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的身形一顿,握着佩剑的长指往内微蜷。
他道:“没什么好看的。”
李羡鱼提裙走上前去,伸手轻轻牵住了少年的袖口,不让他隐回暗处。
“可是,我想看。”
临渊薄唇微抿,挪开视线,并不答应。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指尖略微倾注了些力道,想隔着衣袖,将他的大手从剑柄上挪开,好看看他的指尖。
玄色的武袍袖口渐渐被拉直,临渊的大手却仍是纹丝不动。
李羡鱼抬眼望向他。
“临渊。”
临渊垂眼:“公主不去用早膳么?”
李羡鱼道:“你将手给我看看,我立时便去。”
临渊薄唇抿得更紧。
两人在廊上僵持了一会,临渊终是拗不过她,便大步行至庭中,于就近的石凳上坐落。
他将手放在石桌上,别过脸去。
李羡鱼提裙跟来,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略想了想,比着太医诊脉的样子,将自己的锦帕盖在他的手腕上。
“我放了丝帕的,不算占你的便宜。”
她这样说着,才隔着丝帕,轻轻将他的手腕翻过来,低头去看他的右手。
临渊的指尖上果然残留着不少细小的血点,但更引人注目的,却是他掌心处那道刀伤,虽已结痂,却仍未痊愈,看着格外狰狞。
李羡鱼往回轻轻抽气,站起身来。
“你等等我,我去拿白玉膏来。”
她起身匆匆往寝殿里去,再回来的时候,手中便多了个白底青花的小盒。
李羡鱼坐到临渊身畔的另一张石凳上,将小盒旋开,以指尖沾了薄薄一层白玉膏,落在他掌心的伤痕上。
她的动作轻柔,如羽毛轻拂而过,不惊点尘。
可少年的反应极大。
他迅速收手,从石凳上站起身来,与李羡鱼拉开三步远的距离。
李羡鱼轻愣一愣,抬起眼来望向他。
“临渊,是我弄疼你了吗?”
可月见竹瓷她们做活计伤了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给她们上药的。
她们都没觉得疼呀。
临渊默了默,道:“没有。”
他只是不太习惯。
不习惯有人离他这般得近。
也不习惯这等来自旁人的触碰。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那你躲得那么远做什么?”
她指了指方才他坐过的石凳,轻弯起眉来:“过来呀,早些抹完药,好去用早膳。”
在她的轻声催促下,临渊迟疑稍顷,终于还是走上前去,重新将手放在石桌上,侧过脸,低垂下羽睫不去看她。
他坐得稍远,李羡鱼有些够不着他,便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挪步走到他的身畔,重新打开了那盒白玉膏。
她隔着帕子,轻压着他的手腕,以指尖点起那半透明的膏脂,落在他的掌心上。
半透明的白玉膏很快便在刀痕上铺上一层,又被她以指尖轻轻拂开,动作轻柔,略微酥痒。
临渊的身子一僵。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骤然握紧身下石凳,手背青筋微露,忍耐着不让自己起身退离。
李羡鱼却没有察觉到他的紧绷。
她正低垂着眼,又点起些白玉膏,小心翼翼地铺在他的指尖。
她离得这般近,身上清浅的香气盈盈而来,臂弯上挽着的披帛垂落到他的膝上,柔软而明亮,像是一道月光下的溪水。
临渊的视线微顿,有些不自在地低声问:“好了么?”
李羡鱼道:“还没涂匀呢,你再等等。”
她垂眼看着临渊指尖上的针痕,小声道:“我都将绣样藏了起来,你怎么还是将它拿出来绣完了?即便是要绣,也不用非赶着这一夜里绣完——”
她说到一半,微微一愣,抬眼看向他:“等等,临渊,你是从哪里找到的绣样?”
临渊如实道:“公主枕下。”
李羡鱼的脸颊骤然绯红。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可是听他这般直白地答出来,面上仍旧是烧得滚烫。
至少、至少也骗骗她呀。
即便说是她睡着的时候,从红帐里掉出来的,也比他这样直白好些。
她慌乱:“不,不是说好了,在女眷没穿好衣裳,梳好头发的时候,你不能去看她们吗?”
临渊颔首,平静道:“我并未违背。”
“那,你是怎么拿到的绣样?”她红着脸,努力给彼此搭起一个台阶:“是不是,我睡的时候,它自己从帐底下掉出来了,被你捡到了?”
临渊答道:“听声辨位。”
李羡鱼轻轻一愣,羽睫轻颤了颤,有些左右为难。
她想顺着临渊的话,将这件事悄悄揭过去。
可是,即便是听声辨位,那也得有声呀。要是她相信绣布会说话,那传出去,会不会成为阖宫的笑话?
临渊似是看出李羡鱼的迟疑。
他凤眼轻阖,对李羡鱼道:“请公主换个位置,拿一样东西。”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捧着那盒白玉膏站起身来,往前走到梧桐树下。
她道:“我站好了。”
于是临渊也自石凳上起身。
庭院安静,他轻易地便从周遭其余声音中,如昨夜一般,清晰地听见少女清浅的呼吸声。
他循着这轻细的声音走过去,走到她身前稍远处,继而依着他记忆中李羡鱼的身量抬手,拿走了她掌心里的那盒白玉膏。
临渊睁眼。
见李羡鱼正仰脸望着他,那双杏花眸微睁,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
临渊遂垂手,将白玉膏还给她。
李羡鱼轻轻收拢指尖,小瓷盒微凉的触感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境。
她方才立在梧桐树下,看得清清楚楚,临渊绝没有睁眼偷看,却还是这样准确地将白玉膏从她手中取走,甚至都未碰到她的掌心。
那么,昨夜,他应当是真的没有偷看她。
李羡鱼悄悄松了口气,杏花眸随之亮起。
她好奇地问:“这个听声辨位是怎么练的?难学吗?能教教我吗?”
临渊沉默一瞬。
不过是长期在黑暗中行走养成的习惯罢了。
“可以学。”他问:“只是,公主学来做什么?”
他看向李羡鱼。
眼前的少女立在梧桐下。风吹过微黄的梧桐叶,日影自叶隙间轻盈而落,时浓时淡,在她的眉眼间盈盈流转,衬得那双清澈的杏花眸如映星河。
她是大玥的公主,只要她想,一生都会站在日光下。
他想不出,李羡鱼有要学这个的理由。
李羡鱼弯眉笑起来。
她道:“藏猫呀。若是我能学会这个,以后与月见她们玩藏猫的时候,不是想捉住谁,便捉住谁。”
“可就没人能赢过我了。”
临渊看向她,稍顷,羽睫轻垂。
……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问:“公主现在便开始学么?”
李羡鱼的羽睫轻扇了扇。
她听说,江湖人的本事,都是要磕头拜师,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学到的。
临渊就这样轻易地教她了,她若是不回赠些什么,是不是显得有些占人便宜了。
她这样想着,又想起临渊送她的那只荷包来。
那只临渊亲手绣的荷包,她也还未来得及回礼呢。
可是,临渊每日都与她在一块,当着他的面准备回礼,多不好意思呀。
她想,她得想出个法子,将临渊支开才行。
“其实,明日再开始学也不迟的。”李羡鱼试探着问他:“对了,临渊,你有没有自己想做的事?”
临渊抬眼,见她羽睫轻闪,似有些心虚。
他想起,上一次李羡鱼问过他相似的话。
那一次,是为了去沐浴。
于是他道:“有。”
李羡鱼杏眸微亮,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这件事要做很久么?便是那种,一时半会不能回返的那种——”
临渊微顿,问道:“公主希望这件事要做多久?”
李羡鱼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脸颊微红,但想给临渊回礼的念头仍旧是占了上风。
她道:“一整日,抑或是,两日也行的。”
临渊忖了忖道:“有。”
他道:“我打算出宫一趟。”
李羡鱼弯眉笑起来:“那你等等我。”
她转身返回殿内,又很快出来,将一块象牙制的小牌子递与他:“这是出宫用的牙牌,你拿着它,给守宫门的金吾卫们看,说是要出宫采买便好。”
临渊抬手。
许是他答应的太过爽快,李羡鱼反倒有些迟疑。
她将牙牌递出去一半,却迟迟不肯松手:“那你这次出去,一两日后,还会回来么?”
她上次出宫的时候,觉得民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有趣。
若不是宫规不许,她定是要留在宫外多住几日的。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住着住着,便不愿意回宫来了。
更何况,临渊原本便是宫外的人。
她忐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临渊握着佩剑的长指微屈。
他抬起眼,细细端详着李羡鱼的神情。
片刻,他垂眼,平静道:“回来。”
李羡鱼这才重新笑起来,她一松手,牙牌便落进他的掌心里。
“那便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