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郁信中所写, 自然是有关绫枝一事。


    清晰明了,甚是简洁, 笔迹却力透纸背,接信的人想必也能看出,写信的人心意多么坚定。


    这封信到了京城陆府,却如石沉大海,并未激起半丝波澜。


    陆郁本想着叔父也许会来信细问一番,也许会惊动母亲, 但他设想的种种都未曾出现,倒是平静得有几分诡异。


    但陆郁并不惊慌。


    江南六月, 细雨纷纷,他手执一柄乌木伞,下了马车,走向稍显空旷的京郊。


    刚入京城不久,父亲便骤然离世,那时的他,也曾惊慌失措, 求告无门过。


    朝不保夕, 寄人篱下的少年, 又如何敢提起心里的小青梅?


    只能任由回忆化为心头的一道疤。


    可如今,他早已不是彼时少年。


    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所爱之人, 所钟之事。


    京郊上山的石板路被细雨打湿,沿途看不到几个身影, 陆郁拾阶而上,青山雨幕之间,有一墓碑岿然而立。


    选此人迹罕至处建碑,可见墓主定是落拓喜静的淡泊性子, 只是当下,墓碑前却站着一名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


    天是灰蒙蒙的阴沉,那人并未撑伞,细雨打湿了他一身玄衣,他的脊背却如雪中寒松般挺立。


    正是李御。


    也不知他孤身在雨中站了多久。


    陆郁暗叹一声,撑伞走上前。


    李御站在雨中,长久的凝望着恩师的墓碑,冷不防雨骤然停下,一把布伞遮住了上空。


    李御回眸,风雨飘摇之际,陆郁手持一柄乌木伞,身形稳稳的站在自己背后:“殿下。”


    李御望着雨中眉眼清浅的少年,轻扯了一下唇角:“你果然还是来了。”


    “今日是恩师的祭日。”陆郁望着墓碑上的名字,眸中染上了几分惘然:“从前在京城,没机会赶来,如今恰好在嘉兴,自然要来祭拜。”


    李御深沉的眸光望着墓碑上的名字:“孤从前一直想不明白——京师气势雄浑,是老师为官之地,苏杭是老师家乡,也有不少风景秀丽的地方,为何老师却独独选了嘉兴这片孤山,做百年后安寝之地。”


    “如今殿下又如何想?”


    “清风伴山,不染世事,免去喧嚷围观,却也能静待有心人——岂不是好归处?”


    师傅是那般清风不染的人物,也唯有此地,才配得上他。


    陆郁含笑站在李御身侧:“恩师性本爱丘山,如今也算得偿所愿。”


    “记得太傅生前,便常和你在青山间坐而论道。”李御淡淡道:“你是恩师爱徒,跟随他走遍了不少地方,孤不如你。”


    杨言是当世大儒,自己能得他看重,自是因了这嫡子的身份,杨言恪守君臣之道,才因了身份勉力相助自己。


    可陆郁却不一样,他九岁问询杨言在莫干山中修行,特意前去山中拜师,这么小的孩子,拜师自是没指望的,谁知却被离京后来山中散心的杨言一眼看中,从此收他为弟子,后陆郁入朝为官,更是得到他一心栽培。


    不是因为身份,只是因了投缘。


    若非极为倾心,又怎能如此相待?


    陆郁却笑了:“殿下,你可知师傅为何将我收为弟子?”


    “自然是欣赏你的灵气。”


    “的确如此,不过更为重要的是,师傅知晓我和您年龄相近,脾性互补,他从收我为弟子,便想培养我成为殿下的臂膀——回想起来,他那时推荐我看的书,大多和殿下有关。”陆郁语气缓缓,无怨无尤:“他收我为弟子,一开始便是为了你。


    风吹起李御的袍摆,显出几分寂寥:“是吗?那也是因了——孤是嫡子。”


    “师傅虽是当世大儒,但对嫡庶之分看的并不重。”陆郁道:“他一路扶持殿下,也绝不因殿下是嫡子这般简单。”


    师傅自是格外在意太子殿下,才会如此。


    “那你呢——”李御忽然看向陆郁:“你一路跟随孤,也是因了师傅的缘故吧?”


    “自然不是。”陆郁笑道:“从我初见殿下那日,我便认准殿下是主君了。”


    初见之时,他还未曾中探花,只是随侍师傅去了前朝。


    那一日,冷雨裹着秋风,高高在上的世家们愁容惨淡,联名奏报去军营任职的太子殿下,竟率兵擅自将世家的田产做了救灾之粮。


    陆郁记得那日庄严的宫阙中,年少太子玄甲下的披风猎猎吹起,他语气铿锵道:“贵戚世家,良田千亩,黎民百姓却尚不能裹腹——如今那些粮食,已经到了百姓手中,他们人人都赞叹父皇恩德,此时收缴——难道父皇要让全天下都知晓京城世家谷物盈仓,却吝于救他们一命吗?!”


    陆郁看向李御道:“殿下那时甚是孤勇,臣当时便想,若是臣能在您身后,您站得就更稳了。”


    李御倒是第一次晓得此事,他听罢不置可否,淡淡道:“孤知晓你的心志,你想的是百姓,孤当时想的却是不能眼睁睁让外戚世家继续做大。”


    对于生于权力漩涡的他来说,百姓是个很好用的幌子,他偶尔借用一下,达成自己目的而已。


    爱民对他有利,他便爱民,若有一日事态相反,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做出另一种选择。


    他和陆郁,也许本不是同行之人。


    “臣理解殿下处境,自然明白殿下。”陆郁笑道:“但臣相信,您一定会是个好君主。”


    “史书上不乏所谓盛世之主,但效忠他们的臣子,却不一定有好结局。”李御望着陆郁,终究道:“就是孤是好君主,于你,也许并非益事。”


    闻言,陆郁琥珀的眼眸一转,笑看向李御道:“怎么?难道殿下也想做鸟尽兽弓藏之事?”


    他坦荡立于天地间,语气含笑云淡风轻,眼底却盈满持重的信任。


    李御难免动容,缓缓道:“你我之间,定不会如此。”


    陆郁笑道:“那臣便安心了。”


    李御移开视线,眼底凝结一抹沉色。


    最敏感的话都说了,他和陆郁之间还会有什么芥蒂——


    只有那个碧色身影罢了。


    望着雨幕,李御竟然再一次想到了她。


    只是此时想起,倒和从前看到她时的情绪截然不同,脑海里掠过的那些疯戾念头,当下也并未再涌现。


    李御望着雨中墓碑,心境渐渐平复。


    此情可待成追忆。


    等以后入了京,见她的时日少了,想必那些心思,便更会随风而逝,不留痕迹了。


    *


    按照计划,陆郁和绫枝本是要去姑苏,一同回家的,绫枝为了此时,倒期盼了很久,还和清露一起整理了小时候二人去过的地方,总是兴致勃勃的和陆郁畅想着那些地方的变化。


    陆郁却渐渐沉下了面色。


    若去姑苏,他们二人定然是要见陆家族人的,等见了族人,他当然可以直言相告绫枝是他的未婚妻,可如此一来,置毫不知情的母亲于何地?


    见族人之前,他还是想先携绫枝见了母亲,即便母亲不应允,也该让母亲知情。


    这对绫枝也是有好处的。


    再说若去了姑苏,一来一回又要耽搁时辰,还不知京城有何变化,还不如趁着他刚寄了信,早些将绫枝人带过去,也算定了心。


    陆郁望向绫枝,轻声道:“枝枝,等我们婚后再同去姑苏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