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西沉还是面容平静地为她包扎,波澜不惊地看着她,她似乎看到他每一个动作背后都藏着巨大的心事。


    “经年累月的旧伤,有时候会发痒,伤得越重,伤势越多,就越奇痒难耐……有时候,其实是心痒,但是难以辨别。”


    褚西沉慢慢跟她说,让她仿佛有种强烈的猜测。


    上一世的褚西沉……好像回来了,又好像没有回来。


    只有那个和她有过八年相伴记忆的褚西沉才会对她心平气和地说着很长的话,关怀她,爱护她。


    “你也有这样的旧伤吗?”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道。


    “有……”


    他定定地回答。


    夜晚烛光跳跃,她看着他手背上无暇的皮肤。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默然道:


    “你习武,但是你出生在北秦宫廷,自小得宠,应当有无数名医为你疗伤调理,是不会留下可怖疤痕的,我们……不一样。”


    他手下动作加重,伤患处传来清晰的痛楚,像是她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我旧伤的痒,是心痒。”


    阿巳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还是不确定地问道:“你伤在心上?”


    “心痒伴随数年,比伤在身上更难受,入梦可以忘怀身上伤,但是心伤哪怕入梦,也会无数个日夜,在鞭笞我……”


    他的话听上去应当情绪翻涌,但是他却说的平心静气。


    为她抹好了药膏,但是垂下手衣料会碰到她伤口,于是他左手覆下,让她的双手刚好搭在他的手背上。


    阿巳见状有些诧异,搭手背,会失身份……


    很快她拉回思绪,重新去品味他这句话,心伤……


    她想起褚西沉昔日的命运,母妃原本是最得宠的皇贵妃,但是却被人陷害与外臣有染,当场被赐了白绫。


    很长时间里,她每次夜里奉茶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在灯下端详着一个银质平安扣,那是他母妃昔日送他的生辰礼。


    他之所以唤她阿巳,也因为那平安扣恰好是一个“巳”字……


    她猜想,他母妃的死应该是他一辈子的心伤和梦魇吧……


    “你母妃……也会想念你的。”


    她思考了特别久,看在他今日冒着得罪祁后的风险来救她的份上,她斟酌地宽慰道。


    她本不应该对褚西沉动恻隐之心的,待在他身侧,危险重重,所以她也不打算与他成为朋友,一定一定,要和他相忘于江湖永生不想见才是最好的。


    他神情一滞,心绪复杂地凝视着她,良久,眼中露出苦涩的笑意,长叹一声,“阿巳……”


    “何事?”她自如地回应道。


    “千丝毒真是害你不浅……”他说得很突然,看向屋内的炉火,听到火焰在炉中烧得噼里作响。


    那毒物让她情感迟钝,动不得半点心念。


    如此一来,倒像是他心思有点龌龊了。


    她有些哑然,但是她以前只知道千丝毒是用来避免她背叛临渊阁的,但是最近她才知道原来千丝毒的解药比千丝毒本身更可怕。


    他意有所指,但是她听不出弦外之音,无奈地说道:


    “无妨了,反正这毒都被种了十几年,尚且还能忍受。”


    褚西沉突然安静下来,脸上恢复了素日的冷情,炉火中的火光在他眼中跳动,让他回想起上一世她从火焰上坠下,落进了雪地里……


    *


    他曾命人为她清理尸身,换上华服,准备将她先封存在绫山之巅,那里百年积寒,能保她尸身不腐。


    因为皇陵才刚动工,她暂时还不能入殓皇陵。


    他曾许诺过给她安定之地,她并非他迎娶之人,按理只能按照殉葬礼节下葬,但是他执意将她葬在……他的大秦皇陵中。


    但是当老宫女为换下她的囚服时,双手狠狠一抖,脸色惨白地奔向大殿,惶恐地跪下……


    “殿下,阿巳姑娘这身上,除了脸,几乎没一处好肉,现在穿上华服,不出两日尸身就会塌陷,老奴实在是束手无策啊……”


    褚西沉来到偏殿,里面挂着重重白藩,轻盈飘散,如天外飞来的血沫。


    天下初定,南元宫中的尸首还未清理干净,他的战袍已经穿了数日,只来得及清理脸上和身上寒甲上的血渍。


    他穿过那孤寂飘荡的白藩,像是她流连的一缕幽魂,殿中浮动尸气和血腥。


    不是她的,使整个南元宫廷的。


    抬起手,将白藩层层拨开,他身形穿梭在其间,宫人跪倒了一地,为首的老嬷嬷见他要上前亲自查看尸体,抬起头,劝阻道:“殿下慎重……”


    他本想等换下战甲整肃了形容再来见她,可情况迫人,让他等不得半分。


    掀开最后一层白藩,他看见她躺在榻上。


    她受尽折磨而死,死状并不安详。


    原本她死前双眼是半睁的,眼神空洞,却又带着半分希冀。


    他知道,她在渴求来生……


    如今她的双眼已经合上,面容平和,脸上的血污被清理了干净,十指被缠在了一起,两手交握。


    是以……她被拔了指甲,伤处会干涸萎缩。


    只有将手指缠上才能保持形状。


    当他看到她身上重重叠叠的旧伤和新伤时,连刚从战场上来的他,也被那惨烈景象刺激到喉痛腥甜。


    原来……她十二岁那年,在官道上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带着满身旧伤,这是为何她永远要在夜深人静独自沐浴的原因,还要将所有的灯盏都熄灭。


    府里曾有个嬷嬷诬陷她偷窃,她宁死也不褪衣搜身证明清白。


    她的旧伤很多都是因为处理得草率而留下的,她算幸运,伤口敞开,很容易染上重疾,根本等不得她活到十二岁。


    他命最好的女仵作为她验尸,这才将她在临渊阁的际遇慢慢查出……


    他得知,她是那数百名孩子中为数不多活下来的。


    那群被临渊阁从各国搜罗来的孩子,有的死于惩罚,有的死于私逃,有的死于任务,有的死于……自杀。


    她在幼年时期目睹过无数的死亡,她被迫杀人,却也目睹同伴死于眼前。


    她在他身边的八年里,每次入睡会在口中含上一块橡木,因为她脑海中有梦魇,为了避免半夜意外泄露心中所想,她必须口含橡木入睡。


    她这短暂的一生,悲惨得让人懊恼……


    他更恨,他在兵临城下之际没有考虑到诸多风险,草率将她关在牢狱中。


    他原本想关她几日让她思过,却没料到她被动了刑……


    那些狱卒,是世上最会见风使舵之人,见他即将夺权,便自作主张在他面前审讯立功,还在她被南元人拖出来的时候冷眼旁观。


    最后,他非但没有半分喜悦,反而震怒之下将那一串人下令枭首……


    一上位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屠杀和殓尸,也难怪有一众守旧老臣至今都将他视作乱朝暴君。


    *


    褚西沉的双眼,被这火光灼得发酸,他转身将手边的白布取来,将她的伤口缠好,一时间竟然比平时多包裹了好几层。


    “这样没办法干活了。”


    阿巳举起手,上下打量了一下伤处,被包裹得跟粽子似的。


    “好好养伤吧,不用干活。”


    他亲自讲那些瓶瓶罐罐重新收了回去,将木匣子放到室内一个触手可及的位置,叮嘱道:


    “以后这是你的药匣,需要药品在里面自己取,不用问我。”


    阿巳看了几眼褚西沉用伤布打的结,说道:“以前不知道,你包扎的手艺瞧着不错。”


    她说着,一面起身,出门仔细洗漱了一下,回到屋内,用仅能活动的手指将屏风架好,把室内划分开来。


    她睡在屏风的另一面的羊毛地毯上,面前就是火炉,很温暖。


    正欲舒舒服服地躺下,却听见褚西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过来。


    “阿巳。”


    她略微挪动身体,从屏风脚下探出一双眼睛,“何事?”


    “……过来。”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喉咙有些发干,心绪凌乱了几分。


    她自然不会那么听话地过去,反问道:“为何?”


    “……”


    她见他突然不说话了,心想他是不是有什么要是要商量,担心隔墙有耳,便从被子里钻出,走到他面前,一脸警惕地问道:


    “你有新主意了?”


    褚西沉的神情一滞,只觉她凑耳朵过来的这个东西令他闻到她发间的莲香,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细小东西都能掀起千里外的惊涛骇浪。


    她整日脑子里都是共谋的算计。


    他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躺下。”


    他站起身,将自己的床榻让了出来。


    她看着干净整洁的床榻,有些发怔,下意识后退了几步,退到了离他足够远的距离。


    “我……睡地毯睡惯了。”


    才刚说了一半,褚西沉就已经走到了屏风后,兀自在她方才躺过的原处躺下,和衣而睡。


    “你把事情想复杂了。”


    褚西沉毫无感情地说道。


    她这才明白,这是褚西沉让她睡自己床榻的意思。


    “我觉得……这样不好。”


    她做了一点思想斗争,还是站在原地,没有要过去睡的意思。


    “如何不好?”褚西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她冷静地说:“临走前,我不想接受太多好意,这会……”


    他淡淡追问:“会如何?”


    “会干扰我的判断,如果脑海里残留的美好记忆太多,也很痛苦……”


    就像她重生以来,总是回想起上一世褚西沉对她的好,让她总是会去懊悔,这感觉似乎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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