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官员小吏似乎都是新上任,而且都意外的年轻,其中一个年轻官员说,“我们这都是读四书五经的,哪里通刑狱之事啊?”
绿袍官员压着声音说,“哎呀,推丞不来,来就是详断官,没有东西给他断他还断个头哇。”
那绿袍官员对着院门大喊,“桌椅搬进来!”
审问温颐中的场地十分滑稽,簿案设置在院子里,露天的,而今天是阴天。
年轻官员问绿袍官员,“下雨了怎么办?”
对呀何笙也想问下雨怎么办。
绿袍官员冷着脸,“谁知道下雨了怎么办,推丞让在这里审,我能有什么法子?”
置办好桌椅,院外进来几个高矮胖瘦的详断官、检法官、法直官,逐个落座。
何笙看绿袍官员面善,悄声问,“就这么几个人审他啊?”
绿袍官员才想起来何笙,给何笙也拽了一个椅子过来,“没办法,他们都在审那个那个萧士忠呢,那个总领司来的,户部疯了似地急着追钱回来,一天派好几次人来催,好似我们大理寺追不回来钱,他们户部要把我们大理寺也给判了一样。”
院里又进来一位精瘦的老头,五官棱角分明,绿袍官员忙上去迎他,暗喊一句师父。这位是大理寺右治狱丞,张载。
张载与大理寺官相互作过揖,何笙与张载相互行礼,他请何笙落座。
又觑了觑案台上的公文才落座,双手捏着宣纸,眯起双眼扫上一二,清了清嗓子,“温颐中?你与方秀都说了甚么,你都仔细坦言吧。”
温颐中跪正面对张载,回道,“方秀这人我没见到,谈何与他说些什么?”
张载又眯起眼睛瞧桌上公文,读道,“那你可有,与方秀通过任何书信?”
温颐中:“不曾,核查方秀军中钱赋,乃是张御史与白洙合办。”
张载此刻回顾其他大理寺官,这些寺官都像石头一样,目不斜视,嘴唇紧闭。
张载再问道,“那你,何故派遣亲信白洙,赴四川协理御史张殊打算方秀帐军赋呀?”
温颐中:“督军行府派遣何人赴四川协理御史张殊打算方秀帐军赋,最后这个人选选定为白洙,这是都督府的决定,都督府属臣共同的决定。御史张殊,赴四川江阳进行军费核算之前,同我们江陵督军府书信联系过,我们督军府派人过去,了解下四川军赋的情况。核算军赋是我们主理嘛。四川置制使谢蕴言,他这个,和江阳副置制方秀,不太和洽。督军府遣人赴江阳,有安抚方秀的意思。”
张载:“诸军置制司军将重金贿于你,以求轻罪减罚。如此有无?”
温颐中笑了笑,“我这里一文钱没收到过。目前已做完的核算,大差不差,打算结果,要送行在复核,若是有贪贿之罪,督军行府也无权治罪各路置臣、总领。”
张载:“构陷方秀挪盗公帑,如此有无?”
温颐中:“方秀的账本我没见到,他的账也不是我算的,我不曾上书弹劾过方秀贪钱,何来构陷方秀?”
张载:“自执方秀陈情信件不发,如此有无?”
温颐中:“没收到过方秀的信,督军府和四川江阳置司通信,四川江阳置司没有一次回过信。”
张载招来绿袍官员,“白洙呐?”
绿袍官员:“江陵府还在抓。”
张载嘟囔道,“都抓了多久了还在抓。。。”
张载往温颐中处撂一眼,起身拂手,问温颐中:“行,那你画押吗?”
何笙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大理寺审讯这特旨立案审查的大案,竟是如此随意简略草率。
绿袍官员一边取来印泥一边对张载说:“张详断,这说要审两旬呢。”
张载又眯起眼睛,“哎,就这几个问题,你就反复问问上个两旬就行,什么时候刑部来提人,你就把文书交给刑部,你不么判他,刑部都会退回来让你重审哩,还早着呐。”
张载看何笙暗有惊异,拍拍何笙,“何学士,来喝口茶。”
...
大理寺。
何笙由寺官领路。
狱中阴凉潮湿,不见天日,叫人不禁寒颤连连。
再次见到温颐中的时候,何笙心下一震。
温颐中浑身是血,跪都跪不起来。狱卒正对他下刀割口极深,血液顺着刀尖一涌而出。
他已受过棍四十,拶敲—百,夹杠五十,此时意识模糊,狱卒搬来一张横椅,提着他的上身将他搭在那椅子上,身上白衣殷满鲜血。
大理寺右治狱少卿,虞卓,安坐于审讯案台后。
鬼上身一般,隔段时间便自言自语般地问一句,“你招不招。”
绿袍官员蹲在一旁,往铁水盆里倒了一袋盐,拿手混匀,凝眉望着旁边一位老狱卒。
一盆盐水泼下去,淋过温颐中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何笙不忍看,只听得他声音沙哑闷声痛吟。
何笙不禁咂嘴,心想还好这刑不是受在自己身上。
温颐中手指指骨已被夹得变形,狱卒将手械套在他十指上,他只无力趴在横椅上,毫无挣扎。夹杠拉紧,他闷咽一声,身体紧绷起来,牵动着脚踝上栓着的铁链泠泠作响。
虞卓开口声音无调,再度问询温颐中,“你招不招?” 完全不在意温颐中回答什么一般,只顾着把这句话问出来。
何笙心想温颐中都晕了还拿啥招。
虞卓这会儿才想起对何笙行礼,两个人只拿眼神寒暄,何笙却读出虞卓眼里深邃森冷,戾气腾然。
何笙意识到虞卓这股恶气也是冲着自己的,还不等何笙作何反应,虞卓离座逼近温颐中,“右丞相仗杀童转运之时,抄没其家产,可曾想过自己的儿子会有今日?若是个廉洁的清正之臣要杀童转运也就罢了,可你们又不是没贪!”
只听温颐中声音嘶哑,“不是因为贪。”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爬起来,挑眉抬眸仰视似睥睨虞卓,嘴角含着挑衅,眼里透着凶狠,“童冕华私掘河道,淹死上千生民,他不该死吗?”
他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却仿佛他不是什么替天行道,而是因公报私仇得逞而得到了快感,他朝虞卓阴恻发笑道,“你敢杀我么?”
何笙头一次见温颐中这副狠厉的样子,押温颐中回来这一路上,温颐中对谁都是和声和气。
虞卓似是怒极,扬声喊道,“给他上腰杖!”
何笙这下不忍心看了,想来温颐中相府公子,二十随军征战扩土数城,三十督军江淮,一日意气风发,一日沦得个阶下囚残病之躯。
大概上了十几仗,绿袍官员央声道,“这。。。这样打下去,人要废了。”
刑被人打断,寺官来禀,说是林汝孙林侍郎来了。
寺官慌张望着何笙,“呃。。。您,您也去吧。”
来者一群人,有小吏,有官员,有侍卫,有大夫,这些人围拥着一人。
那人仪度儒雅之极,朝里找不出第二个与其比拟,其人安然端坐于一把交椅,不紧不慢地托茶托拂茶盖饮茶。
何笙认得林汝孙,听说林汝孙与温颐中交情匪浅。[林汝孙,林系;户部侍郎]
林汝孙身边站着的,一位青年官员,一位中年官员。
而虞卓向林汝孙作揖,林汝孙只微微点头以示接礼。
林汝孙的下属,那位中年官员,年约四五十,精神饱满,“以公审动用私刑,助长倾轧之风,扰乱朝廷纲纪。若虞少卿执意刑讯逼供。。。”
林汝孙的另外一位下属,年纪尚轻,神采奕奕,声色清扬,朝虞卓压上一句,“不免受言官参劾。”
中年官员又对何笙严词厉色,“何学士,您奉官家之命来陪审,是要让官家看大理寺酷刑逼供吗?”
何笙立马堆满笑脸。
虞卓板着一副铁面,眼中闪烁着锋利的光,凝视着林汝孙,“林侍郎不在户部勤公修职,何故千里迢迢,赶来大理寺干涉讯问囚犯?”
林汝孙无言起身,目光不曾落在虞卓身上。
他径自移步至温颐中牢门前。
两名侍卫紧随其后。
大理寺的寺官狱卒无人阻拦。
年轻官员并未跟着林汝孙行去,只对虞卓拱手道,“我们林侍郎奉陛下御令,领翰林医官院医官使前来医治。”
乍然一声铁门被重重敲击的寒响。
众人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林汝孙敲了温颐中的牢门,瞧不清林汝孙的神色,那声响回荡整个牢狱。
何笙也不知道林汝孙为什么要敲,林汝孙完全没怪罪虞卓,并且一句嘱咐也没留,医官医治完温颐中,便跟随林汝孙一同离去。
几刻后,何笙出了大理寺狱,细雨已停,阴云已退去,霞光灿灿,散金般道道缕缕落在大理寺院里的青石板上,天上片片火烧红云,叠着浅紫色云彩,绚烂如灯笼锦。
他双腿一软,跪倒于地。
【四月初九】
午后。
尚书省,都堂。
京符手里举着一本札子,札子上是随从官抄录的,温颐斐新作的诗。[京符,不明;工礼尚书]
京符边看边咂嘴不禁笑道,“嗨哟,二公子这是又得了哪位佳人啊,啧啧,闻人相公哎,您看看这小诗做的。”
温颐斐人称二公子。
闻人钧坐在一旁接过,“二公子有些文采。”[闻人钧,林系;参知政事]
孟瑄瞄一眼,“哼,这小子倒逍遥。” [孟瑄,沈系;参知政事]
赵一钦听后,唇角勾笑意味深长,“二公子得这位美人,我们林承旨可紧张得很呢,三天两头派人去金陵叨扰我们二公子。” [赵一钦,不明;建安郡王,提举皇城司][林汝洵,温系;枢密都承旨]
京符嘿嘿一笑,“咋的,咱林承旨和咱二公子中意同一位美人呀?”
赵一钦听去中意同一位美人,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手。
京符推推赵一钦的衣角,“建安王,你笑这么厉害,又偷偷跟人家的意中人好上了?”
赵一钦嬉笑着说:“京尚书您小心那林侍郎来了,给您背林家家规规矩您。”[林汝孙,林系;户部侍郎]
京符当即变了脸色,冷声说,“建安王,你还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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