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枝从生辰宴后, 比以往更是怔愣,连目光移动的速度, 都比往常要慢几分,如今天色渐冷,她却仍站在那窗前眺望,风夹带着冷意扫起她的鬓发,她剔透的眼珠却一动不动,仿佛半丝知觉都无。


    侍奉在侧的人看到她这幅样子, 也晓得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但除了清露每日以泪洗面, 半分不敢怠慢外,旁人皆是无动于衷。


    这几日,苏朝朝和七公主倒是每日都来,也不知是不是太子嘱咐的。


    虽然绫枝从来不和他们答话,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倒是能让宫室不那么冷寂,清露望着, 也能缓解几分心头苦意。


    七公主不经意看到桌案上摆放的绣品, 好奇拿起来一看, 眼眸登时发亮,小小鱼儿活泼生动, 摇曳在水中,绣得甚是惟妙惟肖。一时间, 公主真情实感的惊艳道:“这是哪位绣娘的手艺?我宫里怎么没有这么出众之人,我要向太子哥哥讨了她去。”


    苏朝朝一看,便笑道:“这位你可别想讨回去了。”


    说着,努努嘴角示意绫枝。


    “是枝枝所绣吗?”公主大惊, 她之前只觉得绫枝长得美,可从未想到,她还有一门如此出众的手艺:“能将这绣品给我吗,我让侍女绣个裙幅。”


    绫枝眼眸缓慢的落在那绣品上,迟疑片刻,轻轻点点头。


    这鱼儿她还没绣好,她在绣上向来讲究,就算还有一针未完成,也断然不会将绣品予人。


    可如今,她却一个字也不想开口。


    倒是七公主,望着那绣品,想着自己的新裙幅,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绫枝沉默望着,许久,轻轻勾了勾苍白的唇角。


    苏朝朝灵敏的捕捉道:“枝枝,你可是很欢喜旁人喜欢你的绣品?”


    绫枝仍然沉默着,倒是七公主笑道:“枝枝,你的绣品,比宫中的绣娘都绣得好,你是和谁学的手艺?我若是你,定要多多绣,看着都赏心悦目。”


    苏朝朝道:“她从前在江南,靠绣能赚不少银子呢。”


    那定然,别说养活自己,还能养活旁人呢,你看孙侍郎家里的三姑娘,嫁了个商人,许多人笑,如今靠绣开了多少个铺子,赚的钵满盆满,但她可比不上枝枝的灵气,”七公主说得高兴,忽然一顿摇头道:“只是如今你在东宫,也只有无事的时候绣绣,打发时辰是最好的。”


    绫枝听罢,剔透的眼珠轻轻转了转,似是在深思什么。


    没曾想,李御晚间便来了,看了坐在床畔的绫枝一眼道:“你还是想绣?”


    他让苏朝朝无事走动,也是为了瞧瞧绫枝如今的情形,上次把人欺负得狠了,绫枝如今见了他,便是愣怔的模样,就算是亲她抱她,也毫无反应宛若玉雕般的人,此前李御还出言讥讽几句,时日长了,看着她那模样也不是滋味。


    苏朝朝既说了绫枝也许还喜绣,他冷哼一声,却不知为何当天便赶过来。


    李御走过去,在她头顶道:“你若是喜欢,孤还允你绣,不止如此,若你想将绣卖去民间,也大可让人去卖。”


    那时,江南初见的小姑娘,便是认认真真的绣了拿去卖,那时的她,倒甚是温婉别致,满是盎然情调。


    话音落下,绫枝并没有任何波动,似乎未曾听懂这番话。


    李御微微皱眉,正要在说什么,绫枝沙哑着声音开口,轻声道:“……好……”


    *


    绫枝早早便去了那绣楼,之后便始终手不停绣,一直到晚间才回。


    她爱绣,最开始之所以拿起绣针,是因为每次在穿针描绣时,都仿佛在靠近母亲。


    后来绣得渐渐多了,便是真的爱上了。


    想起七公主眼睛亮亮的望着自己的绣,绫枝垂下眼,安静的勾了勾唇角。


    她如今,还是活着的。


    过了三五日,绣便渐渐成了形,清露便让福冉拿去民间苏绣店贩卖,两三个扇面很快便卖出百金的高价,且被抢购一空。


    清露掂掂手里的银钱,暗道京城人傻钱多的主儿真不少,不过这么说也不尽然,还是姑娘的绣好,在杭州也能卖出高价,只是到了京城贵人多,价格也更可观了。


    福冉也是个懂事儿的,每次从民间回来,都会来绫枝处,绘声绘色的讲讲民间见闻:“姑娘的绣一挂出去,一众小姐夫人便来问价,还有两个小姐,竟为了争那口角了几句,还有个财大气粗的夫人,还向奴才打听,说要把姑娘雇到府中呢,奴才就说这是贵人平日的乐子罢了,她才闷闷不乐的散去……”


    绫枝侧耳听着,也不知为何,这些时日,旁人说话若是热热闹闹的,在她耳中便会留下嗡嗡的声响,只能听出个大意,但听到自己的绣能为旁人带来愉悦,仿佛萦绕在心间的乌云飘散了些许。


    绫枝还记得当时对京城的憧憬,弟弟高中,她和陆郁情投意合,平日多刺绣,纵使陆府家大业大,她也不能丢了这门傍身之术。


    更何况,这也是她情之所钟。


    如今陆郁已遥不可及,可她仍有双手,可以绣尽池鱼飞鸟,让神志随着丝线,翱翔在天际之间,畅游缥缈湖中。


    *


    夜色已深,秋夜风冷,李御站在绣楼下,微微仰头望着那昏黄灯火下的人影,高大的身形丝毫未动。


    她定然又是在绣了。


    他从前很喜欢她刺绣的模样,长睫轻轻颤动,在白皙的眼睑下方垂了阴影,丝线在她手里一抽一拉,便如同有了灵气,纷飞的落在那绣布上。


    也不知如今,她绣时的模样,和当初可有不同?


    他大可抬步上前一看,但想起绫枝望见自己时眸底的死寂清冷,心下烦闷,也有几分……不忍去打扰。


    李御皱皱眉,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如此想。


    他冷着脸徘徊几步,恰好此时,绫枝也缓缓沿着绣楼走了下来。


    她只穿了件单薄的裙衫,裙摆在秋风中簌簌荡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带走她似的。


    李御大步走上前,冷冷脱下大氅,兜头罩住了绫枝。


    绫枝肩头一缩,甚是受惊。


    李御的心头也随着那肩头一缩,冷冷将人拥在怀里道:“孤说你这病,怎么每日补药如水喝着也不见好,原是吹风糟践身子,你来东宫可不是颐养天年的,孤明白告诉你,这几日是没工夫要你,却不是因了你身子!”


    如松似雪的清冷气息如密不透风的网,瞬间将她密密匝匝的缠绕其中,绫枝闻到这气息,听到这声音,忍不住瑟瑟发抖。


    李御的语气,穿过了混沌朦胧,清晰的在耳畔炸响。


    如同噩梦重现。


    绫枝冷白的细细手指轻颤,没有多说什么,任由太子环着她身子,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回了宫中。


    “别把孤当那般不通风情之人,你的手,你的绣,孤都爱惜。而且孤也懂绣。”李御忽然阴冷一笑:“否则孤会做出那般惊人之作吗?”


    绫枝胸口起伏,凝视他良久,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从前觉得李御和陆郁是一种人,如今才觉得迥异。


    李御骨子里便无耻无赖,偶尔君子,也只是伪装,而陆郁骨子里君子端方,只是在朝中沉浮久了,难免沾染了不一样的习性,然而但凡有不合良心之事,他首先便过不去自己心头的坎。


    也许仅凭这一点,陆郁便胜不了李御。


    *


    绫枝这些时日,最喜绣的是各式各样的蜻蜓,或舒展于天际,或立在荷叶上休憩,甚是清丽趣味。


    清露在旁侍奉,望着那展开透明双翼的蜻蜓,笑道:“姑娘从前并不喜绣蝶鸟一类,这些时日,倒是绣蜻蜓最多,也绣得越来越精妙了。”


    绫枝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蜻蜓透明的翅,望着绣楼上的天际,呆呆地坐了一阵。


    李御面无表情的听完禀告,沉吟道:“蜻蜓?她喜欢蜻蜓?”


    如此一说,一旁的宫女恍然想起:“奴婢这才想起,姑娘倒是有个玉蜻蜓的发簪,平日里总是拿着玉蜻蜓发簪,坐在床畔愣神呢。”


    李御皱眉,他倒是也想起来了。


    绫枝是有个蜻蜓发簪,爱惜若珍宝。


    如今碰她身子,她懒懒不多言,他顺手要拔她那发簪,她却用尽全身力气自己伸手摘下,爱惜得不让自己碰分毫。


    李御不由淡淡失笑,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那玉看着也不很名贵,倒值得她这般爱护。


    绫枝喜欢绣,其实他是欣喜的,总是有个物件撑着她,也好过一日日怔愣的独坐窗前。


    李御自认对绫枝已仁至义尽——虽说将人掳掠入东宫,可这些时日怜惜她高热方退,并未逼迫她侍寝,甚至给她时日养伤。


    她既喜欢蜻蜓,李御想了想,挑眉吩咐道:“去五禽所把蜻蜓捕过来,安置在姑娘宫苑里,还有,再去各库里拿些玉制的蜻蜓物件,要上好的。”


    冯公公一怔,赔笑道:“玉蜻蜓好说,只是如今是秋日……蜻蜓一般是夏日才有,就算是五禽所有地龙善饲养,怕也不好弄来……”


    “一定要有蜻蜓。李御冷冷道:”她要绣,便要看清蜻蜓不同的角度形态,如此才能绣出真正的绣品。”


    话一出口,李御不由暗中心惊。


    这还是很久之前,他们二人去观鹤时,绫枝对他说的话。


    李御缓缓握紧手掌,若非他无意识脱口而出,他自己都不晓得,那一日小姑娘的随心之语,竟会让他记到如今。


    *


    太子有令,纵使千难万难,冯公公也还是将蜻蜓装在笼中用黑布蒙起罩住,抬到了那绣楼上,围起来好生养着。


    他躬身对绫枝道:“姑娘,这些蜻蜓可是稀罕物,都是殿下命人特意给姑娘捉来的,还有这玉制的蜻蜓首饰,也都是主子吩咐拿来的。”


    绫枝卷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未曾开口。


    冯公公笑着道:“这些首饰倒还罢了,虽说这玉都是上好的玉,但还不算什么,主要是这蜻蜓,这时节怎么有?是五禽所的温床上养的,老奴特意命人捉来,又装在罐子里,那真是十二个小心,才运送到您跟前,您瞧瞧可还行?”


    冯公公自然要大力渲染一番。


    绫枝望着透明罩中展翅的蜻蜓,它们不知,好似要冲开这束缚。


    绫枝轻声道:“放了它们吧。”


    “放了?可别可别。”冯公公忙道:“如今是冬日,放了这些小东西出去,那还不是让他们寻死?姑娘若真有善心,也要等到来年春日再说了。”


    绫枝垂下眼眸,不再说什么。


    若是寻常宠妃,早就谢恩了,可冯公公也暗自知道,这位原是心里有主儿的,多少有点不甘愿。


    但太子如此对待,姑娘也定然前怨尽消,谁知绫枝并未抬眼,低头绣蜻蜓的翅,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他仔细蜻蜓,却听到姑娘轻声喃喃道:“蜻蜓,回不了家……”


    冯公公皱皱眉,不由摇摇头。


    这姑娘长得是不错,只是自从那次高热过后,头脑是愈发不灵便了。


    人既然毁了,那就算再美也没了灵动气,可殿下竟这般苦苦守着,也不说……换一个……


    冯公公摇摇头,终究没说什么,径直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