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日,小孩子都圆圆滚滚的,里三层外三层套了不少衣服。
唯独小孩儿穿得单薄。双手露在外头,冻得发红。
方铭当人同桌,几乎每写几个字,对方就要活动一下五指。否则很快僵得握不住笔。
方铭见状,摘下手套递过去。
小孩儿一愣。
方铭:“戴上。”
小孩儿:“可是你……”
“我不想写字。”
方铭小时候也是酷酷的性格,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见人不接,干脆直接把手掰过来,亲自给人戴上。
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对方要比班上大多数同学都瘦小。就连手也要比方铭小上一圈,像是个女孩子。
戴上以后,手套明显要大出一截,就这么空荡荡落着。
方铭不太满意:“回家我让我妈重新买一双。”
手套内部尚且留有温度,冰冻的手指得到缓解,逐渐有了热度。
小孩儿曲了曲五指,接着掌心贴上脸颊,似要让温度传递而去。垂下眼。
“……这个够了。”
“我会好好保管。”
小孩儿叫全楚悠,是半年前刚转过来的。
第一眼见的时候,方铭还以为是小女生,非常照顾。后来看人跟他一起上厕所,露出了小鸡鸡。
那一刻,大概是他个位数人生中最大的阴影。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幻想破灭。
不过,当不成初恋,当兄弟也没事。一双手套对方铭来说算不得什么。
到了第二天,他带着新买的手套来学校。好不容易没迟到,那人却迟来了,第一节课过半才到教室。
由于成绩好,平时又听话乖巧。老师没有多问,只是让人赶紧回位子上。
待人坐下,方铭奇怪看去。却见人袖子始终捂着额头,昨天的手套也没戴。
昨天才说好好保管,今天就搞丢了?
这是方铭第一反应。
不过他自己本来也丢三落四,没少被老妈训过。所以没有太在意,只是把新买的手套塞过去。
身旁人微微侧过眼。
仅仅是一瞥,方铭立即注意到了对方摁住的地方有些发肿。
他一愣,下意识就伸手给人扯下来。
大约是靠眼尾的位置,肿了一个大包,发紫发红。连带着眼皮也有些青肿。总觉相比平常,不太睁得开。
方铭第一次见识这种伤,不禁呆住。
而两人动静也吸引了台上老师的注意力。老师看见小孩儿脸上的伤,担心问:“你这怎么了。”
全楚悠立马做了遮挡:“撞电线杆了。”
课堂哄堂大笑。
“静静,有什么好笑的!”老师严肃,“你先去下医务室,等做了处理再来上课。”
全楚悠应声,起身朝教室外走去。
方铭目送人背影,又立马举手:“陪同。”
方铭小时候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小孩儿,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
老师觉得这娃估计只是想趁机翘课,但想想小孩儿确实伤得太严重,便同意了。
得到应允,方铭一溜烟出了教室。没跑几步,便追上人。
“小悠!”
对方止步,回过头。
方铭:“你告诉我被谁打的。”
全楚悠:“……”
方铭:“是不是陈耗子他们?”
没得到回应,方铭只当默认,扭头要走。下一秒却被拉住。
“不是,”
他听见人道。
“是我爸打的。”
方铭闻言一愣。
他虽然也挨过打,但顶多揍揍屁股,从来不上脸,何况还这么严重。
好半天挤出一句:“你是不是……闯了很大很大的祸?”
全楚悠看着他,没有回话。
方铭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就算知道是男生,对方毕竟长的好看。要比电视上那些小童星还要漂亮。
哪怕如今受了伤,也没有太大影响,只是看起来有些可怜。
“……我不知道。”
他听见回话。
“可能爸爸以为,我偷了别人的手套。”
方铭怔了怔,再度看去。
这么说来,是他的原因?
“你、你没跟他解释吗。”方铭问。
全楚悠:“他不信。”
方铭一把捉住小悠的手:“我去帮你解释。”
犯了错就得道歉,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儿。
在方铭看来,对方父亲所做的一切很不可理喻。
随便怀疑就算了,在没证实的情况下下手这么狠,很难想象跟他爸一样都是父亲。
全楚悠再一次阻止了他。
“我不想你也被打。”
方铭:“那我找我爸——”
握住自己的手紧了几分。
方铭察觉,身前人好像在颤抖。
……为什么。
他看了眼窗外。
天雾蒙蒙的,寒气在窗面蒙了白雾。
是因为冷?
然后,他又听小悠低声道了一句:“别去。”
方铭陷入沉默。
现在,他尚且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送一副手套,会害得小悠被打。
不能理解对方父亲为什么不听解释,就随便打人。
更不能理解为什么小悠现在要阻止他,索要一个道歉。
但他明白一件事。
小悠很可怜。
他很不甘心。
方铭望着眼前人。
良久,道出一声好。
小悠抬眼看来,他眼底映着对方青肿的伤痕。如同骑士面对公主,做出最郑重的宣誓。
“我会帮你报仇。”
.
小孩子哪里懂什么报仇,无非是模仿电视剧里的台词。做过最过分的事,就是趁人不注意偷偷丢石子儿。
那是方铭第一次发现全楚悠父亲有家暴行为,后来次数多了,学校请来家长约谈。全楚悠父亲甚至没来,完全不当回事。
方铭当时并没太理解这种行为的可怕性。
他不想全楚悠被打,于是把人带去自己家,免得回去又莫名其妙挨揍。
然而奇怪的是,全楚悠父亲分明不关心儿子。但儿子不回去,也会气势汹汹来找。
那会儿来了他们家,差点儿和他父母大打出手。
结果,全楚悠还是回去了。以后就算他父母主动留人,也从来没有住下过。
顶多会来他家待上一会儿,吃顿饭。
全朗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酗酒又家暴。
靠赌博为生。赢钱了就高兴,输钱了就喝酒,再把脾气撒到孩子身上。
但尽管如此,他绝对料想不到这人能对亲生儿子痛下杀手。
更加料想不到的是,这人杀人后没受到任何惩罚。不仅觉醒异能,现在还悠哉悠哉当上了避难营领主。
难怪避难营会变成这副模样。
控制不住情绪,一言不合施加暴力,用拳头来掌握绝对的话语权。
无论是这个人,还是这人现在的手下,都如出一辙。
方铭看向身旁。
全楚悠脸庞隐于暗中,瞧不出情绪。
他犹豫片刻,抬起手,握住了那人手腕。
身旁人微微一顿。
方铭没有说话,只是手依然抓着,没有放开。
并非有什么特殊含义,只是他每回都是这么做的。
曾经,每当全楚悠受到这人无端殴打以后。
……
……
台上流程还在继续。
男子俯倒在地,结结巴巴说出自己的愿望。
“伟大的……领主大人,请把雯雯还给我。”
“注意你的说辞。”主持人不满,“避难营的一切都属于领主大人,什么叫还?”
“啊、是是。”
男子哆嗦着,改了口。
“请赐予我,赐予我。”
这回总算是没有问题。
领主抬起手,勾了下手指。
属下会意,将人领上了台。
被带上来的是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只套了件宽大的衬衫。
头发很长,盖住了脸庞。但依然能瞧得面容清秀。
她被粗暴扯上台,却没有半点儿反抗。发丝间依稀见得目光呆滞,仿佛早已失了魂。
“雯雯!”
一见到女友,男子再也按捺不住。扑上去接住人。
而女孩甚至已经站不稳了,一下子软倒在地。
“雯雯,雯雯?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男子半抱着女友,焦急询问。
然而无论他怎么问话,都没得来半点儿回应。
男子抬头:“她怎么了,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手下满不在乎地拧眉,“女人不就是拿来干那档子事?”
男子脸色煞白。
虽然他早有猜测,但当亲耳听见,还是大脑宕机了一般。
这时,他感觉有人抚上自己的手。
低眼看去,见女友终于有了反应。张开嘴,貌似想说点儿什么。
男子连忙凑近过去听。
就在这时,腰间空下。
方才战斗用的匕首被倏地抽走。
“噗呲——!”
鲜血四溅。
女孩将刀捅进了自己腹部。
自杀了。
四周陷入短暂的寂静。
男人难以置信,眼睁睁望着这一切,再也发不出一个音。
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尚且留有余温。
他先是僵直,随后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爆发出激烈的恸哭。
“杀了你……”
像是破罐子破摔,男人眼眶发红,目呲欲裂,举起匕首猛地攻向领主。
“杀了你!”
两人距离过近,又事发突然,周围人没反应过来。
男人狠狠挥出匕首。
刀身上的鲜血因惯性甩了出来,溅在了领主脸上。
然而,当尖锐的锋利即将触碰身前人脖颈时,却被什么东西隔开一般,猛地反弹回去。
匕首从手中脱落,摔断在了地面。
“砰!”
几乎是同一时间,枪声响起。
男子胸口凭空多出一个血窟窿,正中心脏。
甚至连表情都来不及变化。依旧保持着那愤怒的模样,身子往后倒去,摔在女友尸身之上。
两人尸体齐齐跳了一下。
四周更静。
“妈的,真多事。给人添乱。”
手下人放下冒着青烟的枪,还嫌不够似的凑上去踩了好几脚。
斗兽场最后的胜利者,却迎来这样的结局。
在场没有一个人敢作声。
看手下人踩完尸体,又和其他几名同伴将其拖了下去。
方才还鲜活的生命化作冰冷,一路在台下留下红色的花。
“他们是……一周前来这里的,是一对情侣。”
站在旁边的男孩貌似不忍,移开视线。
“女人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他们不该来这儿。”
女性在末世本就珍稀,更别提在这种秩序混乱的地方。
几乎是一进营,就被人盯上了。
男方虽然战斗力不错,但究竟是个普通人。
尝试了很多种办法没能夺回女友,只好参加“斗兽”。
但万万没想到,女友精神早在这之前崩溃。好不容易重逢,却是死别。
不过,这种事在这种地方倒也常见。
有人唏嘘,有人麻木,有人幸灾乐祸。
今日比赛结束,主持人宣布散场。灯光暗下,黑影交错,众人渐渐散开。
方铭还执着全楚悠的手腕,视线却落在领主离去方向,直到背影消失。
少顷,他出声道:
“……你想怎么做。”
四周全是散去的人潮。而这逆流之中,唯独他们两人停留原地。
“报仇吗。”方铭道,“我帮你。”
说出的话,竟一如此前八岁小孩儿的幼稚言论。
不过这回方铭所想做的,并非单纯的丢石头。
全楚悠没有回应,只是看了过来。
从方才为止,手腕就一直没被放开。
而他也就这么任人握着。
少顷,眼眸微弯。
“如果你想的话。”
不知是否错觉,方铭隐约瞧见有蓝光闪过。
他握住人的手不由卸力,两人手臂却已碰在了一起。
全楚悠指尖擦过他的手背。
宛如电流爬过,方铭脊背发麻。
“当然,”
那人看着他,语气无比温柔。像是在说最微不足道的一句。
“我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