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住昭昭一起补眠, 江洛三魂归位、七魄回窍,神魂安定,心中平宁。


    她一觉睡到黄昏前。


    睁眼时, 昭昭已经不在怀里。只有林如海一如往常,坐在床边守着她。


    “在凤藻宫喝了几杯酒……”她揉着额头笑, “没想到后劲这么大。”


    昏暗光影里,林如海递了杯水过来, 另一手扶她起身,笑道:“在宫门我便闻见夫人身上的酒气了。至少是五十年的佳酿。”


    “怪不得呢!”江洛喝水润喉, “我还以为眼前发晕全是高兴傻了。原来是……吃醉了。”


    林如海要开口。


    江洛:“好了,不许说!”


    喝醉发晕总比高兴晕了听起来要好一点……吧!


    林如海便笑。


    江洛拍他:“不许笑!”


    林如海任夫人捶着, 背过身笑了几声, 转回来说:“夫人如此,倒让我想起一个成语, 正可以教给昭昭。”


    江洛捂他的嘴:“不许教!”


    烦死啦!不就是“掩耳盗铃”嘛!


    闹了这几句, 江洛彻底醒神, 手便不觉贴到了肚子上:“……好饿。”


    “夫人早饭没用几口,也没用午饭, 自然饿了。”林如海笑, “黛玉和英莲一刻前便来了, 立刻能摆饭。”


    他弯腰给江洛拿鞋。


    “英莲怎么也来了?”江洛忙问。


    出什么事了?


    即便她得了“入鸿胪寺行走、位同少卿”的虚封, 她才到家时全家已贺都过了。今日大年初一,英莲为什么不和亲娘一起吃饭?


    “黛玉和她说, 左右明日不出门, 也没客来,想去育幼堂看看。”林如海给她披衣服、挽头发。


    “那咱们也去。”江洛便笑说。


    孩子们大年初二就要开始工作,做家长的不能不支持呀!


    林如海笑道:“她们不要我们去。说, ‘老爷太太也去,或许便看不到育幼堂的全貌了’。”


    江洛想一想,出来和孩子们笑说:“咱们的育幼堂是多重监管,每三到五天便随机有两个正院丫头过去查看,每五到十天,是八位管家娘子随机去查看,若这样了还能有弄虚作假之处,那也算人才了。何况你们的身份便低吗?一个两个不都是林府的主子姑娘?”


    昭昭正和英莲姐姐玩九连环,见娘来了,便伸手要抱。


    江洛忙抱她在怀里,笑问黛玉英莲:“真不用我们去?”


    “虽然我们是家里的姑娘,可毕竟年轻,”林黛玉笑道,“光‘年轻’便会叫人松懈了。我想细看看这些保母、杂役都是什么样的人品。”


    “也是。”江洛同意,又问,“你们带多少人去,定好了吗?”


    甄英莲忙道:“我们已经与松先生和庄先生商议过了,两位先生送我们去,只在育幼堂外等着,不露面,免得让人警惕。余下便不大张旗鼓了,只坐两辆车,带八个小厮,四个婆子,我和妹妹一人随身一个丫鬟。辛苦先生们年节里奔波,回来请吃酒。”


    江洛笑道:“是很妥当。”


    既安全又低调。


    ——共只十六个人跟出门,对于“林府姑娘”来说,真的已经很低调了。


    她问英莲:“你母亲没说想去?”


    甄英莲便笑:“母亲也想去呢!我说等我和妹妹去过,下次再请她。还有丁先生和文先生也想去。”


    “行吧!”江洛大放手,“随你们安排去。只有一件:育幼堂里要用钱或用人,你们不许用私房补贴,一文钱都不许!一概必要走公账记档。一则是规矩如此,你们的私房也算‘外人的钱’。二则,也是避免你们被人哄骗了用钱说不清。”


    黛玉和英莲都答应着。


    江洛看她们片刻,笑道:“用私房补贴育幼堂一次,今后再不叫你们管。我说到做到,求你们老爷也没用。”


    “太太放心,必然不会!”林黛玉忙说。


    甄英莲也忙点头。


    “这还差不多!”江洛满意。


    她便新定下一个规矩:“今后谁想为育幼堂的孩子出力,便只管出力,去那里帮忙做饭、洗衣、打水、扫洒屋子院子也好,给孩子们喂饭、换尿布也好,今后教她们读书认字纺线织布刺绣也好,哪怕只是过去讲几个故事陪她们玩也行,只不许给钱。家里家外,皆是一样。”


    林黛玉甄英莲忙应下:“是!”


    饱餐一顿,江洛在屋里牵着昭昭的手慢走消食,另一手便拿了《原本几何》的原著抄写本看。


    林如海正亲手给小女儿写将来练字的字帖。


    看夫人停步不走了,站在灯下,眼里盯着书,口中念念有词……他暂且放下笔。


    待夫人想完这一节,重新走起来,他才笑问:“新年初一,才得授封,夫人怎不多歇片刻?”


    “已在其位,更要谋其事了。”江洛暂且赏他片刻时间,笑道,“或许待我译完全本,圣人们一高兴,不说把这‘鸿胪寺少卿’的虚号加赏我实职,或许赏我一套官服,也让我上朝呢?”


    林如海便笑:“我信夫人会有这一日。”


    江洛高兴:“那便借你吉言了!”


    消食差不多,她便抱昭昭上榻,小心护住手里的书,给昭昭念:“给定圆的内接五边形……等边且等角……”


    用寻常方法教昭昭说话,她都不开口,或许读点数学,把她烦得不行或通了一点灵光,她就开口了呢?


    昭昭稍稍歪着头。


    江洛放慢语速:“……外切五边形……等边且等角……”


    昭昭坐直身子,伸手就抓江洛手里的书!


    江洛技高一筹,在女儿抓过来之前就把书举高了!


    “这孩子!”她大声抱怨,“什么时候能不撕书!”


    林如海便回忆黛玉幼时,笑道:“至少得满两周岁。”


    江洛无奈,把书举过头顶,继续给昭昭念:“当一个较小的量……”


    ……


    新年第二天,黛玉和英莲去育幼堂。


    江洛在家翻译数学,门上收到了不计其数的恭贺礼物。


    内中便有现任鸿胪寺卿的拜帖。


    他用十分得体有礼的言辞,恭贺江夫人得职,又问她既获准在“鸿胪寺行走”,那年后开朝,是否会来鸿胪寺坐衙?是日日都来,还是几日一来?


    江洛与林如海商议过后,亲手恭谨回过这封拜帖。


    她的“笔墨”可以流出,不再怕被外人得到,有损“声誉”了。


    新年第三天,林家到谢家赴宴。


    沈自安让家里男女孩子全来见新少卿,连谢经同都在大门处与江洛见礼,口中笑称:“江少卿,新年吉祥?”


    江洛忙笑回一礼:“谢御史如此盛情,下官岂敢承受?谢御史新年大吉大利!”


    终究男女有别,又是同僚的夫人,谢经同亲自贺过这一句,不好再多言,便忙示意自家夫人请她入内。


    林家来的最早,别家客还未至,他趁便问林如海:“尊夫人年后是否会去鸿胪寺坐衙?”


    林如海笑道:“自然会去。否则不是有违圣命吗?”


    谢经同抚须,点头笑道:“真没想到,今生或能有亲眼见到巾帼女英青云而上、扶摇万里的一日。”


    林如海忙笑道:“那便……借你吉言了。”


    ——虽是寻常一句话,他也不能不想到,此话与夫人前日对他说的竟一般无二!


    内宅。


    沈自安也问了江洛与谢经同一样的问题。


    谢丹明之妻,回娘家的谢丹晓、谢丹瑜、谢蓉,还有年已十七虚岁,却趁别家客人还没来,硬赖在内宅的谢丹时,和不得不随四哥一起在内宅的谢丹暄……众人都望着江洛。


    谢丹瑜身边坐着亲生的长子和家中姬妾所出的长女、次子和幼子,怀里抱着还不满一周岁的小女儿。看着甚至比五年前更清幽不染的江夫人——如今竟是正经能在鸿胪寺行走的江少卿了,她只觉得当日年少心不安,为林少师生出的种种痴心嫉妒真个可笑。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丹晓的丈夫去年中了举人,与她仍夫妻和睦、自不消说。谢英当日是族中一同过来的三人里最不起眼的,现今却是宫里正得宠、膝下还有五公主的婕妤娘娘。谢蓉竟也与她丈夫恩爱非常。


    她去年只生了女儿,她丈夫却连从小喜欢的丫鬟都打发了,只守着她一心一意过日子。


    谢丹瑜心里清楚,族叔母不算偏心。谢丹晓毕竟是谢府亲女儿,夫家、丈夫比她的好,也是无可奈何,可谢蓉的女婿并不比她的强,一样身无功名,婚前便有通房姬妾,夫家的家世甚至还差些。如今却是她的日子过得最不舒心。这还能赖谁呢?


    她连自家族中的侄女都比不过,还要妄想与江夫人相较吗?


    她头胎便生下儿子,江夫人至今也只生了女儿。


    可内视自己,即便她的丈夫是林少师,她便能过上与江夫人一样的生活吗?


    江夫人……真要去鸿胪寺坐衙了?


    江洛笑道:“虽然圣命令我在鸿胪寺行走,我终究无实职,去得太频了又无正经差事,只暂且五日去一次。”


    “这倒好了,”沈自安笑道,“那今后我去找你,便在一、六日之外去。”


    谢丹晓已坐过来,笑说:“还从没见过女人去坐衙呢!夫人去过,可别忘了同我们讲讲是什么样!”


    众人都起哄,让她一定说。


    江洛应了这个应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林黛玉在旁看着,正为太太高兴,忽见谢丹时正看她,便悄悄站起来,与他分路绕出房中。


    两人在后廊下遇见,话出口前,都先一笑。


    谢丹时仍站在风口,替她挡着。


    “新年万事如意、心想事成。”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笑道,“这是……四叔给你的压岁钱。”


    林黛玉接过,微微抿了唇,看他。


    谢丹时移开眼神,眼角发红。


    林黛玉垂眸侧身,也不看他,只看后·庭立根坚岩、岁寒不凋的松树:“你从前,从不对我自称‘四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