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攀在外头,脖上围圈白狐毛,双螺髻上钗环叮当。一双钩子似的翘狐媚眼含羞待放,不知是在勾谁。眼窝一圈扑了红妆,丰润的唇涂了口脂,红嘟嘟的似两瓣沾露的骨朵。尖尖的下巴颏抵在窗子边,一双眼不住飞动。


    她在找人。


    若不错…兴许找的是他。


    闻衍璋在她即将找到自己时移开眸子,轻声:


    “驾。”


    老马打个响鼻,鞭子不轻不重落到马屁股上,少年望着前方目不转睛,顺手摘了飘在头上的枯树叶。


    嘎吱,车轮下支离破碎,载满猪肉的马车迅速遁入城门。


    陆菡羞刚觉得那尤其瘦的影子几分像闻衍璋,人便不见了。


    她默默咬牙,这小子的车怎么好像比别的快啊?


    一旁正襟危坐的陆菡枂这回大力来拉她,嗙地关了窗:


    “坐好,莫给人家嚼舌根!”


    *


    风雪呼呼,捧着暖炉,陆菡羞学着那些贵女,低着头往宴席走。


    四周隔一米点一火盆,冷倒也不冷。只是菜没几个热乎的。


    陆菡羞这等品阶的家眷都坐在最末,她方才惊叹于皇宫的红墙绿瓦之气派,高墙之巍峨庞大,宫室弯弯绕绕,便发现大家伙这回用饭的地方是个露天的。


    盯着碗里的雪花,陆菡羞顿时不饿了。


    因着她们实在坐地太下面,陆菡羞一直好奇的皇帝公主和男女主压根看不见。


    便是她把脖子伸成鹅颈也只能望见人家用饭的小几。


    陆菡羞没忍住和她大姐窃窃私语:


    “上头是不是在说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见呢。”


    陆菡枂也忍不住点头:


    “是在说话,好像是说请金銮将军上殿什么的。太远,我也听不见。”


    陆菡羞用袖子挡住脸,擤了把鼻涕,喉头有点痒。


    “对面那个鼻孔朝天的紫衣姑娘是谁啊?怎么老瞪我?”


    陆菡羞瞥眼那个一直用眼刀戳她的,莫名其妙。


    陆菡枂脸一黑,压着嗓冷笑:


    “又来明知故问?人是京兆尹姚家的,半年前和你在朱雀街上为了齐公子撕打,抓了人家的脸。”


    “…喔,这样啊,想起来了。”


    陆菡羞讪笑。


    不过,“齐公子又是谁?”


    “…你当时要死要活想嫁他,你忘了?左侍郎家的公子。你最喜欢他吹箫。”


    想到这里,陆菡枂秀眉一撇:


    “人家姚姑娘和齐公子是邻居,也算青梅竹马。你倒好,想同别人竹马私相授受。这可不是惹恼了她?好在当时爹压了下来,否则不知要闹出什么丑事。我可警告你,你若再犯,我亲自打你二十棍。”


    她冷哼:“怎么那日被猪撞了后就好似傻了似的…”


    陆菡羞仅剩的那点脸面在陆菡枂的嫌弃下碎成了渣。


    她是知道原身是个花痴,但具体做了哪些事书里没描述。


    故意抢别人心上人这事真是太过了。


    她现在突然很唾弃自己这个原身。


    “美”名远扬,闻衍璋说不定也知道。也不懂那两次见面他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不过想到好感度0,陆菡羞也释怀了。


    不是负数就行。


    她暂时没有别的期望了。


    拿着酒杯默默等时间过去,不知上头发生了什么,忽然一阵赞扬,随后有太监唱喏:


    “请金銮少将军楼毅入席——!赐,上上座——!”


    远处门外忽而一阵轰天震地的脚步声,一群大汉在外喊着杀气腾腾的号子,几个太监抖着手上前推门。


    漫天银装里,众人皆同一时转头。


    朱门大敞,金甲如芒。


    塞外的风沙刹那间好似击溃了京城的飞雪,那高大修长的少年将军腰间悬剑,一步一步,携满身煞气稳步而来。


    陆菡羞心里一紧,少年将军剑眉入鬓,披风破雪,步步踏在阎王殿与人世之间。


    这是,浴了血将士骨子里透出来的霸道强悍。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楼毅的相貌,呼吸都凝滞。直到殿上欢笑阵阵,陆菡羞才拍着胸口缓口气。好会,陆菡羞才喃喃:


    “姐姐,这就是楼小将军啊…”


    陆菡枂亦然被震慑住,小心点头,心有余悸:


    “是他,好生骇人。”


    确实骇人。


    陆菡羞的手抖着抓紧衣裳,自看到男女主后第二次心神恍惚。


    如果没有亲眼看到书中的人物,没有亲身体会,她万万不能真切了解角色的力量。


    他们就是重要人物,和这些作陪的炮灰不一样。


    耀眼,夺目。


    她的心脏止不住的乱跳。不是纯粹的害怕,不是芳心大动,而是…震撼。


    古代的少年将军,原来是这个模样。


    好在歌舞在之后鱼贯而入,陆菡羞在激荡的兰陵王破阵曲中喝了足足三杯水压惊。这时才突然想起正事——她是来找闻衍璋的。


    抓着茶杯,她犯起难来。


    周围到处都是太监宫女,对面还有个一直盯着她的姚姑娘,想要不被人发现简直是痴人说梦。


    仔细回忆了下,折天骄这本刺客贯穿全文的书里,这会不来个暗杀不合适吧?


    陆菡羞摸摸发疼的嗓子眼,刚心里琢磨完,就听见上头大吼:


    “有刺客,护驾!”


    …好及时!


    果不其然,女眷们尖叫乱成一团,不知哪里飞来的太监们从长靴里掏出刀便砍。


    陆菡枂急忙拉着陆菡羞躲避,“好多假扮太监的刺客!有方小将军在应当稳得住!我们快去找爹!”


    说罢抓着人就飞奔,刀剑纷飞,陆菡羞头一回见械斗,着实有些害怕,意外地没腿软。


    姐妹俩跑入廊下,没想横空一刀劈来,居然是见人就杀!


    两人的手被迫分开,陆菡枂尖叫:“菡羞!”


    陆菡羞忙要跑去,却见宫人直接把陆菡枂拉走,好几个杀手跳下。陆菡羞咬牙,慌忙往外跑引开人。


    她记得外头有金吾卫,大概已经涌了上来。却不知谁凭空踢她腿一脚——“啊!”


    陆菡羞咕噜咕噜滚下了宫巷。


    一双手抓住石壁,陆菡羞费力往上爬,忽地听见一道浅淡的嗓音,如冬雪里的暖茶,一下子叫人安心:


    “陆姑娘,还请抓住奴才的手。”


    她一愣,白嫩的手立即抓住一只粗粝的,她心道好糙,任他把自己拉上去才抬眼。


    安静削瘦。一身薄袄子的干瘦少年,正是她想找的闻衍璋。


    陆菡羞惊喜,咳了咳,顾不上发丝紊乱便问:


    “小璋子?你怎地在?”


    闻衍璋悄然瞥眼陆菡羞带着脚印的袄裙,垂脸:


    “人手不够,奴才在西侧太阿宫帮着当差。”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陆菡羞故作高傲地嗯了声,便道:


    “你送我去找我爹。这路上我害怕,若是刺客还在就不妙了。”


    那个少年一贯听话,双手背在身后扔了藏在袖中的哨子,掩下伤口,他规矩地跟在后头,依旧是宫里最不起眼最寻常的小太监:


    “是。”


    大殿外的刺杀并不曾持续多久,高手齐聚,殿上许多人又是武官,上百个刺客硬是被当场砍杀了大半。


    楼毅又得了一个护驾之功,这下可真是炙手可热的红人。


    荣宠险些盖过了昭阳公主。


    陆菡羞进门时宴席已然继续,并没有官员家眷受大伤,不过有些胆小的心悸,可特许先去宫室里歇息。


    于是陆菡羞捂着心口跟着去了。


    到了歇脚地,她烤着火寻思如何再借这个名堂找闻衍璋。陆菡枂过来陪她,姐妹俩絮絮叨叨说了些话。


    许是火盆太暖和,陆菡枂禁不住小憩了会。


    陆菡羞坐在榻上默默捋剧情。


    这一回,楼毅就是裴止风的眼中钉了吧。


    那闻衍璋出现在此,他又和主线剧情有什么关系呢?


    思来想去,陆菡羞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攻略点。


    她望着外头地雪,顿了会毅然披上大氅踏入雪地,往西去。


    机会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她不是主角,没有光环。


    *


    闻衍璋静静立在宫门前,阔大的红墙下,他只是不起眼的一角。


    雪作骨,风作皮。


    摸了摸袖子里的伤口,他重重捏两把冻地红肿的手便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听新奏起的乐声。


    那个陆家女应当会来找他。


    闻衍璋特地指明了方向,就为了试探她到底要做什么。


    膝盖肿痛,少年寡着脸思索今日发生的一切。


    闻氏投降的臣子何家今日给了他许多排头。冬日跪雪倒不算什么,那家主要他钻胯。


    闻衍璋泛青的眸子暗了暗,诡异地浮出一抹渗人的讥嘲。


    只为了复国,一步一步,将脸皮撕下来供人践踏。


    他一言不发,撑着冰寒的地狗一般钻了两个来回。


    他们以为他会耻辱万分,其实却倒也没什么。


    那家主笑得猖狂的嘴脸在闻衍璋看来也不过无理取闹的蠢材。但凡秋猎当时不曾叫陆家女搅了计策,他也不至于去求见何家。


    闻衍璋淡漠地在心里记下了陆菡羞一笔。


    当时该再用力些,直接叫她摔死的。


    陆励又不肯站队到二皇子一脉,四品小官而已,若是一起杀了再扶持个新的便好。


    只可惜如今大权暂时不在他手,否则…


    闻衍璋沉浸在思绪中,懒得理会有些眩晕的身子。


    他默默算,太阿宫并不远,她脚程太慢。


    当真哪处都无用。


    雪花落上他笔挺的鼻尖,点出一块红。闻衍璋开始不耐烦,终于,细小的喘息声响在静谧的雪地里,陆菡羞提着裙子,脚下溅出雪堆,雀跃地叫他:


    “小璋子!”


    到了。


    闻衍璋沉眸,随后缓缓抬眼。


    白大氅,红宫墙。


    一红一白,扎眼地紧。


    帽子掉下脑后,露出陆菡羞挡不住急切的脸蛋。


    迎着大雪奔来的姑娘急急刹脚,哎一声。


    他眼里适时生出三分惊讶,正欲开口表达出来,怀中一重,下意识便捧住一团温暖。


    冻久了的手登时又麻又痒。闻衍璋垂眸,红布裹的圆球。


    那是…手炉。


    她低头,两只露在外头的耳朵冻地红彤彤,金铛摇摇摆摆地晃。卷翘的睫毛扇开不知好歹的雪花,红唇齿白,眸里缀两三点星,活似雪地里窜出只红脸小狐狸。


    呼口白气,陆菡羞搓着爬上寒意的手,矫揉造作一捂唇,弯大眸子:


    “好冷!这炉子赏你的。姑娘我知恩图报,快拿去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