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三年，端阳佳节，因慈宁殿中有要紧事，她并未随大娘子前往含元殿。
当她料理好慈宁殿的内务，前往含元殿接大娘子时，却意外发现户部度支司的楚郎中，竟跟在大娘子的身后。
她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赶忙挥退其他宫人，独自走向那方角落。
大娘子面色酡红，已然醉酒，走路踉踉跄跄，楚郎中跟在她身后，虚虚地扶着，甚是小心。
她走到近前，楚郎中方瞧见她，脸上快速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她屈膝行礼，稳稳地抱住大娘子，冷声道：“外臣无圣人传唤，不得进入后宫，今日奴从未见过楚郎中。”
她犹豫片刻，还是正色道：“楚郎中乃知礼之人，应当明白何为君臣。”
年轻俊朗的少年郎，立在暗处，沉默许久，“君是君，臣是臣，某自然明白。”
她抿了下唇角，扶着大娘子缓缓离去。
即便夏日已至，偌大宫城依旧清冷，晚风更是透着凉意。
大娘子身上弥漫酒气，面容姣好柔美，她扶着大娘子的腰身，看向前方的道路，最终还是忍不住叹了声。
若大娘子还在兰陵，若大娘子从未入宫，以大娘子的才貌与家世，这位楚家郎君倒是良配。
奈何，世事无常，大娘子如今是宫中最尊贵的太后，万事不由人，只能在慈宁殿中，安静地度过余生。
楚家郎君虽好，但他与大娘子已然君臣有别，不如让他早早死心，断了念想。
大娘子翌日醒来，她才知晓大娘子的私印丢了，她暗暗猜测是被楚郎中捡拾，是以并未多言，直道不知。
然而，自那日后，圣人却时常登门，或名正言顺地请太后安，或打着有事相商的旗子。
圣人走动频繁，无论大娘子还是她，甚至宫中的妃嫔们，皆隐隐察觉到圣人的心思。
过了几月，天气渐凉，秋意渐浓，大娘子便以偶感风寒为由，卧床不起，闭门谢客。
她们原以为，她们这般做，便能绝了圣人的心思。
熟料，圣人虽然减少了请安的次数，但进贡的绫罗绸缎、贵重首饰、稀有药材，均如流水般送入慈宁殿。
大娘子深受其扰，然而前朝及民间百姓，皆道圣人乃至纯至孝之人。
大娘子无法，只得越加小心谨慎，再未踏出殿门，自困于慈宁殿中。
即便如此，圣人依旧不死心，永宁五年七月初七。
大娘子在慈宁殿中乞巧拜月，圣人突至，直言有关系万俟氏生死的要紧事，需与大娘子商议。
大娘子犹豫片刻，还是让圣人进了慈宁殿。
她是慈宁殿的掌事女官，更是跟随大娘子入宫的贴身女婢，圣人挥退宦者女官，但大娘子让她留了下来。
圣人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初时确实说了些兰陵的事，然而，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圣人便原形毕露。
举止轻浮，出言无状，最后甚至动起手来。
大娘子骇然，吓得脸色发白，急匆匆躲避。
她苦苦哀求，然而圣人无动于衷，缠着大娘子不放，她索性抱起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咬牙砸了下去。
那夜，她陪大娘子坐在床榻的角落，直至天亮。
大娘子写信回兰陵，祈盼家主能救她。
家主回信，大娘子独自读信，并未让她在侧。
她猜测家主应当有法子，能让大娘子平安出去，便悄悄收拾行囊，不至于匆忙慌乱。
然而，天亮后，大娘子已然香消玉殒。
她后悔不迭，甚至想要随大娘子一道离去，却看到大娘子留予她的书信。
外面的天地很广阔，大娘子在兰陵住了十二年，在陇京住了八年。
陇京乃国都，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大娘子却从未瞧过一眼，大娘子心有遗憾，想让她代为一看。
因大娘子这封绝笔，圣人处置了慈宁殿的所有宫人，独独留她一命。
她仅拿了些许银两，带着大娘子的贴身物件，悄然离开宫城。
她住在外城的寻常宅院里，左邻右舍皆是普通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踏过陇京城中的每一条小巷，看过陇京城的四季美景，尝过陇京城中有名的点心。
如此三年，她看着庭院中飘落的桂花，静静地想，若是有轮回转世，大娘子应当也有两岁了。
她已经看过走过尝过整座陇京城，她突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却在这时，已经是户部尚书的楚家郎君，突然登门。
多年未见，这位楚郎君依旧风度翩翩，温润如玉，“内子有孕，想请季娘子入府照看。”
这些年来，她独自住在此院，无人打扰，安然无虞，暗中亦有楚郎君的照拂。
她收拾好那些珍贵物件，退了租住的院子，去了楚家的宅院。
宅院清幽，布置得甚是雅致。
楚家娘子坐于廊下，手捧书卷，身旁的小几上，摆放清淡的茶点。
她立于不远处，看着楚家娘子的一举一动，隐隐有熟悉之感。
楚家娘子转身，微微歪头，眉眼含笑地看向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楚家娘子柔声念道。
她瞪大眼睛，咬紧下唇，眼泪瞬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