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顺永十三年冬。
寒霜凝结,风声瑟瑟,天光微亮。从已故镇北将军顾昭的府邸上方飘起一阵白色的轻烟,空气中弥漫着中药特有的气味,浓得有些呛鼻。
长澜院后院,宣懿半蹲在炉灶前,用竹筒吹了吹火堆,火苗随之倏地窜了起来。
锅中一团深青,随着火旺起来,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垂着眼,看了一会,拿起扁铲,在里面搅弄几下,嘴角微微勾起,轻点了下头。
婢女云歆快步走到偏房打开储物的柜子,拿了个空瓷碗,似察觉到了什么,蹙起眉头,撅了撅嘴。
打起毡帘走回厨房,满脸的怏怏不平。
“小姐快放着,我来吧。”
说着便从她手中接过扁铲,熟练地将药渣滤了去,又拿汤匙把里面的药盛了出来。
宣懿转身拿起研钵,将台面上剪碎的药草扫了进去,握在手心继续捣着药。
她身着素色绢袄外面罩了个围兜,却掩不住窈窕的身段,额发随着手中的动作轻晃,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云歆捧着瓷碗,看着她秀雅的侧脸直发愣。
一张芙蓉面未施粉黛,容色却莹润如玉,云鬓间只簪着根小巧的白玉簪,螓首蛾眉,娉娉袅袅,她家小姐的相貌放在整个卞南城中也算得上是绝佳。
半晌云歆才回过神,把瓷碗放在一旁发出清脆地一声响。
“小姐,钟秀院的人又来顺走了咱们的东西。”
话里带着满肚子的牢骚怨气,却没有让宣懿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钟秀院里住的是顾氏二房顾元卿一家,自从顾昭将军为国殉身,嫡长子顾绛桓也一夜失踪后,顾母痛心疾首五内俱伤,掌管府内中馈之事便交给了二房的媳妇裴青青。
“什么东西丢了。”她语气淡淡,与平常说话无异。
“是小姐你之前放偏房木柜里的玉佩。”
此话一出宣懿手上的研杵“啪”一下砸在钵里后就没再抬起,转过头去问道:
“确定是钟秀院的人拿的吗?”
不等云歆回话,她已经放下手中的药钵在围兜上擦了擦手,解开了系绳。
云歆仰起头,暗哼一声。
“除了钟秀院那位裴氏,恐怕顾府青天白日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强盗了!”
宣懿瞥她一眼,正色道:“不要胡说,若被旁人听去可如何是好。”
云歆只好悻悻收了声。
见药汤尚未凉下来,她将围兜随手往灶台一扔,大步迈出了后厨院子。
云歆紧跟在身后,倒是有些惊诧。
她知小姐九岁时双亲就遇了难,宣家杏林世家,如今却只留下她一个孤女和医馆颐安堂。因儿时与顾家定下了婚约,顾家祖母见她亲人薄义,年幼无人照管,便好心将她接来顾府当未来孙媳妇养着。
也正是在那时,她被从牙行买来跟了小姐。
只可惜造化弄人,没过多久这位顾家嫡子,小姐的未婚夫婿,竟一夜之间消失遍寻不得。
后面的日子过得不痛快不说,小姐这如花般的少女年纪还成了旁人嘴里的望门寡。
平日自家小姐寄人篱下,一向是谨言慎行,明里暗里被二房的人拿走过多少值钱的物什,她连眼都没眨一下,怎么如今为了块小小玉佩发了狠劲儿。
刚迈进前院,就看到个粉袍女子昂首阔步从长澜院正门踏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婢女。远远地便看见她浑身珠光宝气,晔晔照人。
正是那裴氏。
她刚踏进门便蹙起细眉,抬手拿帕子掩了口鼻,丝毫不掩饰嫌弃之色。
“路过你院门前就闻到味儿了,这气味飘出去别人还以为顾府是你家医馆呢,成天在里边煎那些臭哄的玩意儿,也不嫌自己被腌入味了。”
宣懿低头轻嗅了下,不觉得有什么异样,随即抬手轻掸衣袖上的浮尘。
“都是祖母每日需服的药,还有婆母的药膳,我自是亲力亲为。”
裴氏眉梢眼角扬起不屑和鄙夷,轻笑道:“你也就只知日日讨好祖母了,你那婆母可不见得买你的帐。”
裴氏知道这大房主母,自打这未来儿媳进了顾府就是不喜欢她的,常借此来挖苦她。
府内只有年迈的祖母对宣懿多有照拂,她也将老人家视作亲人对待。
她及笄之年,祖母曾征询过她的意见,是想否了婚约另嫁还是继续留在顾府等长房那位回来,若是她愿留下,日后在府中还是以长房夫人的身份待之。
她想了一夜,深知自己就算改嫁他人,如今没了娘家的帮扶,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受气受累,着实不如继续留在祖母膝前尽孝来报答她的收留之恩。
“无妨,顾府于我有收留抚育之恩,不论婆母是何态度我理当是尽心照顾。”宣懿和声细语回道。
“我以为你没过门还真把自己当顾家人了呢,虽得唤你一声长嫂,可大房你那位夫婿早没了下落生死都不知呢”她嗤笑道。
“唉,也可怜你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还得照顾那位不待见你的婆母。”
说着还佯装同情地长舒了一口气。
宣懿丝毫不恼,还是温声道:“多谢弟妇关怀,绛桓虽生死不明,但始终没寻到尸身痕迹,我相信他定还活着。”
“这么久过去了,纵是有尸身怕也寻不到了。”
裴氏丝毫不给她留脸面,说罢还翻了个白眼。
云歆不由得替小姐感到不快,驳道:“裴夫人还是自管好钟秀院内的事再来替我们长澜院操心吧。”
她知道裴氏总爱找自家主子麻烦也不是没原因。
除了图她经营医馆得来的银两,还有就是因为她那贪色的丈夫,二房庶子顾元卿。
他每次见了这未过门的嫂嫂口水都似要流了出来,酒后还跟狐朋狗友聚在一块说着“嫡兄失踪十年,叔娶寡嫂,有何不妥。”之类的浑话,结果被嘴上没把门儿的告诉了裴氏,自此之后裴氏更是对宣懿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立即从顾家赶了出去。
裴氏被触了逆鳞,厉声道:“哪来你这小贱蹄子说话的份儿?”
说罢走上前去撩起袖子作势要打她。
宣懿立即将云歆拉到自己身后,对着裴氏福身行礼。
“云歆年幼无知,不懂规矩,是我没教好,还请弟妇勿要动怒伤身。”
裴氏的一巴掌悬在半空,却不敢真打在她身上,若真是打坏了被祖母追究起来,她恐怕也吃不了兜着走。
宣懿知道她又要开始挟细拿粗,回身跟云歆说道:“去将药送到祖母那儿,不然等会该凉了。”
云歆生怕她独自应付裴氏受了欺负,在原地踟蹰不去。
宣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走,云歆才不情不愿地折返后院。
裴氏见她护着那小婢女怒火中烧,刚要责难她没管好下人,却被她先一步打断。
“日后我定当好好管教下人,只是今日我正好有事要问弟妇。”
她福身动作更低了些,眉眼低垂,语气轻缓,找不到什么错处。
面前的裴氏似拳打棉花,偃旗息鼓。
接着斜过眼去冷哼一声,道:“什么事。”
“前两日我房中似遗失一枚玉佩,弟妇可曾见过?”
裴氏目光转去瞪她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怀疑我拿了你的东西?”
见直接问裴氏她怕是不愿承认,宣懿只好顺毛儿捋她。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弟妇管着偌大顾府中馈,定是眼明心亮的,下人们都只听你调遣,我冒失丢了物件交代他们怕是也找的不尽心,还得拜托弟妇替我寻寻。”
这话裴氏听着颇是受用,脸上挂了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接着抬起手垂下眸子,赏着自己指尖上新染的蔻丹,缓缓说道:“嗯,这话倒是。”
“昨日似见靖儿手里拿着块玉石把玩,可能他见你那玉佩好看随手拿去了。”
靖儿是她与顾元卿的儿子,本是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孩童,却生生被裴氏养坏了,五六岁的年纪便骄纵任性不知礼数,在顾府横行霸道。
宣懿有些急切,靖儿曾经不止一次说借去把玩,却弄丢了她父母留下的画卷、医书、簪子诸如此类的东西。
过去她从来未跟二房计较过,此时却有些沉不下气来,
“靖儿此时可起了,可否问问他那玉佩如今在何处?”
裴氏放下手,神色有些不耐烦。
“孩子拿你东西玩玩罢了,此时还未到辰时,尚且没起身呢。”
宣懿的几根手指捏在一起,反复摩挲着,努力想着该如何尽快要回那玉佩。
裴氏身旁的婢女开了口,福身道:“夫人,约莫着已近辰时,要快些动身去向主母请安了。”
她应了一声,便转身领着几个婢女扬长而去。
宣懿也需得去请安,于是闭了长澜院的门,远远地跟在几人身后。
行了半刻路,只见目光尽处好些顾府的下人乱作一团,急匆匆地奔来行去。
裴氏在远处停了脚步,抓着个下人盘问着。
距离隔得太远,宣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裴氏神色忽地一愣,侧头瞟了自己一眼,而后就让那下人忙去了。
府中事务与她这个“外人”没什么关系,她也没太在意,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拿回自己的那块玉佩。
越往前走,府中下人越多,都在顾母的院中进进出出。
她侧开身子避着人,提步走进房内。
只见堂上顾母边笑边拿着帕子擦着眼泪,一时失了些平日里的严肃端重。
一旁的太师椅上还坐着常年卧床许久不见起身的祖母。
她心下知道这定是有大事发生,竟连祖母都惊动了。
祖母见宣懿来了,抿唇笑着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宣懿也乖巧懂事地行到她身旁,俯下腰去凑到她身前,有些好奇地询问道:
“祖母,今日发生什么大事,您竟也起得如此早。”
祖母的一双苍老的手止不住颤抖,伸出去紧紧握住了宣懿的小手,轻轻拍着,开口道:“桓儿要回来了,桓儿回来了。”
说这话时连声音都喜悦得有些发颤。
宣懿一时没反应过来,谁?桓儿?
下一秒她回过神,似有道雷电穿击过她的心间,发出“轰”地一声响。
是了,桓儿,顾绛桓。
她那等了十年的未婚夫。
她只觉得手心霎时被激动的汗水洇湿了,声音也如祖母般发颤。
“祖母,哪里来的消息,准确吗,可确认真是他了?”
祖母握了握她的手,上下晃道:“八九不离十了,是前方战事捷报传来,桓儿的好友祝家老二祝怀送了信来,说是在北疆寻到他了!你婆母正等着你来确认呢。”
她抬起头,遇上婆母的目光,平日里她见了自己都是冷漠至极仿佛见了瘟神,此时却是一派柔和的婆娑泪眼。
儿时她与顾绛桓定下婚约是由他爹顾昭将军做了主,那时顾母虽不满意这桩亲事,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儿子,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
后来,两人定下婚约后没多久顾父就死在了沙场上,顾母悲痛欲绝无处发泄,只觉得不应当与宣家结下这桩姻缘,怕是坏了顾府命数。
再后来,最宝贝的儿子顾绛桓也一夜之间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了,她几近疯魔,更笃定了就是因为宣懿命里带煞,才让她痛失夫婿儿子。
宣家夫妇遇难,她极力阻止自己的婆母将宣懿接来府中居住,却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将宣懿从宅子里接了来,从那之后她便横看竖看都看不惯这个未过门的儿媳。
她三步作两步上前,一把从祖母手中夺过宣懿的细手,直直地盯着她问道:“你与绛桓定亲时的那枚鸳鸯佩,可在你那里妥善收着的?”
宣懿心下一惊,往日里她都收进柜里好生保管着,好巧不巧今日却不见了。
她回问道:“不知婆母要鸳鸯佩有何用。”
“祝怀信中说他已验过桓儿身上的胎记,信里还附了枚鸳鸯佩,正是你二人定亲时的信物,若是能合得上,那便能确认是桓儿无疑了!”
她语气激动,不等宣懿回答,她忙催着道:“在哪儿呢,你快拿出来啊!”
宣懿垂下头,结结巴巴地说道:“似是昨日被靖儿偷偷拿去把玩了……得问问弟妇。”
此时顾母无暇与她置气,转过头拧眉朝裴氏高声道:“还不把你儿子带来,找到那玉佩!”
裴氏扭扭捏捏,片刻后回道:”靖儿还没起身呢,不如等他起……”
“啪。”
她话还没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了她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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