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娇宠有道(双重生) > 番外一 昱安
    永安二十二年季夏, 镇北世子季路元大破戛斯骑兵,一显大勰国威,同月与公主携戛斯降书奉旨返京, 得胜载誉归朝。


    入宫的那日恰好是夏至, 御花园里的西府海棠已经开到最盛, 郁棠沾染着一裙花香,独自一人去往了乾清宫。


    这还是郁璟仪私下里派人送来的消息,那日郁肃琰被郁肃璋一箭射下廊道,不甚坠落在湖泊冰面的假山礁石上, 当场便摔断了脖子一命呜呼;


    辛氏听闻此讯,一口气没提上来, 应时也颤抖着身子囫囵倒下,至今仍是昏昏沉沉地缠绵病榻。


    郁肃璋虽说也断了双腿, 可神志到底还清醒着,今番宫闱之乱局, 往小了说是衔橛之变, 往大了说就是逼宫造反, 不论哪一种说法流传到宫外,于人于己都有害无利;


    是以他果断派黑甲禁卫截了郁肃琰的银甲骑兵和锦衣卫, 就此将这场动乱无声无息地压掩在了漫天的大雪里。


    陈贵妃则与他心照不宣地打着配合,一面以六宫协理之权稳住后宫众人,一面连同陈氏一族进谏启奏, 将那封‘偷出去’的出兵圣旨转为了名正言顺的天子诏谕。


    如此这般地相辅而行, 永安帝竟是就这么半囚半困地被关在了乾清宫里,直至昨日他听闻季路元已然回京,这才命人给郁璟仪传了话,说要单独见上郁棠一面。


    通体漆黑的鹰隼扑闪着翅膀腾空而起, 郁棠推门而入,瞧见永安帝正坐在窗边认真临摹着徐玉儿的画像。


    要而论之,他的画技并不卓绝,平日里画个小猫小狗都潦草难辨,唯独却能将徐玉儿的眉眼勾勒得栩栩如生。


    郁棠站在屏风外静静地瞧了他一会儿,片刻之后才缓声俯身叩拜道:


    “父皇。”


    永安帝顺势抬头,“回来了?”


    他扬臂勾了勾手,郁棠便又向前走了几步,直至二人隔着一张楠木马蹄足的长方桌案,默然而立地凝滞半晌,永安帝才似如梦初醒般轻声笑了一笑,


    “阿棠,你和你母亲当真生得相似。”


    他边说边徐徐搁下了手中的长锋描笔,端着一双乌霭霭的眸子幽幽注视着她,上一刻明明还像个慈父一般蔼蔼顺和,下一刻却幡然一变,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


    “但朕,也是当真地厌恶你。”


    他坐回到桌案之后,二指曲起,闲话家常般轻点下颌,


    “你知道吗?你父亲惯是个拖沓的性子,平日里做事便松懈磨蹭,不想临到头来,竟是连死都死不爽利。当年他殒身沙场,最后却留下了你,若不是玉儿以保全腹中胎儿为条件答应朕入宫,朕绝不会允许你来到这个世上。”


    郁棠的存在犹如一根深扎于他心底的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那些他口中描绘的,视若珍宝的,与徐玉儿相关相联的愉悦过往,归根结底,不过都是他作为旁观者的一场自我代入。


    徐玉儿喜欢骑马,喜欢在马背上卖乖撒娇,永安帝将她言笑晏晏的可人模样珍藏入心底,而后再自行将其后的戚秩换成他自己。


    他身生为天潢贵胄,却从未如此卑怯地期盼过‘戚秩’只是一个话本子里杜撰出来的人物,可‘郁棠’却在变相地向他坚定证明,徐玉儿口中最爱的‘阿秩’真确存在,且永远都不会是他。


    纤细的笔头落在宣纸上,很快便在那一小块方寸之地里晕染出了一大片浓重的墨色,郁棠静静听完他直白残忍的叙述,许久之后才缓缓颔首道:


    “我知道。”


    她心平气定地抬起头来,


    “你说完了吗?若是说完了,就该轮到我了。”


    她昂首挺身,头一次毫不回避地迎上永安帝森冷的目光,


    “你就不好奇我今日为何会来见你吗?总不能是因着你我二人之间那点聊胜于无的虚伪父女情吧?”


    夏日的辉光透过菱花的窗棂照在她脸上,此消彼长般压住了半月眼里惯常的温煦,郁棠款款向后退了一步,眸光沉沉地望向了墙壁之上徐玉儿的画像。


    永安帝意有所感地转首侧目,察觉到她视线的落点,当即便阴恻恻地拧紧了眉头。


    “你要做什么?”


    他骤然直起了身躯,衣冠之上珠玉撞动,应时发出两声急促的脆响。


    “我要做什么?”


    郁棠眨了眨眼,眼眶已经有些发红,


    “我自然,是要带我娘亲走啊。”


    她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顶着永安帝意欲将人千刀万剐的凛冽目光,毫不犹豫地走向了身后徐玉儿的画像。


    她早就看过了,那画纸也不知使用了何种法子嵌在墙壁里,单纯地挂取根本无法剥离,郁棠提着裙摆站上圆杌,双手紧持利刃,刀锋向下,就这么决绝又坚执地剥离起了那面墙壁。


    壁砖强固,郁棠紧咬牙关,颇为吃力地将匕首插入墙壁之中,动作间尘土簌簌扑落,伴随着永安帝怒恐的呵斥坠在地上。


    “住手,你这个混账东西!给朕住手!”


    永安帝惊慌失色,方才阴冷的淡然再瞧不见,他双目圆瞠,几近于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


    “你个混账!朕要杀了你,朕要亲手杀了你!”


    明黄的袖摆发疯般扫过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永安帝仓促握起一柄裁纸刀,尤要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


    咔啦——


    脚踝上二指粗的铁链随之作响,死死限制住了他的行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永安帝吼得嗓音嘶哑,郁棠的腕子也酸软得再无力气,她才终于将墙壁之上徐玉儿的画像完整地剥离下来。


    郁棠将画像紧紧抱在怀里,敛裙下凳时脚下一软,颇为丢脸地摔到了地上;另一侧的永安帝望着墙面之上空荡荡的缺口,几乎与她同时颓然倒地,龙衮的下摆沾满墨汁,其上龙首皱皱巴巴,再不复往日天威。


    枝头的夏蝉拉长嗓子叫了两声,郁棠细.喘着爬起身来,冷冷瞧了永安帝一眼,提步就要离去……


    “阿棠!”


    永安帝却在这时突然出声叫出了她。


    经过方才的一番震怒,他头上的玉冠已然松动,蓬乱的发丝狼藉地散在颊边,将他衬得一如笼中困兽般偃蹇狼狈。


    “你同季路元圆过房了吗?”


    郁棠脚下一顿,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


    永安帝撑着手臂匍匐起身,透过斑驳的乱发,半遮半掩地抬了抬眼。


    “阿棠,你看这里。”


    他不知何时脱掉了靴子,赤.裸的足背完全显露出来,枯槁的手指沿着青白的脉络缓缓下移,最终落在足尖第二趾与第三趾间那片半透明的联接物上。


    “这是我郁家的隐疾,不止是我,你大皇兄,二皇兄,还有肃琮,他们的左脚均是如此。”


    他声音愈沉,语调里明明复又添了笑意,然话说出口,却似含了诸多浓稠的歹毒般充满憎恨,


    “阿棠瞧着这隐疾眼熟吗?你若是已经与季路元圆过房,理应瞧着眼熟啊。”


    他慢条斯理地穿好了靴子,手掌半掩着面容,粗涩的笑像是从喉头间挤出来的恶狠狠,


    “你,你母亲,还有那本该死在梅园里的魏清涟,你们都是好样的,一个一个都擅长杀人于无形,擅长将刀直插在别人的心尖上,而后再冷眼看着那人日日愁楚,日日尝尽‘求不得’的痛苦滋味。”


    他愈说,话中悦意便愈是浓厚,最后竟是略显癫狂地直接笑出声来,


    “昱安还不知道吧?当年那场屠了平卢魏氏满门的梅园庆宴,他那所谓的父亲,季锦泽,同样有份参与。那晚过后,季锦泽像条狗一样地跪在朕脚下,只为了求朕留下魏清涟一条性命,他将尊严和脸面都抛弃了,可魏清涟转眼就当着他的面,主动爬上了朕的龙榻。”


    郁棠神色沉沉的一言不发,衣袍掩盖下的手指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终于明白镇北王为何要向季路元下毒了。


    永安帝那厢尤在持续着娓娓不倦,他颇为惬意地喟叹了一声,


    “你瞧瞧,魏清涟她多狠啊,她不遗余力地教唆着朕的儿子来毁朕的江山,同时又用这个子嗣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季锦泽。阿棠很喜欢昱安?你以为他会是什么好人吗?他的身体里留着我郁家疯癫的血,他与我,与肃璋,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笑声渐止,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郁棠惨白的面色,而后猛地抻颈向前,仿佛破笼而出的阴狠毒蛇,


    “阿棠这么聪明,方才进门时瞧见那只鹰隼了吗?那是朕养了许久的传信鹰隼,眼下应当已经飞出宫去了,咱们不妨等等,看看这个触目兴叹的遗闻真相,究竟是阿棠先知晓,还是昱安先知晓,亦或是……你二人与天下人一同知晓?”


    郁棠喉头堵塞,她不再停留,拔腿跑出了乾清宫。


    “快!”


    一路疾跑至东华门,郁棠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忙不迭地催促季十九快走,


    “我们快回去!”


    ***


    蓝顶棚的马车一路横冲直撞,不到二刻便抵达了正阳大街的世子府。


    入主院时季路元不在,郁棠稍一思索,很快转头跑去了西南的库房。


    狭小的边厢晦暗一片,唯有窗边的角落里隐隐泛着亮光,郁棠大步跨过几个衣箱,最终敛着层叠的裙摆,静静坐到了季路元身边。


    季世子低眉垂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那个小狗形状的琉璃彩灯,郁棠贴着他的手臂点了点小狗的鼻子,淡淡同他搭话道:


    “这里蹭上什么了?都脏了。”


    季路元闷闷‘嗯’了一声,面色寂寂,让人瞧不出喜怒,


    “回头找块湿布巾擦擦。”


    郁棠抿了抿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


    “季昱安,除去重光寺里的那个和尚,你还有什么要杀的人吗?”


    季路元眉眼一动,僵滞少顷,竟是突然笑着问她,


    “阿棠是想告诉我,即使你知道我是个疯子,也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爱我吗?可我不只是疯子啊,我还是个毫无意义的棋子,我……”


    “不是的。”


    郁棠被他笑得心里发疼,她微微倾身,轻飘飘地靠在他的肩头上,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在明确自己爱上你之前,其实就已经知晓你许多事了。”


    她顿了一顿,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略显陈旧的小狗锦囊,


    “以及,我还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譬如这只小狗锦囊,就是我今日在洛水阁里找到的。”


    郁肃璋那日曾借着亲吻她掌心的动作,将幼时从她发间取下的那只金色铃铛还回了她手里,铃铛的缝隙中塞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洛水阁石廊下’六个大字。


    洛水阁是昔年魏清涟栖宿宫中时的住所,这只小狗锦囊,合该是她偷偷绣给季路元的。


    郁棠解开锦囊的系带,从中倒出了一颗黑黢黢的药丸,


    “我闻过这药丸的味道了,气味甘苦偏酸,与在宜州时牧达开给你的药汁大同小异。我不知这药丸从何而来,但蜜丸的表面已然潮湿凝固,想来不会是近日里产出的丹药,所以我猜,这八成是镇北王在离宫下毒之前,提早暗自塞进去的。”


    郁肃璋觉得有愧于她,于是便用了此种法子变相地来补偿她,谁曾想却意外让她撞破了镇北王的百结愁肠。


    他厌恶着季路元,同时却又因为季路元身上流淌着魏清涟的血,故而不忍他直接死去。


    所以他下了毒,再提前备好解药,就此将一切交给了天意。


    郁棠捧起季路元的脸,在薄暮冥冥的昏黑里小心翼翼地亲吻着他湿濡的眼眶,


    “昱安这名字多好呀,明璀耀眼又闪闪发亮,我听闻这名字是王爷与王妃共同商议着替你取的?他们在为你取下这名字时,心中应当也盼望着你的一生能够灿烂安稳。”


    尽管魏清涟一心复仇,尽管季锦泽满心忿恨,但他们在某一刻时,应当都曾默默期望过无辜的季路元能够抽离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魏清涟的那句‘或许真的是娘亲错了,娘亲不该将你带到这世上来’,自始至终都是她对于季路元无法言明的愧疚。


    季路元不是毫无意义的棋子,不是生来报复的工具,他只是季路元,只是季昱安。


    ……


    世子府的北角冉冉升起了浓白的炊烟,泽兰与季十九一左一右,鬼鬼祟祟又满心忧虑地趴上了小院的墙沿。


    皎白的月光将他二人探头探脑的身影囫囵投在窗纸上,许久之后,季路元才终于沉沉吐出了一口长气,


    “泽兰也和十□□坏了,怎么办?”


    他眼睛还红着,面上却带了点如释重负的笑容,


    “要不今晚别给他们两个吃饭了。”


    郁棠眨去眼边湿润,也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季昱安,你怎么这么小气?泽兰与十九都是我的人,我才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