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外面的婚宴已经不知道进行了多久,恍然间似乎还能听见吵吵嚷嚷的,拎着食盒的婢女又穿过了一扇垂花门,周遭变得安静了起来,似乎这里与前院的热闹隔开了。


    她迈过了新房的门槛,将食盒递给站在一旁的婢女,嘱咐她将里面的饭菜放好,又掀了帘子往里去,是要唤新娘子出来用食。


    沈岁晚梳洗后,换下了那身繁复的婚服,望着一旁的博古架出神。


    秋月一进内堂,就看到沈岁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博山炉燃着惯常点的香,袅袅青烟飘起消散在空中。坐在床边发呆的姑娘肌肤如雪,穿着湘妃色的衣衫,更衬了肤色白皙,蛾眉敛黛,白日的盛妆已经卸去,眉目间却还罩着一种别致的风情,刚刚掀盖头时秋月远远的看了一眼,就知王妃是极美的。


    这样的姑娘,天下人谁见了不倾心。


    秋月回过神,笑着对沈岁晚道:“王爷怕王妃饿着,吩咐了奴婢们提前准备些小食,王妃且用些吧。”


    沈岁晚应了声好,清音娇柔。秋月立在一旁替她打了帘子,引着她出来。


    周遭都是喜庆的红纱红烛。


    一旁的奴婢见她落了座,便要为她布菜,沈岁晚连道不用,让秋月带着人下去。秋月应了声是,退着出了房门,离开时还体贴地将门带上了。


    周围终于再没有旁的人了,沈岁晚一直紧绷的身子放松了起来,她随意看了眼桌上的菜愣住了,本以为今日王爷大婚,后厨忙忙碌碌的都紧着前院了,随便给她准备些吃食便是,却没想到送来的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


    这门婚事于她而言,是想都不敢想的高攀,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


    沈岁晚虽说出生世家,但她的家族已经落败了,时常听其他亲人提起祖父还在时,沈家是如何的显赫。


    祖父文采斐然,刚下场便中了那一年的状元,策论针砭时弊,连当时的皇上都啧啧称叹,后来入了内阁,位极人臣,谁见了都得礼让三分,只是沈家子嗣不丰,仅存的几根苗苗并无什么过人之才,祖父虽为权臣,但沈家家风严苛,并未徇过私,是以叔伯们虽做了多年的小官,也并无什么晋升。


    他过世后,沈家门庭便冷了下来,在京城随便一砸都能砸到比叔伯们官职大的京官,只有沈岁晚的父亲在朝中官职稍微大些,勉强争个世家的体面,众人见沈家不行了,也逐渐于之断了来往。


    沈母早逝,沈父重情也不愿再娶,沈岁晚便在伯母的帮助下操持着沈家的事务,又掌管着沈家的铺子。


    这些年豆蔻年华的沈岁晚逐渐在上京的贵女圈里崭露头角,不仅是因为她无双的相貌,还有她的才智与经营手段.京城中花销大,仅靠俸禄能养家的少之又少,沈岁晚便算是一个人养活了一大家子。


    沈家的首饰铺子三年便从无到京城众女追捧,连带每次宴会都会有些不认识的贵女与沈岁晚攀谈。除当初沈母交到她手上的铺子经营的愈发红火外,沈岁晚还又置了几间别的挂在其他名下,好与她做些不在明面上的事。


    虽沈家官场不顺,但有沈父在朝中顶着,还有祖父的学生帮衬着,倒也算过去。这些年沈家生活上也富足,出行宝马香车,一副世家的风姿从未落下过,倒招了些人的艳羡。沈岁晚为沈家挣足了脸面,贵妇人们集会,也经常打趣苏母,说她相公给儿子觅得一场好姻缘。


    她的婚约是祖父还在时定下的,彼时的苏尚书是祖父的门生,因着文采过人颇受祖父提携,他感念着祖父的恩情,便主动提出与让他的小儿子与刚出生的沈岁晚订了亲。父亲并无异议,笑着说算是,两家便交换了信物和庚帖。


    当初说得好,平日里宴会苏夫人也一副她是自家人的样子,有人谈起她便去插上一嘴说这是她未过门的儿媳,惹得旁人羡慕她时又面上云淡风轻地说句哪里哪里,好似是她教养大的女儿一般,与有荣焉。


    没料到沈父刚去世,苏家便遣人来退了亲。那管家端的一副憨厚样子,说的话却让沈岁晚想撕了他的嘴。说什么当时醉酒后的玩笑当不得真,沈小姐已经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苏夙简无才无貌,万不可耽误了沈小姐。


    沈岁晚心里冷笑,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陪笑送他出门。


    虽知道对方折辱了自己,却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苏家见沈家彻底起不来了,做了这压死骆驼的草,也来踩上她家一脚。


    管家刚出门,沈岁晚沉吟了会儿,便叫听霜上来耳语几句,让她出门了。


    她能靠自己让沈家在京城立足,也能让这苏家人不动声色的垮掉。朝堂上的事牵扯不得,可在京城能做的事多了去,做人还是莫要想着欺人的好,草尚且命薄,谁知你会不会有一日被你瞧不起的人,烤干了一把火点了呢。


    说回沈父,沈父在朝中当着五品的官,恰逢蜀州时疫,皇上指了沈父前去赈灾,去时还是好好的,他在蜀地待了三五月,疫情终于得到了控制,去了几封家书报平安,要回朝时却突染疾病去世了。


    皇上为了体恤沈家,赐了些赏赐,又派人来慰问。


    沈岁晚已做了下半生便长居沈府的打算了,正巧家中姊妹她也不放心。没想到过了几天又来了圣旨,说皇上感念沈父赈灾有功,只余下孤女在世,特赐她一门亲事,保她后半生无忧。而那被赐婚的另一个对象,赫然是当今皇上的一母同胞亲弟,太后的眼珠子,如今炙手可热,京城贵女们都在盯着的楚时砚楚小王爷。


    那小王爷与长在京城的少年不同,京城的公子是锦绣堆里滚出的人,他便是一柄锋利的剑。几岁时便跟着舅舅去了边塞,旁人以为他打打闹闹,没想他却做出了一番成绩,众兄弟还未封王时,便从微末自己爬到了将军一职,带兵打仗已有自己一番风格,在塞北那边,可算得上一番神话。


    只是塞北的风吹不到上京,沈岁晚虽知他用兵如神,但并未有何妥帖的感受。众人追捧的不过是他的身份罢了,抛却了小王爷便减几分光。


    沈岁晚刚被这消息砸了头,那刚回朝不久的楚时砚却又出征往边塞去了,一去便是三四年,回来时也快到了与她成亲的日子。


    她对楚时砚的记忆,还是个鲁莽的少年。


    傍晚时有微风,穿过疏竹窸窸窣窣的。沈岁晚过了石雕,刚要迈进院门,却有一人从墙上翻了下来,沈岁晚心下一惊,以为进了贼人,刚想叫人便被捂了嘴。


    只见少年对她说,“好姐姐,我不是什么坏人,我这就放开你,你千万别叫人啊。”


    少年生得俊俏,剑眉星目,束着玉冠。若是在大街上见到少年打马穿堂过,定要叫好多姑娘芳心暗许,只可惜他刚从沈岁晚家宅的墙上翻进来,效果不说打折扣,沈岁晚没有撒腿就跑已是很稳重的了。


    她心里郁闷,你这大傍晚的翻进女子闺院,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坏人啊。见少年衣着锦绣,也不知是哪家叛逆的小少爷。沈岁晚点了点头,面上应承。


    少年见她点头后笑了,眉眼弯弯面带朝气,露出两颗小虎牙,脸上带笑的少年,沾染了落日的余晖,竟比日光还要耀眼,沈岁晚不由有些愣住。


    少年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玉佩放进沈岁晚的手中,像是高兴极了,话里也带着笑意,“岁晚姐姐我明日便要走了,你在京城好好等我回来,来日我定风风光光地娶你!”


    他说完不等沈岁晚反应,便又翻身上了墙,似乎是在赶时间。


    沈岁晚见他矫健的身手,小声嘀咕,“急匆匆的话也不说明白,倒是惯会翻墙。”


    见墙头没了人,她松了口气,心里有些奇怪,寻思着哪里来的脑子有点问题的漂亮少年,还知她名字。她与楚王爷已有了婚约,这小少年还想着娶她呢,平日怎不见人来。


    俊俏的小公子。见着便让人赏心悦目。


    “这玉是我从小戴在身上的,如今送给岁晚姐姐了。”墙上又冒出了一声,他见沈岁晚似乎被他的回马枪吓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次我是真的走了!岁晚姐姐等我回来哦!”


    沈岁晚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宫里来信,说楚时砚要出征前往边塞,与她商议婚事定在他回来。


    这时沈岁晚才想通,原来昨日那个似乎脑子有点问题的漂亮少年就是楚时砚。


    她心想,原来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


    沈岁晚看了眼外面已经黑了的天,阴沉沉欲雨。她觉得有些烦闷,也不知几时了。左右周围没人,沈岁晚起身到了窗边,看着红烛跳跃,她有些晃神,想起刚刚还没看清的楚时砚。


    往日素净的房间被装饰了红纱红帐,一旁的十五连枝灯上燃着红烛。穿着绛红色衣裳的少年揭过了沈岁晚的盖头,她本是低着头的,如此一来倒也不知是继续低着头,还是抬头看他是好。


    楚时砚轻抿住唇角,一双眼眸却明亮有神。楚时砚本是跳脱不拘的性子,这几年在自己做了掌权的人被磨得沉静了许多,只是他看着面前含羞带怯的美人,这是他在边关无数个深夜里念过的姑娘,更不止在边关的那几年里,不由得心情愉悦。他本想端着一些怕唐突了沈岁晚,这脸上带的傻笑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好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语气略有揶揄,笑道连楚小将军也有脸皮,知晓脸红了呀。


    沈岁晚又听着楚时砚的朋友在周围起哄说要看看新娘,她放在大袖里的手攥的有些紧,忐忑地等着楚时砚的回应,却听楚时砚笑着骂他们别谁都来瞎起哄,这是他的新娘,是给你们这群人看的吗?又推搡着一群人出去了,沈岁晚抬头,只瞧见少年的背影。


    许是边塞催人长,少年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瞧着比三年前长高了许多,肩背也宽挺了许多,即便与好友勾肩搭背着,也似乎比旁人挺拔。经过了边关战争操练的洗礼,他身上似乎也沾染了点塞北的凌冽,与京城养出来的贵公子气纠缠在一起,叫人不好总结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是不似从前那鲁莽的少年了,举手投足间却还能窥见一丝少年意气,只是从前无拘束有兄长撑腰,现在是将要成为别人的依靠了在摸索着长大。


    突然门外出现了一道身影,下一秒门被人敲响了,“岁晚姐姐,我可以进来了吗?”


    沈岁晚一惊,连忙转身回了床边,她理了理衣衫,怕冲撞了贵人,想去铜镜面前看看仪容,又怕楚时砚等久了,只道,“王爷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