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我在宴席结束之后便马不停蹄赶回来,谁料一回来便听着自家阿姐说我坏话。”聂月临一边哼哼着一边走过来,顺手摸了一下一边眼神懵懂的聂云霄。
聂甘棠抱臂,似有深意地看着聂月临:“宴席上的小郎君如何?可有看对眼的?”
“姻缘讲求缘分,”聂月临摊手道,“哪里是能急来的事。”
聂甘棠噙着笑,一边点头一边迎,转头却对师容卿道:“时候不早了,麻烦容卿你带小家伙去歇息了,我有话同月临说。”
师容卿福身行礼,而后带着聂云霄离开,屋中只留聂氏姐妹二人。
聂月临在师容卿走之后,面上维持的淡然伪装便已有些皲裂:“阿姐啊……有什么事非得单独留我下来说啊?”
聂甘棠一言不发,审视着聂月临。
五年不见,曾经矮她许多的妹妹抽条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稚气也已退散,身上的书卷气倒是不曾消减,似乎更浓陈了一些。
“阿姐,你盯着我看做什么……”聂月临摸摸脸,嘀咕道。
“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还忘不了……”此话说出口的一瞬间,聂甘棠便被聂月临捂住了嘴,她横目瞪着聂月临,却没挣扎。
“阿姐,你莫要乱说,坏他清白。”聂月临瞧聂甘棠没有说下去的意思,这才松手,垂目嘀咕道。
“这么说,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事已至此,还要有什么真真假假。”聂月临蔫蔫道。
“活该,”聂甘棠恨铁不成钢,“当初父亲在饭桌上提起此事,你不敢剖露自己心迹,后来我要带你去截停彩礼,你又不愿意。现在这也忘不了,那也忘不掉。但还能怎么办?你若想得偿所愿,除非我死了。”
“阿姐,你别乱说话了,真不吉利……”聂月临小声道。
聂甘棠铆劲儿踹了聂月临屁股一脚,说道:“这还管什么吉不吉利呢?”
“况且,就算你……”聂月临轻声道,“他也不会改嫁的。”
聂甘棠试探抬眼,便听聂月临继续说道:“师氏门风如此,当初以孕退婚都不可行,你便能看出来了。我从前想过,若真有那一天,聂家除了多个功勋,还会多块贞节牌坊。”
“哦,”聂甘棠冷不防开口,“所以你这死丫头还真想过?”
聂月临哽住,而后嘀嘀咕咕道:“这……我这……我这不是善于大胆思考呢嘛?”
“行了,不为难你,”聂甘棠扯住她的后衣领,道,“走啊,陪姐姐去喝两盅。”
“——啊,阿姐,我都长大了,你不要再这样扯我了!”
……
戌时刚过,柳璧桑准备熄灯睡下,便听外头喊“陛下驾到”。
“臣侍参见陛下。”柳璧桑匆忙披上了外袍,转头便见门口立着的瘦弱少女,一颗心脏激烈跳动不已,他抚上心口,冷静行礼道。
“凤君不必多礼,”钟菀兰抬手虚虚扶起了他,声音却是极淡,目光随意打量室内,而后道,“登基后的这些时日太过忙碌,冷待了凤君,今日才空出时间来见凤君,凤君莫要怪朕。”
“陛下日理万机,是百姓之福。”柳璧桑滴水不漏地说道。
“你身子弱,又畏冷,眼下春寒料峭,你若冷了,便唤人去六局要点炭。”
“是,臣侍多谢陛下挂念。”柳璧桑盈盈笑道。
也是那一瞬间,钟菀兰瞟过柳璧桑脸上的酒窝,像是被烫到一般,躲开了目光。
柳璧桑没有注意到少女这一小动作,说完话便乖顺垂着头,准备听钟菀兰接下来的话。
“还有,这几日,你在栖凤殿吃住可还好?”钟菀兰拉着他走到一旁落座,屏退宫人道。
“寝食皆安,陛下不必挂心。”柳璧桑柔柔道。
钟菀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总是这般掩下自己心绪,所以我如今看不透,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宽慰之言。”
“自然是真话,”柳璧桑恳切道,“做了凤君,每日用度皆是宫中最好。臣侍并非感陛下之恩故不敢言,而是如今周遭一切,的确令臣侍万分安适,并无不好。”
“你若喜欢,那便是最好了。”钟菀兰低声道。
说起来,柳璧桑从未想过钟菀兰会立他为凤君。先帝大行之日,她不知去了哪里,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时候,少女握住他的手臂,眼底赤红,声音却因狂喜而颤抖:“阿桑……阿桑,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心中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不安地攀上了她的手腕。
钟菀兰镇定下来,尾音却隐隐发颤:“收拾东西,我们的苦日子都结束了。不、不要了,那些旧东西不要了,从今日起,我会好好待你,你想要什么便同我说。我们、我们再也不用忍气吞声瞧别人脸色行事了。”
“兰兰……”柳璧桑自知不该多问,也知晓这位小皇女隐忍胆怯的外表下藏着许多谋算,可如今她这副模样,总让他感觉背后一阵阵生寒。
“嘘,”钟菀兰伸手抵住他的唇,眼底一片泪海,却努力仰头看他,强忍着眼泪不坠下去,“我们回去歇下吧……好好睡一觉,一切都结束了。”
柳璧桑醒于夜间一阵震彻宫廷内外的钟鸣声,他睡眼朦胧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九声长鸣,昭示着天下至尊的离世,于是骤然清醒。
他不顾穿鞋袜,踩着冰凉的地面从侧房到主屋,在小小的冷宫里疾驰,却见少女瘦弱的身躯早已立在了庭前,月华在身,像是披了一层孝衣。
“兰兰?”柳璧桑哽塞开口。
“阿桑,你在这里等我。”她徐徐转身,身影在地面月华的拉扯下,成长为一道宽长的影子。
他恍然惊觉,那个小皇女长大了。
原先他对于钟菀兰的许诺,仅限于封他做皇夫的猜想,甚至都不敢猜什么贵侍之位。毕竟他年岁太大,不与她相称是事实,她若真的感激于他,给他一个在宫中的名分,于他而言已是大恩。
可她给了他与她最相称的身份。
“凤君,有心事?”钟菀兰偏头叫住走神的他,“怎么不说话?”
“臣侍无事,只是陛下夜里前来体恤,臣侍感激涕零,不知说些什么。”
“你总是这样,旁人待你一点好,你便当做了不得的事。”钟菀兰轻声道。
“至少待臣侍好是真。”柳璧桑垂睫,温和笑道。
“可旁人未必出自真心。”
柳璧桑抿唇,话音带了点羞意:“至少陛下待臣侍出自真心,臣侍知道。”
钟菀兰愣怔,而后吐字道:“朕没你想的那样好。”
“陛下?”这话说来莫名其妙,柳璧桑不解。
“朕这次来,除了问你这几日过得怎么样之外,还想……”
她越说话音越是迟缓,像是内心几经挣扎一般,横下心说道:“你如今做了凤君,也该管些宫中之事了。”
“这是应当,过几日六局便会送来凤印,臣侍会管好后宫的。”
“嗯,”钟菀兰淡淡道,“后宫不能久旷,朕虽初登基,繁衍子嗣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可陛下年岁……”
“朕已经十六了,朕不是小孩子了,凤君。”钟菀兰平静打断他。
柳璧桑愣住,微启的唇缓缓合上。
“就这么定了,下月恰好是小选之时。因戾帝为男子缘故,宫中多年未能举办选侍,凤君辛苦些,寻几个宫中老人,问问流程,万不能缺了礼数。”
“是。”柳璧桑恍惚应道。
“还有,”钟菀兰又道,“前几日凤君让膳房做的银耳木瓜百合羹很不错,凤君费心了。”
方才短暂的心中郁结消解,柳璧桑牵起笑,应道:“陛下喜欢自是最好,明日……”
“以后朕用膳之事,凤君便不要管了。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朕心里有数。”
柳璧桑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
“还有,你多年未见家人,这几日你可随意离宫,不必问朕的意思。朕这些时日也属实忙,若看顾凤君不及时,还望凤君莫要介怀。”
钟菀兰徐徐说完这些话,便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看着尤在恍惚中的人:“时候不早了,凤君早些歇息,朕回凰归殿歇下了。”
或许是这句话唤回了柳璧桑神思,也或许是他想通了。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挣出,从容起身行礼送走钟菀兰,而后一个人回了床上,屈膝抱住了自己。
——在数年前刚入宫,窥见自己未来一片灰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可那时有个小姑娘爬上他的床榻,将攒起来舍不得吃的饴糖放到了他的手心。
小姑娘生性不爱说话,自初见之日起,之后的每一年都是这样寡言。
表情很淡,语气很淡,比他少时认识的出了名的冷美人师容卿还要冷上几分。
旁人眼里皇室之人凉薄是天性,他却总觉小姑娘的心比旁人还要热忱。
他从未如此怀疑过这样想的自己。
如今也是。
她一定是有许多身不由己,他小时便听母亲说过,朝堂上的争执不比菜市场上的价钱博弈而安静上哪去,一定是那些老臣催促着她繁衍子息,她才会这般急着小选。
用膳之事……也确实是他管的太多,她已经是帝王了,总让凤君管着成什么样子。
一定是这样。
柳璧桑开始深刻检讨自己的问题,但又觉得钟菀兰这样随心所欲地吃实在是不太好,辗转反侧许久,这才想起——他可以做一些菜,亲自送给陛下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