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对她, 怎就这般吝啬,她已经不再去憧憬以后, 只想静静缅怀过去罢了。


    可上天把她的这份资格,也残忍的收走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夜风微凉,马车向前辘辘行驶,绫枝垂下眼眸,发丝微垂, 侧脸柔和如月,她缓缓开口, 低声道:“几时了?”


    李御微微抬起头。


    自从那日把蜻蜓和绣架毁了,这还是他头次听到绫枝主动问询他,即使只是一句时辰,也能让他涌起几分喜悦。


    李御看向她道:“将近戌时了。”


    戌时……


    此时的灯火格外明亮,绫枝眼眸极轻的从街侧的小饭馆滑过,微微停驻了片刻。


    “停车。”李御忽然开口道:“先去用了晚膳再说。”


    这地方也是木质的窗棂,两个人坐在了窗畔, 窗外光影错落, 店内甚是热闹, 酒香阵阵,笑语盈盈。


    也不知为何, 这一夜,忽然让李御回忆起在江南的日子。


    他们在杭州, 也曾去过一次饭馆,饭后同撑一把伞,江南春雨,湿了他的衣袖。


    明明还没有过去多久, 却久远得宛如一场梦境。


    烛火光影落在绫枝眉睫上,衬着背后人影错落,格外生动温婉,李御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此刻的她,比深宫之中,鲜活明丽。


    他看绫枝久久注视着酒坛,便笑道:“你想喝吗?”


    店内的小二忙道:“咱家的酒是果子酿的,喝起来满口清香还不醉人,女子喝也合适,夜里风冷,不如喝杯暖暖身子。”


    李御看向绫枝道:“那就来杯吧,你少喝些。”


    澄澈的酒液泛起潋滟,绫枝望见了自己苍白的脸。


    上次喝酒,还是去陆府时,她喝醉了……之后便是无比痛苦不堪的记忆。


    她悄无声息的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李御。


    今夜,他倒是比之前,对自己,多了几分纵容。


    她忽然便不那么害怕他。


    此人想要的,也许并不难给。


    “你父亲已沉冤昭雪,你思念母亲,以后也可常去苏州小住。”李御没动筷子,移开眼眸望着窗外:“你怀念旧时人,也是常情,想要见谁,便和孤开口。”


    雪团走了,绣架毁了,她神情也更恍惚了几分。


    既然她想念从前,将她旧时的玩伴都寻来便是,他倒也喜欢听她,提及儿时趣事。


    但绝不能涉及陆郁。


    “那时的人,如今都在。”绫枝缓缓开口,说得磕磕绊绊:“清露,福冉,都是……玩伴……”


    “玩伴?”李御饶有兴致的眯起眼眸:“有何可玩?”


    他没有玩伴,甚至不晓得,何为玩伴。


    绫枝望着他,语气嘶哑:“我们会……捉迷藏,捕蝶斗草……”


    李御挑挑眉梢,原来这便是玩伴。


    怪不得福冉和清露,总是当着绫枝的面儿玩斗草,原是他们从前玩过的,想让绫枝渐渐恢复神智罢了。


    李御凝望绫枝道:“你和他们很好?”


    “一起笑闹过的人……”绫枝轻声道:“自然忘不掉……”


    李御挑眉,他可没什么所谓玩伴。


    年幼的时候,他倒是也想过,和年龄相仿的那几个很会玩耍的宗室子弟嬉闹,春风习习,他拿着新进贡的鲶鱼纸鸢,很是得意的去寻那几个很会玩耍的子弟。


    他的风筝绘了水云纹,上头有精美的宫殿和仙鹤,还缀有小风铃,定会将那些人的都比下去。


    果不其然,那些孩子都一窝蜂的围上来,惊奇的望着他手中的纸鸢。


    可突然出现了一个比他们高一头,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拉着那些人的衣襟便走了。


    李御跟上去,躲在假山后,便听到高些的那人道:“你们怎么和他厮混在一处?我父王说了,他虽是嫡出皇子,却是朝不保夕,陛下早晚要立贵妃娘娘的儿子当太子,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嫡子就是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咱们还是离他远点吧。”


    “可他的纸鸢真的很好看,比我们的都要大呢……”


    “他的纸鸢再大又有何用?你们没发现,连有点头脸的太监都不愿和他玩?我们可不能被他迷惑了。”


    那些孩童一同哄笑,在绿杨晓风中笑着跑远,他们的纸鸢,在晴朗的碧空扶摇而上。


    假山后的李御仰头望着那翩飞的纸鸢,眼眸一点点染上幽深,他嘴角噙着阴冷的笑,将那华美的风筝撕成寸缕。


    后来那些宗室子弟,都纷纷获罪被捉捕下狱。


    又是一年春风至,在春草渐深的宫苑中,李御命人将他们牢牢绑住,风筝的木架,在惨叫声声中透过肋骨,横穿入他们的身子,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个个染血的人形风筝。


    李御轻轻放飞手中的长线,和童年求而不得的自己告别。


    那些人血红的双目圆睁,乖乖陪着他,看那纸鸢在春风越飞越高。


    李御望着这画面,倒满足的轻声笑了。


    他想要留住的人,再也跑不掉,走不脱,如此乖巧,他想玩多久,他们就要陪多久。


    李御饮尽杯中酒,回甘微暖,却驱不散心头的冷意。


    绫枝看他将酒饮尽,又轻轻抬手,为他斟满。


    李御知晓此酒不醉人,也不以为意。


    一杯又一杯,两人相对无言,酒倒是下了大半。


    “孤不想看你也那样……”李御凝望绫枝忽然开口,深邃的眸子流露出几分茫然:“孤不能,孤不能……”


    活着的他们,不愿和他玩闹,清醒的绫枝,一颗心另有所属。


    琉璃易碎,春花易枯,唯有枯萎的花,死去的人,不会背叛,最是听话。


    他想要留住她。


    可眼睁睁看着她如枯萎花瓣般凋零,心中竟无快意……


    绫枝冷眼望着李御喉咙上下滚动了几番,随即倒在桌上。


    她将袖中粉末收拾妥当,将残酒浇到一旁的花盆中,伸手轻轻摇了摇李御的肩。


    果不其然,纹丝不动。


    ——她倒是没想到,李御竟如此没有防备之心。


    绫枝并未着急,静静坐在椅上等待,一阵脚步声响起,跟随他们的侍卫已急匆匆赶来,凶恶疑惑的瞪向绫枝。


    “他无事。”绫枝淡淡道:“只是喝醉了。”


    那几个侍卫将李御扶上马车,绫枝侧身,坐在了他身畔。


    今夜星月无尘,计划虽有波折,如今李御却已被灌醉,那药是江诺夹在绣品里给她的,据说沾染后便能昏睡一整夜。


    想来今夜,上天眷顾,她虽丢了半条命,总算也能逃出那可怖之地。


    绫枝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凄冷模糊的笑意。


    “别离开……”夜色静谧,李御低沉的声音夹带酒气,在身侧清晰响起:“别离开孤……”


    绫枝忽听他冷不丁吐出这么几句,全身一阵发冷,几乎血液都要冻住了,凝神细看,李御面染红潮,显然在说醉话。


    绫枝松了口气,谁知却在下一瞬被拥入温暖宽阔的怀抱,熟悉的清冽之味萦绕住她,李御低哑地在她耳畔道:“以往种种都过去了,往后……想和你好好的……”


    马车辘辘向前,夜风卷起车帘,周遭渐渐静谧,宛若天地之间,只余他们二人。


    绫枝的眼眸,顿了一瞬,脸上的笑意似讥似嘲:“过不去的,殿下。”


    他对她肆意□□,将她的光悉数熄灭,将一颗心寸寸凌迟。


    如今却在酒后抱着她,告诉她以往种种皆已过去?!


    过不去。


    此生不见过不去,生离死别也过不去。


    绫枝全身颤抖,强自忍耐,才把那股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的劲儿压下去。


    李御高高在上,宛若天人,她从未想过报复,只求今晚远远逃开,此世来生,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