随口一问才知是台阶的阶。


    崔世子乃是太子殿下的外甥,太子因崔世子的缘故对其未婚妻多有优待也不难理解,只是方才李微明将赵阶当成了太子侍君,眼下对着少年郎明澈的眼睛不由得生出几分尴尬抱歉。


    李微明不自觉地别开视线,不与赵阶对视。


    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到赵阶腰间组佩,以雕花镂空银绶带系着,垂五玉坠,分别是芙蕖、忘忧、舍子、华盖、麒麟,前三者是禅宗意向,后二则表明了佩玉人的身份。


    这是太子的组佩。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李微明瞳孔一缩,蓦地想到诸多与玉佩相关的典故,此刻心情复杂,只好当自己胡思乱想,“多想郎君相送,在下告辞。”


    赵阶颔首,“大人请。”


    刚送走李微明,贺叙便径直来到站在廊下吹风的赵阶身边,请示道:“郎君,殿下令您暂居主院,郎君可有什么物件要从您昨夜住的院落带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