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拥楼阁,月迷津渡,一路向北过呈天府,算是出了燕都周遭六府。待到东羊郡南界,元熙感觉朔方的物候与燕都确实是差异颇大。她途中隐蔽身份,顾不得冷风彻骨,雪落肩侧,只一刻不歇,疾驰北上。


    行间歇息进得茶馆酒肆,远离了燕都,玄商十六部这些地方的百姓颇为爽朗彪悍,言语说话间也不似元熙自小到大见到的京中那些达官贵人斯文儒雅,百般作态。吃饭饮酒颇为豪爽,元熙对着这样的世俗景象颇为好奇,她的父亲兄长皆是忠义豪爽之人,眼前场景虽然与她未出阁前在威远将军府稍有不同,也与自己在那中书令谢府的凭白糟心更是有异,身在此间,元熙却对此番场景甚是喜爱。


    歇息时,在茶饭间听得行人商旅高谈:“那朝外的洛温原是昔年皇帝的已逝先皇后的亲弟弟,那老可汗如今还在世,父子一心,全全思虑,想着铁骑南下中原,并非一日两日……”


    又有包着头巾的年轻汉子追问:“我行走四方见过那朝外人,那女子们甚是是英姿飒爽,身体健硕高大,但是那先皇后嫁到皇家,似是三五年就去了!”


    又有稍加年长的褐衣妇人补充道:“谁道不是,我听过燕都茶馆的议论,说是当今那位谢皇后,内里十分善妒,使了毒还是怎得,三五年那朝外的皇后就没了性命!”


    “合该让燕都的谢家出征,不该是那威远将军……”忽然间又有人接话,听到自家名目,元熙更仔细地竖起耳朵,岂料那些行走的商客竟是喝起茶水不言语了。


    对陌生人的谈话元熙早有耳闻,撇去内容不提。朔方这别样情状该当一提,元熙喜欢这无拘无束外境。三五人在不算大的屋舍间,相互谈论着无关自身的诸种事宜,伴着茶馆的淡淡茶香和不断蒸腾的蒸汽,给人一种名为“人间”之感。


    想着寻回父兄尸骨后,寻觅线索,查明真相,还爱国将领清白,将亲人好生安葬。元熙欲之后浪迹天涯,多看看她忠爱的人间烟火,品一品世间百态,清明寒食,回乡一祭。思及此,泪水又是簌簌而下,无以相止,只得掩面匆匆离去。


    月余,行至东羊郡的遗沙江,已过了小雪,天气愈加寒冷。月前燕都传闻朝陵山南麓泉守城纷纷南下避难,东羊郡亦是纷乱混杂,各类行者来去匆匆,物价上涨数倍。


    元熙虽在出谢府时拿了些银两,但一路上花销不少。少时威远将军府算不上锦衣玉食,也可说生活无忧无虑。她虽然一身武艺,但风餐露宿也着实无法忍耐。


    因着天气渐凉,流民纷纷,多有黄发垂髫偶染风寒,抑或是跌打扭伤,元熙便开始给人针灸诊病,接骨写方。所遇之伤者,无一不悉心诊治。有钱两者,元熙便收下伤患所给予的微薄钱两,饥寒交加的带疾流民,便是免去诊费。


    此番一路北上,竟是攒下许多钱贝,心情亦是随着稍加好转。另就是一时间声名颇佳,从南向北的传唱,见她姿容不凡,待人真诚和善,甚是温婉大方,百姓便称她是九天神女下凡,心思纯良,救民于水火之间。


    这日元熙继续北上,来到遗沙江畔,便看到江岸边有两三小儿裹着棉衣棉裤,不顾寒风瑟瑟,似是在玩耍,但时而有孩童惊呼入耳。


    侧眸见稚子伸出小手朝江流之上指点,遗沙湍急向西南而下。因入了冬,有许多冰碴冻石混在冰冷的江水中,湍急间伴随着涛涛江水声。元熙顺着看去居然发现有一苇破筏之上竟像是载着一名黑衣武士。


    许是近些时日救人救习惯了,元熙二话不说便飞身入河,踏上摇摇晃晃的舟筏。晃动间雪白的手飞速探了探武士颈侧,顿感一片冰凉自指尖传来,细察之下搏动甚是微弱。但仍一息尚存。


    这人脸色铁青,毫无生气,须发皆带着冰碴,衣衫更是冻得似是玄铁般冷硬。元熙心道真是命大,于是赶紧拖了人上岸,顾不得自己被冰冷的江水浸湿些微裙角,元熙将人驮在马上,去往东羊郡,入了城,赶忙寻客栈要了房。


    触得那人,便觉察此人武艺高强,看其装束应为玄商军中之人。漂流江上,应也是自战场不幸落难,抑或是被多人围困,被奸人设计才有所败北。沙场征战。敌我双方必有伤亡,为国捐躯固然是无尚忠烈,但遇着同袍小人暗算,那当真是心寒更胜天寒。


    近来元熙总梦父亲、兄长与她道别,身披战甲,携刀佩剑,打马出城,就像那日大军出城时的场景。但与当日不同的是,父亲和兄长亲口对她说,平定河山后便要远赴蓬莱,寻她早逝的母亲。每每想追过去却抓不住,留不得,远远望去父兄那威武的浅影也散得无影无踪,澄澈的泪水便在不查中挂满眼眶。


    在看着躺着昏迷的眼前黑衣男子,想着这人可能如父兄生前那般被敌人围攻,寡不敌众,便暗暗决定要救活此人。


    人昏睡着,元熙只得将亲自煎的汤药,一勺一勺灌给病人。因黑衣武者双唇紧闭,偶有那苦药汁自,自嘴角滑落,流进脖子里,向来不甚细心的元熙无法,看着那人紧闭的双眼和凌乱的面容,终是轻轻拭去那人颊侧的药,又更加耐心地给武者喂药。


    终于忙完,元熙又跟客栈的仆役要了一大盆热水,寻了手巾,想着给这人梳洗。


    虽然自小长在威远将军府,将军也偷偷教元熙武功绝学,身为独女,父亲兄长纵着惯着万千宠爱,外在是贤良好品性,但元熙不会做这般服侍人的活儿。胡乱地情理完头脸之后,硬着头皮把这人的上衣掀开撤去,避开大小刀伤剑痕,轻拭麦色肌肤。


    元熙想着自己已然嫁过人,虽说是一次不堪回首的成亲经历。但人毕竟是该有所长进,救人之举,本就该君子为之,收起不该有的旖旎,手上动作也坦荡无比。


    待清理完,又央客栈侍者买来干净衣衫给人穿着好,待再回眸细察,元熙竟发现此人虽然带着冻疮,还携着青紫浮肿,生得确甚是俊美,鼻梁英挺,五官端正,相貌出众。身材线条亦是像被精雕细琢过的上好岩石,微黄的皮肤上虽爬着些新伤旧疤却难掩这分外健壮。


    不知怎得元熙又忆起那大婚次日,被她揍得鼻青脸肿仰躺在地的谢家的那个无能公子,她又提醒自己,此刻应该唤作前夫了。无心感叹自己年纪尚轻就已然是有了前夫,便把方才这男子种种样貌与那前夫加以比对。


    但此刻元熙感觉自己当初遇到谢庆时感慨的有缘,竟是分外眼瞎,想必当时的神思也定是不甚清明。对着那人还演什么贤淑模样,那谢家落井下石,将那谢家无用之子打上一番也无甚大碍,堪堪是替天行道之举。


    为了使病人快些醒来,元熙又寻来银针,施以针灸。将银针刺入大椎穴、足三里和关元穴,又是一番忙碌。此番半日,榻上男子除了手指偶尔略动,再喂药时亦会偶有所吞咽,便再未其余动作。元熙甚至花了重金买了许多炭火,不停在屋内烧着。


    因着需要照看病人,元熙并没有机会再去给人诊病赚银两。因着拮据,只好凑合度日,便不顾许多,夜间在客栈的小榻上过夜。从小习武的元熙便感觉夜间甚是燥热,怕黑衣武者突然醒来又不敢宽衣解带,如此夜里便甚是煎熬。


    前一日还感慨迅速扁平的钱袋子,第二日却又买了上尚好的药材给这病中武者煎来养病。


    这日晌午,在元熙感叹再此般下去自己便要没有钱去西陵峡时,一直在床上未曾动弹的黑衣武者竟然撑着头缓缓起身从沉思中回身,元熙心头一喜,想着人好些便可省下些炭火钱。


    说着便连忙上前查看,这两日熟络与这陌生男子接触,便并没有顾忌太多,直接伸手去摸那人脉门。却不料那黑衣男子收手就是一躲,抬起头稍显恍惚的狭长凤眼就这样直直地向她刺来一道尽是疑惑与防备的目光。


    “你是何人?”那男子用颇为冷淡的语气开口,嗓音里全是久违言语的沙哑。


    元熙一路上都在有意无意地隐藏自己威远将军之女的身份。此时也并不想同着陌生男子道明真实身份,于是敛下神色,眸中溢满真诚,颇为温婉地对这人道:“我本是行走江湖的医女,那日见你孤身漂流江上,看查间见你一息尚存,不忍你就此命丧遗沙,遂就将你捞了出来。”


    那黑衣男子见她言辞恳切,目光中满是关怀之色,神情不似作伪,这才稍稍卸下了几分防备。又用干涩的嗓音迟疑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无妨,这位武士,我需得再为你看一看脉象……”元熙轻轻坐于榻边,说着便用一双满是担忧的明媚双眸看向榻上人。


    不等元熙再伸手去寻黑衣武者的脉搏,那人便主动伸出手朝元熙探来。又捎着喑哑的嗓音颇为诚恳对元熙道:“有劳……”


    元熙把住这人手腕,还未开口讲述病情,那男子就接着补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这这这,这可不兴以身相许,元熙她不久前刚经历过,头天成亲,次日遭休。如今竟是有些微微心惊胆战。但这人长得实在是俊美,救治好了,饶是多看几眼,亦身心甚愉。


    不待这人说完,房门便被重重敲响,打破了元熙毫无边际的思绪,打破了房间里原有的气氛。像是来人在边猛力叩门边出声唤道:“元姑娘你在这吗?燕都来的元姑娘可是住在此处?元熙姑娘你可在房内?”


    声音似有几分熟悉,如击心门,声声入耳,冥冥之中元熙微颤,但见榻上的男子,听得门外吵嚷,却连忙又收回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