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汝淞访咸园。
他和林汝洵找来的大夫几乎再次把咸园的堂屋塞满。
林汝孙来访,他本是来看林兑卿,却被林汝洵推进书房。
林汝洵和林汝孙两个人吵了一架。
温凛很惊异,林家从来不会发生同兄长争执这种事,更况这两个打小亲如同出的。
她凑过去听,金玉申姜正戒严,没拦她。
很反常,两个人吵得很凶,一桌的章奏公案估计都被俩人边吵边推推到地上去。
林汝洵:“现在再不把孟瑄的事抖出来,还想等什么时候?”
林汝孙:“现在抖出来,火只能烧到孟瑄。”
林汝洵:“等温相死了才肯动手么?”
林汝孙:“是,现在揭发孟瑄之事,只会让沈庭简势大。”
没听见林汝洵回话,林汝孙加了一句,“温林共执,本是虚幻。”
林汝孙:“那温相,解仪庭呢?那边军,清流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二人再无争吵。
之后。
林汝洵出书房的时候,周身还缠着幽幽怒火,他对自己的人下令,温凛只能听见他说,“印了么?印好就发出去,发出去三千份。” 说完他就出门了。
林汝孙陪了林兑卿许久。
对深陷昏迷的林兑卿温声道,“妹妹,温颐中快回来了。”
院里置备好了椅子,林汝孙叠着腿,双臂搭在椅扶手上,沉思许久,他的从属立在一旁。
林汝孙停留很久才走。
温凛太困,回去睡了。
她知道,林兑卿这样怕是不成了。
她又觉得不真实,她一直没有经历过亲人病重离世,纵然是温颐中入狱,她也从不曾认为他会死于狱中,死亡与分离于她向来遥远。
街上钟敲过四更天,听见院门开启的声音。
出屋瞧见林汝洵衣袍一角,没入林兑卿屋半开的门。
林汝淞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揉脸,抬起头,眼里匿着一层绝望。
鹿聿宁坐在院里圆桌边,裹着褙子,一只簪子半绾着长发,脸色也很差。鹿聿宁是张蘅潇妻子。
温凛再入林兑卿堂屋寝室时,见林汝洵伏跪在林兑卿床榻前睡着了,头埋在林兑卿手臂被褥,手合在林兑卿手上。
她没惊动二人,静悄悄退出寝室。
鹿聿宁与林汝淞一同坐在院里圆桌墩椅。
林汝淞面前一盏热茶,红着眼眶,少顷,他的泪一滴滴砸在圆桌上。
鹿聿宁深深颦蹙。
四更一刻,林汝淞在咸园客房就寝。
鹿聿宁与温凛略有交谈,咸园起灶,媞媞送来热粥与茶点。
温凛始有困意,才起身想回屋,听见林兑卿屋里有脚步声,是林汝洵。
他闪避着目光,自台阶而下,落座圆桌。
三个人沉寂半晌,温凛坐回墩椅,他喝两口温凛没喝完的白粥,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捧着粥碗,眼光平视在远处,声音沙哑,“山东军归顺淮西了,淮西多了三万兵力,最好让解叔叔回来。”
她隐隐猜测,向他确认到,“为什么让解仪庭回来?”
林汝洵,“卸兵权。表忠心。”
温凛蔑然一笑,“皇帝还怕这个呐?”
他没回答,而后嗓音疲竭,“温颐中是材臣,是良将,私德无瑕,治军出色,能做事的大臣,不该死。”
朝里人证温颐中清白,多半为捞权得利,一旦无利所得,朝会上曾替温颐中说过话的人,又抬笔列论请诛温颐中。
在林汝洵看来,温颐中放在哪块防线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如果入狱的是温颐斐,那他也不费力气折腾了,等温颐斐一命归西他在狱外给温颐斐烧纸就得了。
她推给林汝洵丝帕,“什么意思?不是朝里已经很多人证我哥是被构陷的吗?”
“朝会之后,公孙逢辰为首,他们对皇帝进言,温颐中在边军声名素望,边军知温颐中而不知皇帝尊号。”
他稍稍停顿,话说得更艰难,“京湖两淮替他求情的奏疏在进奏院堆了一桌,他们专挑温颐中收编过的旧金将领,旧金将领为温颐中求情的奏疏,递到了皇帝面前。”
她捋了一下手腕上玉镯,心想怪不得林汝洵四处折腾为温颐中开脱,旧沈也不着急不加阻拦。
话里夹着些许怨恨,“这才到哪里。”她探头瞧他,“他真要杀我哥?”
他话音却沉,“还未到计无所施的时候。”
她眉心沉锁。
林汝洵视线落在她脖颈,淡然道,“你要不。你也东渡吧。”
“啊?”她一时愕然。
温凛不知事态是否真严峻到了那个地步,而离国东渡总归是想也没想过的。
鹿聿宁在旁边听着,无半分诧异之色。
林汝洵起身抓起丝帕吭了一声,“从临安出海,泉州现在在查案,去不得,船已经备好了。”
温凛觉得莫名其妙,追问道,“什么意思啊?你这突然来一句,啊?”
“那是倭国,我去了能有好吗?”
林汝洵只在她身上落了一眼,“那里汉民有很多。”
庭院洒满拂晓前幽蓝,他未说后话,径自回屋。
对话没了后续。
温凛看向鹿聿宁。
鹿聿宁双眸低垂,眼角微红,哽咽着说:“凛凛姐,张蘅潇说,你若是不想你给温二公子写信,让他回来,二公子若是回来,他们都不会让你走的。”
温凛疑惑道,“鹿鹿。。。?”
又不禁发笑,“怎么可能,多大的事,随口说一句,他可真好笑。”
鹿聿宁瞬时潸然泪下。
温凛历来机敏,瞧鹿聿宁哭的样子,想来林汝洵不是开玩笑,可她还有那么多侍卫呢,他总不能把她绑了扔船上去。
她探手指背拭去鹿聿宁脸颊上的泪水,“什么意思?”
鹿聿宁一边哭一边摇头。
咸园的侍女往林汝洵屋里送水。
后见林汝洵出门,他已换好公服,手里抓着长翅幞帽,一边系肩颈上那两枚扣子一边往院门走。
温凛和鹿聿宁的目光追着他,他走到一半驻足,静默垂眸俄顷,无言。
院门被打开,白婆已牵来马匹,他只安抚鹿聿宁一眼,“鹿鹿。”
鹿聿宁擦过泪水,长叹一口气。
午。
清河坊,西咸。
温凛才知道林汝洵那句,你也东渡吧。
那字也,是指张蘅潇和鹿聿宁。
张蘅潇说,“你就别说了,我说到底是为林家做事的商人,那士大夫用完商人,商人能留下一命下半辈子依旧富贵,这已经很不错了。”
温凛实在事发突然,万分不解,“林家让你做什么了?”
张蘅潇欲言又止,声音却低了些,笑道,“也不是,不是。。。他没办法,林家对你哥还不如沈庭简对你哥上心呢,林家要是知道是我的铺子印那玩意儿,中申在发那玩意儿,林家最好杀了我。”
他拍了拍温凛上臂,“人家那边也有国有朝,不是你想的那样还都拿锄头锄地呢。那边也有汉民商人的聚居坊,你看临安蕃坊有多繁华,那边的汉民蕃坊就有多繁荣。”
她知道张蘅潇肯定是想走的,他这几年很厌恶临安,他曾说他在临安喘口气他都费劲。
张蘅潇前几年就往外路跑,带着鹿聿宁往山里头扎,天天收蕃人传回来的画本,他正想跑去别人家国土看看。
张蘅潇临出门前,拜托温凛让她看鹿聿宁醒了告诉她,他去一趟皋亭山。
至于张蘅潇为什么临了会去皋亭山看一眼,嬴非的墓在那里。
淳和二年,江西饥荒,嬴非于赣州遇见了十二三岁的张蘅潇,给了他一口粮食。
张蘅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走运的。
.
张蘅潇透着马车窗子看这临安府。
楼阁峥嵘,闾阎栉比,塔寺鳞差,商铺林立,大小铺席,连门俱是,楼高三层。
一切街道皆铺砖石,街上人挨肩擦踵,黎庶人家,城肆贩户,杂技戏班,医者僧侣,儒生书生,缙绅官人,豪门子弟,富室士女,一大群侍女侍从环着,身后跟着轿子。
宝马缨饰,朱漆官轿,肩舆腰舆,宅眷坐车子,棚平头车,双辕牛车,有骑驴,有马车,张蘅潇往这队马车。
往水巷里瞧,雕廊水榭,青瓦白墙,柳树如烟,洗桥如画,舟艓一个挨一个地接连过拱桥,河道也怪拥挤。
拱桥上两名平民女子依着桥沿,轻衫薄纱,翠眉美目,摇着扇子,映着夕阳,言笑晏晏。身旁挑着担子的小贩行色匆匆,几息时间几十人行过拱桥。
一队人提着一个个箱子入金银盐钞交易铺,彩帛铺屋宇壮阔,门面广阔,街边愣堆着金银器皿,博古文玩。布料铺,摆卖织锦、花绫、纱、罗、绢。
竹竿巷瓷器店,瓶,壶,盏,勺,碟。茶楼门口,插名花挂画装点门面,设鼓乐吹谈,延艺人卖唱。
酒肆店门,首彩画欢门,红绿杈子栀子灯。
女子淡妆浓抹,素衣俏服,眸横秋水。
张蘅潇记得,他第一次来临安府的时候,临安也是这样子。
几年后才发现,这座城,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平日里看起来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的正如天境,一旦开始闹饥荒,病疫,火灾。
这座城里瞬间就有数以万计的人吃不上饭,买不起药,流离失所,冻死街头。
花店门口菖蒲,蜀锦花,栀子花,芬香幽芳,秀繁呈艳。
樱桃,嬴非当时给他买了一兜樱桃,因为他看见樱桃走不动道了。
现在嬴非已不在世,他也要离开这里了。
...
傍晚,青灰色长空,云色铅白,意外寒凉。
清河坊,东咸。
张蘅潇鹿聿宁走之前,林汝洵散值而归。
温凛在院里四处寻林汝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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