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阴照水春风暖。
晴风吹花落, 红粉随水去。林府花园九处景致春事整整、幽鸟啼啭、万花如绣，园内主客却大多无心细赏春日盛景，只顾看树荫下临水围栏前的这一对小男女。
但，在众人或明或暗目光下的两人已经没有什么话能说了。
近两年, 林家和谢家已是通家之好, 林黛玉和谢丹时也算自小相识。因林黛玉和谢丹时的幼弟谢丹暄年岁都不算大，是以直至今年, 不但每逢年节, 连两家寻常走动, 她和谢丹时也常能相见。
但毕竟年龄相距三四岁，又男女有别，辈分相差，在今日之前，叔侄俩……并不算太亲近。
只是对方偶然得了好文章、好诗句，若在长辈那里看见, 下次见面时, 会当面赞一声的关系。
可今年正月里，江夫人病了，因此元宵后没再来谢家欢庆, 林……姑娘也没有好诗给谢丹时看见。
问完大姐姐的喜好, 谢丹时便心知，自己已经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问。
再把林姑娘耽延下去，只会惹人厌烦。
“多谢, ”谢丹时尽量用寻常语气说，“有劳你了。”
“这是小事，”林黛玉笑道，“待我问明了, 便来告诉四叔。”
四叔。
谢丹时心尖一颤，第一次听这个称呼如此不顺耳。
但从大姐姐与江夫人的关系来论，他的确是她的……长辈。
他目送她转身回去。
她回到姑娘们之间，立刻便被簇拥起来。
“哎呦！快说快说，”秦侍郎的小女儿秦幼月拉着她笑问，“谢四公子和你都说什么了？”
今日来的这些姑娘里，从父母平辈来论，只有她与林黛玉是同辈又年龄相近，两家长辈的渊源也还算深。余下与林黛玉同辈的，年纪至少比她大四岁，不大好调侃妹妹，与她年岁相仿的又都是小辈。因此她还没回来时，大家就商议好，推秦幼月出来问她。
秦幼月的性子随了母亲邹淑人，最是爱热闹凑趣，大家推她，她一句都没推辞就应了。
十来个小姑娘不管性情如何，都红着脸又故作镇定等回答。
只有甄英莲，一边等黛玉妹妹说，一边悄悄往夫人们席上看。
江夫人会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吗？
江夫人和夫人们的面色怎么——
“哎呀！”
林黛玉一手握住秦幼月，一手拉住甄英莲，回了座位，笑问：“你们胡想些什么呢？那是我四叔！”
“四叔？”这回不必秦幼月了，自有好奇的小姑娘凑上去问，“又不是亲四叔！”
“就是！”另一个笑道，“再说，真是你们亲戚间的话，还非要挑今日提吗？”
“你们快看那边！”秦幼月又指着男子席上说，“云家的小爷要把谢四公子身上瞪出个窟窿了！”
大家忙往那边看过去，都笑说：“还真是！”
“你们这群坏了心眼的！”林黛玉追着一个作势要打，“扯了一个不够，还扯别人？人家亲侄女还在呢！”[注]
云善思早搂着两个妹妹笑成一团了：“小叔做什么我们可管不了，一会便和谢四公子打起来，也不会拽我们帮忙呀！”
借着笑过这一场，姑娘们把心里的羞涩减了不少。
大家敬林姑娘几杯花露赔罪，再向男子们那边看，心里都各自有了计较。
主亭上。
沈夫人不再看省心了十四年，突然出乎她意料的儿子。
所有事都可以等回家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叫旁人看出她对儿子的行为有任何不满。
那就是下黛玉和江夫人的脸了。
沈夫人亲手捧壶，笑吟吟给江洛斟了一杯酒，只说：“回去我骂这小子。”
江洛知道沈夫人必然已知黛玉可能招婿，也明白沈夫人现在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和沈夫人对视一眼，她举杯饮尽，笑道：“真是，平白说两句话就要教训孩子，还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母亲。”
算啦……十几岁孩子的喜欢怎么藏得住呢。
但黛玉还是不到可以早恋的年纪！！
至少要等到十五吧！！！
妈妈——继母也是妈——妈妈不许！
刘夫人也不看还在瞪谢丹时的小儿子了，和江洛、沈夫人都碰了碰杯。
三人互换视线，心里都在想：
舒心好友难得，可别为这几个不省心的孩子坏了她们的情分才是。
……
不看开始的小插曲，也不提是想给谢丹时相看，江洛才有的想法……赏春宴还是非常圆满地结束了。
虽然没言语约好，但江洛还是默契地先送走其他客人。沈夫人和刘夫人也主动留在了最后。
送走礼部尚书夫人，江洛回到醉霞亭。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不禁笑了。
“看我家那傻小子！”指着小儿子云文曜，刘夫人颇为嫌弃。
叠翠亭里只剩了谢丹时和云文曜两个人。
谢丹时端端正正坐着，只看正对面的一株桃花树。
而云文曜隔不上十秒钟就会瞪谢丹时一眼，瞪完又觉得不好，低了头下次再瞪。
“……文曜还小。”江洛忍住笑说。
哈哈哈哈哈！真是个傻孩子！
“还小什么！”刘夫人大叹，“黛玉比他还小呢！他从小就比别人傻气……”
她生了三女两儿，文曜是最小的，从出生就比他姐姐哥哥都显得倔，本以为现在好了些，不再老爷让他看这本书，他自己想看另一本，就死也不肯听话，却怎么又在人家犯起傻？
他真喜欢黛玉，回家慢慢商量不行？起码别在这就和人瞪上！叫他未来岳母看在眼里怎么答应？
刘夫人真想过去把这小子揍一顿！
她走神这一会儿，沈夫人已与江洛叹说：“因是你们还不定准的事，又是到女儿家的私事，我们都没与孩子们说……他也不知道。”她抱歉道：“待我回去，先与他讲讲？”
江洛并不心急黛玉的婚事，便是真和谢丹时没缘分，也不算可惜。
她便笑说：“我知道丹时最是自小稳重，嘴也严，你回去好生和他说，不用顾及其他，只管讲明白，别再弄出别的误会。”
沈夫人忙握住江洛的手，真心感激道：“真是多谢你了！”
江洛笑道：“我还想劝你宽心：小孩子们没定性，今日爱这个，明日就爱上别的了，也不罕见，或许过几日他自己就转意了呢？你倒不用当一件严肃大事，反而叫他坚持。”
沈夫人深觉有理。
刘夫人在旁什么也没听懂，她们说完了，她忙问：“这是打什么哑谜？”
沈夫人只看江洛。
这事她不能替江夫人说。
怕江洛还不想和刘夫人明说，或有更多不便，她起身笑道：“我先走了，——你们都不用送，快坐着别折腾了！二十二来我们家吃酒，若愿意……还是只管把孩子们都带上。”
“好。”江洛答应着，真个都没站起来。
沈夫人亲自去叠翠亭找儿子。
——沈夫人过来了！
云文曜咬了咬后牙。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他狠吸一口气，问旁边云淡风轻的谢丹时：“你是不是故意找林姑娘说话？”
“是——”谢丹时看向他，颔首，温和笑道，“又怎么样？”
“你！”云文曜没想到他直接就承认了！
“云兄弟，”谢丹时笑问，“你是想说，我先找了她，你便不好再找了，还是想说，我先找是拦住了余下所有人再找——毕竟要顾及议论——阻碍了她认识其他的人？”
“若是前者，你要怪自己动作慢。”
他站起身，迎向母亲。
“若是后者，你如此怪我，自己便没存这样的心思？”谢丹时收敛笑容，恢复寻常模样，作揖恭敬道，“母亲。”
母亲看他的神色……不算太好。
……
晴雪阁。
谢蓉已在备嫁，这样相看的场合不便来，因此只剩云家的三位姑娘在，林黛玉和甄英莲陪着。
林黛玉被云善慧拉在一旁，两人说话。
云家是去年才来京。大人们每次来往未必会全带上孩子一起，因此林黛玉和云家的姑娘们还远不如与谢蓉等相熟。她又知云二姑娘一向话少，难得主动，且她是主人，自然要恭听客人有什么话。
云二姑娘张口就是：“其实上个月，我和姐姐都与谢四公子相看过。”
林黛玉再心有七窍剔透玲珑，也一时不知该对这话做什么反应！
“但姐姐喜欢年纪比她大的，我要找一个对着我爱说话的，都没成。”云二姑娘好像并不需要林黛玉的反应。
她自顾自说下去：“只是见了一面，都没说几句话，还不如今天大家互相看来看去了解更深，不算什么。我看他是真心喜欢你，虽然对别人没话，对你必然想尽办法会有话。我虽看不出来你喜不喜欢他，但如果你也有意，怕将来知道我和姐姐相看过介意，所以我先说出来，免得坏了你们的缘分。若你没意，就只当我说了个故事，不用放在心上。”
“若谢四公子不好呢，或也可看看我小叔——”
云善慧向叠翠亭一望，看见云文曜和沈夫人行了礼，还在暗瞪谢四公子！
“他、他是个傻子，还是不用看他了！”她赶紧转回来，不想再看一眼。
好愣！
幸好林姑娘貌似被她的话吓到了，没跟她一起看小叔。
不然小叔真完了。
一气说了这么大一篇话，云善慧有点累。
但她说出来了，还说完了！
好！
心里为自己叫好几声，看林姑娘还怔着，云善慧却想挪走。
说话口干……
她被拽住了。
云善慧只能坐好：“林妹妹……”
“喜不喜欢他们我不知道，”林黛玉两颊飞红，凑在她耳边说，“但我知道一件——”
云善慧到底只是十三岁的小姑娘，这喜欢谁的事……她还是想听！
她竖起耳朵。
“我只知道，我喜欢姐姐！”林黛玉一把抱住云善慧，把脸埋在她颈窝！
“哎呀！”云善慧彻底呆住。
不过三四个呼吸，她从手指尖到额头都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