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历 1255纪元不详年不祥月不祥日不祥地


    【上帝已死】


    穿过藏在迷雾和风暴后的隐秘长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刻映着这四个字的石碑,猩红的字体如一串凝固的血泪。


    空气中隐约有腥甜的气味浮动,耳畔偶尔响起若有若无的凄厉哭声,每走几步,脚下就会传来奇怪的触感,也许是一不小心踩到几根散落的指骨,碾碎几颗滚动的眼球。


    这就是红海如今最猖獗的邪恶组织,冰原墓场牢狱的所在地,也是如今的红海最黑暗的地方,世人恐惧的有去无回之地。


    只不过这段时间,这个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被某人频繁地造访着。


    “首席大人,您今天还是来观赏那件商品的吗?”


    被尊称为“首席大人”的来客停住脚步,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位身披血袍的巫师。这位指缝常年凝固着褐色痕迹的监狱长此刻姿态谦卑,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谄媚。


    来客沉默,似乎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监狱长习以为常,侧过身子让开了路:“那我就不扰您的兴了,只是这次您最多停留半小时……不是不信任您,那件商品极为贵重,有几位深渊那边的君主都想参加竞拍,头领吩咐了,不可以出任何岔子……”


    他话没说完,只觉得一股风拂过身侧,回过神时那来客的背影已经远了。监狱长表情没有一丝被轻视的恼怒,垂下头冲那个背影恭敬道:“大人慢走!”


    监狱的大门是一个幽深的黑洞,如一张大张的嘴。来客走了进去,黑黝黝的墙面上,一双双赤红的魔眼蓦然张开,鲜红的眼眸里映出他的身影。


    这些红眼是大门的第一道门禁,他们从死去的梦魇身上剜出,凝结着逝者的诅咒和怨气,凡是被它们注视的身影都会陷入永无止境的梦魇。


    而此刻,目光聚集处,那个身影身披长袍,个头矮小,周身透着身上宽大的长袍也遮不住的稚嫩,分明还是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大男孩。只是他的脸上却覆盖着一张没有五官的惨白面具,看着有些诡异。


    看着这个身影,那一双双赤红的双眼里瞳仁乍然紧缩,剧烈颤动,一秒后,噩梦之眼们不约而同地合上,像是见到了什么噩梦。


    而一路往里,除了鼻尖的血腥味,和黑暗里那些压抑着的凶悍气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来阻止他。


    监狱是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回廊,越往里走,血腥味反而愈来愈淡,而到了某一处后,那些阴冷的气息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神秘的香味。


    无面人也停下脚步,拦在他前方的是一面厚重的石墙,他知道,墙后连着一个牢房,这是血狱最深处的房间,关押的却不是什么极其危险的敌人——


    而是,一件商品。


    此刻,一件组织有史以来最珍贵的货物就被存放在墙的后面,被严格看管着,而无面人也清楚,他能被允许探视,不是因为他的地位超然,而是因为他就是把这件商品带回来的人。


    心底念出秘语后,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当他再次睁眼时,已经身处在洒满月光的房间里。


    红海血狱最深处的房间不可能有光明,除非,它关押的就是一轮月亮。


    鼻尖萦绕着冷香,视野也亮了起来。无数条锁链的影子落在地上,和那人垂下的,微微发亮的银发纠缠在一起,如无法分离的光影。听见动静,那个被锁住了手脚,腰身,脖颈的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张超出想象力极致的美丽脸庞。


    近几天,冰原墓场高层都知道,组织的王牌,名为以撒的破戒人带回了一件极为珍贵的礼物。


    但只有破戒人知道,那天他执行完任务后,身后就多了一道明月般的影子,一直跟着他回到了大本营。


    至于他为什么要跟着,以撒不是很好奇,作为冰原墓场的刀,距离他上一次作为一个生灵体会到强烈的“好奇”已经很久很久了。


    所以,他也不怎么好奇为什么这几天,他会一次又一次来到这个房间,和那个人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锁链微微晃动,身影单薄的银发美人微微仰起头,那张脸没有血色,比月光下的白雪还干净,眼眸苍蓝,像是书里所说的,遥远的天界太阳刚落下时,染上了些许夜色的天幕。


    他看着以撒,似乎露出了一抹笑容:“我刚就想着,你应该快来了。”


    应该会很贵吧,以撒内心毫无波动地想着,停在原地,不再向前。


    破戒人的声音响起,嗓音还稚嫩,却毫无朝气,死气沉沉得如一个会说话的木偶:“好消息,你快被送去拍卖了。”


    银发美人只是望着他:“听起来不是一个好消息。”


    以撒心无波澜:“你会被卖给深渊君主中的一位,我还听说,魔王巴尔对你也有些心动,说不定你会成为深渊的魔后,然后过上有人宠爱,被人保护,不愁吃穿,不用担惊受怕,可以一觉睡到醒的生活。”


    “听你的描述,深渊君主们比拉斐尔还善良。”


    以撒程序性地问了一句:“拉斐尔是谁?”


    “是创世神的四个天使长之一,也是祂最容易心软的孩子。”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过了一会儿,银发美人说:“除了我自己是谁,我什么都知道。”


    如果是其他人,也许会心里怀疑对面的人脑子有病,然后顺着问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吗?”,但是以撒不问。冰原墓场的刀,连唯一拥有的名字都不是自己的,又能成为“谁”。


    不过以撒也并不怀疑眼前人说的话的真实性,眼前的人跟着他回到这里的第一天,被兴奋至极的首领关押前,就对着以撒说过一些耳语。


    ——“我知道,你只接清理深渊恶魔的任务,并不是因为你想彰显能力,而是除了杀戮无数的恶魔,你做不到去审判任何其他的东西。”


    ——“我还知道,暗夜禁果一共有八个,诚实,谦卑,灵性,牺牲,怜悯,英勇,荣誉……,而眷顾你的,是最特别的公正。”


    ——“而现在,我又知道了一个秘密——你渴望死亡,日思夜想,可却做不到对吗?”


    他好像是真的都能看见,所有的隐秘在他眼底像是一个个没有上锁的箱子。


    但囚徒的非凡之处和破戒人以撒没有关系,他今天来只为一件事。


    “这个东西给你。”他从怀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了一把小刀,将它轻轻放在地上,“这把刀有隐蔽和麻痹的属性,可以轻易划破铁石,你找机会拿走吧,随你怎么用都可以。”


    锁链轻轻作响,被锁着的人埋头看了那把刀一会儿,轻声道:“为什么要用它划烂你自己的脸?”


    他的目光好像穿透面具,落在了那张稚嫩的,却伤痕累累的脸上。


    破戒人已经习惯了在眼前人面前没有了秘密的感觉:“不这么做,关在这里的就是我了。”


    囚人看了他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怜悯:“现在的你也被关在笼子里。”


    以撒说:“但好歹大一些。”


    囚人说:“年幼的你被骗着签下了七道灵契,笼子的大小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了区别。”


    以撒:“……时间要到了,我走了。”


    他正想起身离开,面前的人却叫住他:“你为什么要送我这把刀?”


    以撒身子顿了顿,又重新坐下:“是回礼。”


    美人苍蓝眼眸闪过一丝笑意:“你去了我让你去的那个地方对吗?”


    以撒愣了一下:“嗯。”沉默几秒,他问,“那些红红的香香的,还有些甜甜的东西,是花吗?”


    今天他抱着说不清的心情路过了冰原里的某处,眼前的景色让他吓了一跳,有一瞬间,他以为白雪里冒出了火和血,但是那若有若无的迷人甜香却让他下意识地放下了防备,反应过来时,自己就已经身处在那片馥郁芬芳的红色海洋中了 。


    很久没有过那样的心情了,那样感受到自己的心还在跳动的心情。


    “没错“


    “哦,原来花是这样的。”


    “这么说不对,这只是一种叫玫瑰的花。穿过冰原,气候会温暖很多,在南方,还开着许多其他的花朵,不仅有红色,还有紫色,白色,金色……有些花很香,有些却没有味道,有些有甘甜的花露,有些尝起来却是苦涩,有些可以入药,有些却是致命的……只要越过冰原,那些景色随处可见。”


    哦,原来花又那么多种,美好的景色也会扎堆出现。


    但无论是哪种花,都应该无法在冰原上盛开才对。


    舌尖隐隐泛起一点甜丝丝的味道,以撒感觉自己的心湖起了一丝波澜:“怎么办到的?”


    “我在洒下花种时,特意交代了一下,一定要赶在你去见她们之前,漂亮地开起来,”银发美人勾起嘴角,“很高兴,你很喜欢她们。“


    听了这个答案,就算是什么也不想关心的以撒,也忍不住皱眉。


    他判断得出,眼前的人没有撒谎,他好像真的就只是随意地嘱咐了几句,于是千年的冻土就开出了花朵。


    心湖又泛起波澜,以撒问道:“你到底是谁?”


    “很遗憾,这是我唯一无法回答你的问题。”眼前的人轻轻摇头,绸缎似的银发从锁链间隙滑落,让人想起从枝叶上淌落的月华,“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而来……”


    他收敛起笑容,声音变得庄重:“我想要创造没有迷雾和混乱,美丽的男孩和女孩不用划破自己的脸也可以安心睡到天亮的世界,想要没有猜忌和背叛,所有人都不用忍受分离的世界,我想要让红海成为乐园,居住在里面的每一个生灵没有痛苦和烦恼,都能得到幸福和快乐。”


    过了许久,以撒依然维持着面无表情:“这不太可能做到,也和我没有关系。”


    面前的人却突然说:“你听过巴比伦的故事吗?”


    六百纪元前,在巴比伦王的影响下,红海上的生灵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不同种族的人们说着同一种语言,安居乐业,欣欣向荣。


    他们甚至建造了一座通天的巨塔,随着巴比伦的日益繁荣,巨塔也越来越高,甚至快要抵达天堂。


    于是这也惹怒了创造世界的那位真神,最后,巴比伦沉入了海底,而那座通天的塔,名为巴别塔的地方,不再是红海繁荣的象征,而成了神明关押罪人的牢狱。


    而此后,红海分裂了,陷入了无尽的战火里。


    “我在知道这个故事的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愤怒。”面前的人声音平静,苍蓝的双眸中夜色却深了许多,“同时,我也开始思考,如果当年的红海巴比伦有人拥有可以威胁到我们那位创世神的力量,那巴比伦是不是就不会沉没了?”


    以撒:“正因为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东西可以威胁到神,所以巴比伦才会沉没,除了……”


    他说到这里下意识噤声,被数道锁链束缚的身影抬起头,眸似深空,似笑非笑,“深渊禁果?”


    以撒:“……”


    很久很久以前,少年做过一个诡异的梦,无光之海翻涌着,漆黑的浪潮如深渊的呼吸。一道苍凉的,冷清的光痕从天际划入暗夜,如绝美之人一滴泪,无声无息,又惊心动魄。


    之后不久,红海就有流言四起:万能的神明疑似受到了禁果宿主的重创而沉睡,而完成这一壮举的海怪拥有的禁果超越了暗夜,定级为深渊。


    少年结束了回忆,心境再次死寂:“没错,但这和我没有关系,眷顾我的公正虽然特别,但不是深渊。”


    “如果我说,你的禁果可以进阶为深渊呢?”


    他的声音很轻,可落下时,破戒人身子微微一颤。眼前,那美得亦真亦幻的人也在看着他,雪色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


    只是他透露的信息足以搅乱任何一个时代:“深渊禁果并不是突然地从天而降,或是最近才出世的新禁果。在同一时期,最后一个还活跃着的暗夜禁果,就会成为深渊。”


    深渊禁果刚现世不久,它的来历本该是被打上重重封禁,不允许被提及,甚至根本无从得知的秘密,可此刻却被一个关押在地牢里的‘商品’随意地分享给了眼前的破戒人。


    明明那人的眼眸是染着天光的苍蓝,可这一刻注视着他的眼眸,破戒人莫名觉得自己正凝视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永夜。


    风好像正从深渊涌来。


    破戒人的心突然被吹乱了。


    他是疯了吗?还是在胡言乱语?


    但让破戒人心颤的是,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没有撒谎。


    他突然意识到面前人的目的,面具后焰色的眼眸里光开始颤动。


    银发美人声线清冷,却比海妖还要勾人:“你也看见了,我能让荒凉的冰原上开出花,我也能让贫瘠的土地变得富饶,我也会向你证明,我拥有创建乐园的能力,而现在,你可以选择从这里离开,继续当冰原墓场的刀,做一些你讨厌的,但却不能不去做的事……你也可以选择,换一个主人。”


    明明他才是被锁住的那个人,可被那双幽蓝的眼眸望着时,破戒人莫名觉得是被囚禁的人是自己。如死水一般的心底虽然没掀起了风暴,却还是起了一些波动。过了很久,他缓缓道:“原来你是一个疯子。”


    眼前的人轻笑,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是的,没错,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互相理解。”


    过了一会儿,破戒人微微低下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无法背叛首领,我连死的自由都没有,更别说来帮你。”


    “你有没有发现,从我们见面以来,你身上一些东西发生了变化了呢?你没发觉,你会在意你之前不会关注的东西?会不自觉地花费一些无意义的时间?你真的觉得,你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我的面前,只是意外?”


    笑面人身子凝滞了几秒,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抬头看向那被锁链重重锁住的身影,面具下,焰色的瞳孔开始剧烈颤抖。


    他刚刚检查了自己的灵魂……那加在他身上七道灵契,足足消失了四道!


    如果说,眼前的人让千年冻土开花,还能解释为木系魔法高超,可现在,他被锁在最深的牢狱里,无声无息地抹去自己身上灵魂级别契约的手段,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力量……


    ——“我要让红海成为乐园。”


    木偶般的破戒人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些波动:“上一个象征红海繁荣的通天塔已经成为罪人之地,从那时起,摒弃幻想的人都该知道,神不允许红海平静,和神作对,你是想成为魔王吗?”


    而在他困惑的眼眸里,被锁链束缚的银发美人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魔王怎么会是创世神的对手,与那位神明为敌,那我至少也要成为邪神吧?但要成为邪神,首先,我需要得到被神明厌恶的禁忌的帮助——”


    锁链哗啦啦地落下,像一双双垂落的手。名为以撒的破戒人看见,一只洁白无瑕,比任何精雕细琢的工艺品都要完美的手掌在自己面前摊开,手心上放着一把闪着银光的短刀。


    空荡荡的锁链晃悠着,以撒怔怔地抬头,那如月光般的影子正立在身前,那双如将夜之空的眸子牢牢地锁定着自己,深邃的苍蓝里囚着一张茫然无措的,孩子的脸。


    “破戒人,你灵魂上绝大部分禁制已经消失了,包括限制你自尽的那个。现在,你也有两个选择——


    是用我手里的刀了结自己,还是,成为我手里的刀?”


    这一个晚上,红海禁忌组织,冰原墓场总部起了一场大火,这个红海如今最大最猖獗的黑暗组织在这一夜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