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丹时真的是第一次来。
但江夫人和……林少师, 似乎都不信他！
听过他的回答，江夫人只一笑，看了看林少师。
林少师神色未见稍霁, 依旧盯着他。
谢丹时真希望林少师也问一遍！他好再说一次，他真是第一次来, 家里……也应该都知道……起码母亲知道……
可林少师不开口。
江夫人已挽了黛玉向内走，笑问：“今日又不是休沐, 怎么有空闲？”
谢丹时半垂首跟在江夫人另一侧，不敢看黛玉, 更要努力忽略林少师上下打量的目光：“今日崔先生家中有事，不上课, 不是逃课来的。”
他越说脸上越热。
都这般年岁了, 还要向长辈解释不是逃课出门……
江洛忍不住笑，又问：“什么时辰过来的？都做什么了？”
谢丹时依旧老老实实回答：“卯正三刻到的, 过来先给二十个孩子喂了饭, 修了后院几丛花, 又教了三刻钟认字，才在和她们玩毽子……”
江洛又笑：“怪不得洗了脸才来, 身上还沾了土。”
陪三十来个两三岁的孩子一起玩……没点体力和耐性还真做不到。
她便教他：“下次再来, 别穿平常的衣服。你家虽然富贵……”
林如海在后面咳嗽。
江洛：“……也不能这般糟蹋东西。你看黛玉和英莲——”
林如海还在咳嗽。
江洛停步, 回头瞪他。
林如海使眼色：还有下次？！
江洛：有话回家说！
林如海不作声了。
两百多个孩子醒着, 哭的哭、笑的笑，闹的闹、玩的玩, 第二进院嘈杂不堪……热闹非常。
这样的环境下, 江洛当然不好再多问谢丹时什么。
来不及细看每个孩子了，她便只将每间屋子扫视一回，看卫生情况和有无安全隐患, 便到后院吃饭。
今日的午饭是两面馒头配韭菜炒鸡蛋碎，菜里还加了一点点猪油渣。
馒头个头不小，一个足有成年人手掌一般大。主食随便吃，菜定量一人一盘。
新鲜的韭菜味道挺好。江洛就着吃了两个馒头，八分饱，余光看见谢丹时虽然略皱着眉，也把菜吃得挺干净。
她眼神问林如海：这孩子吃了几个馒头？
这人一定一秒都没放松盯着谢丹时呢。
果然，林如海缓缓眨了三下眼睛。
三个馒头，虽然对于一个正当青春期，上午还进行了许多耗费体力活动的少年来说，做午饭有些少，但也证明他在尽力吃饱，而不是随便吃两口糊弄，专等走了再吃好的。
不管他是不是为了在他们面前表现，起码态度做到了。
黛玉和英莲一人吃掉两只馒头，又一齐分掉最后一只。
洗碗是雇来的妇女做，有专人检查验收干净程度。工作人员吃完饭，要把盘碟碗筷送到指定处。
看见众人动作，谢丹时非常乖觉地主动站起来，收了所有人的碗筷。
江洛笑睇一眼林如海。
林如海瞅着谢丹时，还是那张黑脸没变。
江洛再看女孩子们。
英莲正拽着黛玉说悄悄话。黛玉脸上的红晕从见到他们来就没下去过。
真是青春啊……
江洛发出成年人的感慨。
洗手净口，出至院中，林如海便问谢丹时：“你下午有何打算？”
谢丹时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
他忙上前恭谨回道：“今日并无别事，全凭大人吩咐。”
“正当春闱，你不去多看一看今岁新科举子贡士的文章，取长补短，以图来日得中，倒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起来！”林如海到底骂出了这一句，才命，“下午我看看你的文章。”
“是，多谢大人教诲！”谢丹时一揖到地！
“只是看在两家情分上，寻常教你一二罢了！”林如海甩袖。
他另一手握住夫人，又看女儿。
林黛玉忙拉着甄英莲靠过来。
林如海这才握着夫人的手向外走。
江洛忍笑忍得好辛苦，要用力回握他才不至于当场笑出声，让他在小辈——女儿的早恋对象——面前丢面子。
三个孩子都是乘车来的，各自上车。江洛和林如海仍是骑马。
两马并肩，与孩子们隔着十几丈远。
江洛便倾身过去，轻声笑问：“不是早都心里有数了吗？怎么今日还这样。”
在林如海回答前，她又堵他：“别说是为了和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是真不高兴还是假不高兴，又是想找什么借口不说实话，她还不知道吗？
林如海果然被堵噎了几分钟。
但他坚持说：“正是如此！正是怕夫人温柔和气，叫他太得意忘了形！”
江洛就继续笑。
行吧，中年男人的嘴有时比煮熟的鸭子还硬。
到家下马，林如海随口说出一题，叫谢丹时和黛玉去书房西厢做，他与江洛且去换了骑马的衣服。
换过家常衣裳，午睡片刻，江洛便继续翻译《原本几何》的第七卷，随便林如海怎么教两个孩子。
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她不管。
英莲如今不写话本了，便留在正房陪昭昭。
她一面手里算着育幼堂的开销，一面用账本教昭昭说话。
昭昭一周岁零五个月了，还是不会说话。
江洛不允许任何人在昭昭面前表露出焦急、忧虑，——包括林如海和黛玉，更禁止家下人私下议论“二姑娘还不开口”。
如果昭昭的确没有“说话”的能力，那她希望，起码在家里，起码在她还年幼的时候，不会因为自己与别人的少少不同而感到自卑、不安……甚至不要在意这些许不同。
但教孩子说话不能放松。
现在所有人都是有时间有机会就教昭昭几句。像是桌椅箱柜花草树木这些常见的东西，早就被踢出家长的教学范围。林如海给她读官员履历，黛玉昨天从头念了一篇会试第三名的文章，甚至还认真分析了一遍这篇和第一名的差距……其实江洛觉得昭昭应该听不懂……
再“早慧”也不至于“早”“慧”到这种程度吧！
但对昭昭分析完，黛玉悄悄对她和林如海说：“我是想把昭昭念烦了……或许她一着急就开口了呢？”
江洛就看昭昭。
被姐姐按着念了一小时经不许玩，昭昭连眉毛都没皱，更没急没生气。
见爹娘姐姐一齐看她，她“呵呵”傻笑，还举着九连环跑过来，拽姐姐的袖子，示意姐姐快来和她玩。
江洛：“……”
黛玉：“……”
林如海：“……”
真没想到孩子脾气太好也让人愁……
英莲也是手里有什么就教什么，话本、账本都是寻常。
老圣人从去年寒冬起缠绵病榻，至今身体一直未见大好。《原本几何》翻译到第七卷，江洛心中越发笃定，翻译速度也比一开始快了许多，预计本年内便可以全部翻译完成。
所以现在工作的时候，她基本不会分神了。
退一万步讲，昭昭真是学不会说话，那她的母亲父亲站得越高，才越能保障她今生平安无忧地生活下去。
将三道命题工整誊抄完毕，江洛把底本交给山月，让丫鬟们照着抄出五份备用。
书房外，昭昭没有任何心事地躺在榻上午睡。
英莲早就算完了帐，在皱眉背英语单词。
出于天赋所限和对现实的种种考量，英莲没有选择和黛玉一样精研举业。但学无止境，既然在管理育幼堂之外还有空闲，今年她也开始学外语了，暂且只当兴趣爱好。
久坐身上发僵。
上午又去了鸿胪寺，没上习武课，看时间还来得及，江洛便和英莲一起悄悄换身轻便衣裳，到澄心院找先生们上课。
从东边角门走，可以看到西厢房正门大开，魏丹烟正拿着一个丫鬟的字看，神色不算太妙。
“正院丫鬟小学堂”又重新开办了，先生多了一位封娘子，与魏丹烟排班上课。
自二月始，林家上百丫鬟，凡在八岁以上，不论年龄、执事，都要轮班过来上课认字读书，且没有奖学金，是淘汰制。有天分又努力的会被留下，天分不高但肯努力的也能继续上学。但不愿意读书，只想糊弄了事的，两个月便会被清除出上学队伍。
家下媳妇，凡年纪在四十五岁以下，愿意读书识字的，也可以报名上学。
山月等已经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大丫鬟也要定期上增强班。
江洛需要更多有文化的女性和她一起出入衙门。将来黛玉一定也会需要。
有这个正当理由，她可以理所当然地只在女性仆人中开展义务教育，忽略男仆。
也无人敢提出质疑，说她是“重女轻男”“偏心”“歧视男性”。
就算在仆人群体里，父母有了闲钱，还是会想尽办法优先送男孩读书上学，认识几个字，即便不能脱籍，认得了字便有优势能选中在男主子身边服侍，若得男主子看重，将来大小做个管事，甚至比女孩“飞上枝头”做姨娘还赚得多，日子也更自由风光。
不论阶级身份，这世界已经给了男性太多优待。
她在自己家里，稍微偏向一下女孩，又能怎么样呢。
澄心院里也有近二十个丫鬟仆妇正在上习武课。
江洛和英莲到了，便是庄先生继续教她们，松先生过来单独上进阶课程。
江洛和松先生对了三百招。
不能说惜败，只能说松先生就没出全力。
回房洗澡。
她是回自己的院子，房内又只有一个昭昭，服侍的丫头都随身跟着，自然无人通报一声“太太回来了”。
行至东侧间窗下，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江洛停住脚步，并抬手示意丫鬟们都不许出声。
在风声，树叶轻摇声，和西厢房丫鬟的读书声汇聚的安静里，江洛清晰听见是一个姓徐的乳母在说：“哎……是啊，二姑娘还不会说话，这以后，别说和太太大姑娘似的，就找婆家怕都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