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甘霖,妖邪尽退。
无人知晓这漫天的灵雨是怎么回事,江都城中便将这救世的名头套在了裴璇之身上,反正仙道中的事情外人也看不明白,只知道五方应气宫上他一力抵抗了巨浪淹城,那就算他下的。
裴家一时名望盛极。
城郊,黄土一抔,孤坟一座。江月行将手中最后一把黄土洒在那不起眼的墓上,退至五步之后,与桑念生并肩站着。
“下一世,他们还会是一家人吗?”桑念生双手皆伤,只能让江月行独自将那对兄弟葬了,他看着眼前这小小的坟茔问道。
“会,他抱着弟弟进的轮回,下一世,仍旧会在一起,”江月行转过头,拂开桑念生被风吹乱的额发,忽然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哽咽道,“他们还有机会,去做亲人,做朋友,做兄弟。”
可你我之间,没有机会了,桑念生几乎立刻就知道他为何如此难过,便以手臂回搂江月行,轻声安慰道,“我们已经是亲人了,师兄。”
江月行一语不发,抱了他一会儿,岔开话题道,“肩上怎么又流血了,带你回城去,现在医馆都开了,找个大夫给你重新包扎一下,好不好?”
城中大大小小的医馆全部开了,除此之外,路边巷口还多了许多背着药囊的女医者,着蓝衣,佩莲冠,常常随便寻一块木头砖石坐了,便为人切脉配药,包扎伤处。
“是你们?先过来,让我看看伤处。”街边一个两鬓白发的女医者冲他们招手,一边大声冲着在她前面排队的人喊道,“不要挤,先让那两个人过来,他们是仙道中人,这几日与妖物相搏受了伤,大家让一让。”
桑念生略略惊异,这女子看装扮应当出自星河镜天,但却......
那女修双目明亮,面上却生了许多皱纹,发髻中更是大半白发,看起来年过半百也是有的,她看了桑念生的手伤,从一旁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瓶,麻利无比地挑了药膏抹在伤处,再伸手一点,药膏尽数被吸收,那些皮外伤几乎瞬间就好了,她头也不抬道,“衣服脱了,刚看你左肩处渗血呢,我看看。”
桑念生疑惑地看看江月行,与她认识?江月行摇头,“从未见过。”
那女修见他不动,抬起眼催促道,“快点儿,正忙呢,我这年纪做你娘都可以了,有何不便的?”
桑念生顿时窘迫无比,看身后还站着许多人,只得依言脱了衣服,那女修一边仔细查看,一边随口道,“你们是在奇怪,星河镜天全都是美貌少女,哪有我这样的老婆婆呢,是吧?”
她取出三根极细的针,夹在指尖轻轻一拍,那针没入桑念生肩头,左半边身体经脉顿时被三股灼热细流冲开,酸麻刺痛,“忍着,一会儿就好了。”
片刻后,她取出针,还是用那药膏涂抹,最后覆上一层如水般薄透的东西,“好了,穿上衣服,五日之内恢复如初。”
五天!这也太快了!简直神医!
江月行眼中一亮,马上行礼道谢,“多谢仙子,若有可以帮得上忙的,敬请直言。”
那女修也不回答,只忙着招呼下一个人过来看伤,“这里用不着你们,伤好了就去寻那些跑出来的大妖吧,别叫我们仙子白白牺牲了。”
白白牺牲?仙子?谁?桑念生正要再问,那女修却挥手赶人道,“赶紧去吧,别妨碍我看诊。”
此时,不知哪里发出一声激动大喊,“裴公子!是裴公子!”紧接着,一大群人轰隆隆跑过来,一个个全都面露疯狂的喜色,不顾一切往前乱挤。
人流如潮水,江月行忙护在桑念生身旁,顺着人群走了几步后匆匆绕进小路,“怎么了这又是?”桑念生看着一群人方向统一地在街上飞速奔跑,下意识便问,“又是什么妖怪出来了?”
然而等他们绕过两条小巷,却看见——
裴璇之,仙门新进贵家之主,江都新封的救世之神,正满脸惊慌,被一大群人追在身后,没命地朝前一路狂奔,边跑边喊,“别追了,哎呀,救命啊!”
......
裴璇之一手撑着头上镶满了珠玉的巨大法冠,一手拽着身上几乎曳地的繁复礼袍,气喘吁吁痛苦不已地跑着,一眼瞥见前方巷子口正探出头来张望的桑念生,遂改变方向朝着他跑来,咣当一声抱住挡在他身前的江月行,哀嚎道,“救命啊!师兄!”
后面如长蛇一般的人群也随着他改变方向,眼看就要追上了,那一道道炽热癫狂的目光令人不禁胆寒,哒哒哒一阵脚步乱响,桑念生顿时慌得不行,“啊啊啊,要被他们挤死了!”
江月行一手揽着桑念生,一手抓着裴璇之的衣服,耳边一阵风声,眼前的人群渐渐远离,变小。
“去哪儿?”江月行将裴璇之扔在光剑的另一端,没好气地问道。
“五方应气宫,谢谢师兄。”裴璇之惊魂甫定,坐下来一边狼狈无比地摆弄他那一身行头,一边道谢。
“你......”桑念生皱着眉,简直难以将这人与日前所见那少年仙者联系起来,想了想还是问出口道,“你自己不会飞???”
裴璇之啊了一声,像是恍然意识到这一点,讪讪道,“这不是,刚出门就被人追,一时忘了嘛。”
......
修炼符箓一道,是不是多少都会有点损人心智?
五方应气宫内,五位长老穿得也是一言难尽地华贵,正与满殿的人一起抱着手等裴璇之,一见他踏进主殿,便全部围上来,“哎呀我的公子啊,怎么才来?”
又看见江月行与桑念生,脸色顿时五彩纷呈,一下难以决定是冲上来讨仇,还是迎上来行礼。
裴璇之拍了拍衣摆,左右看看,随手指了个座说道,
“我能来还要多谢他们呢,两位,来都来了,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我正式接掌符箓一派代宗主,留下观个礼吧。”
哦,那这是前事不论的意思喽?不过想想,崔家人也死完了,何必为了他们去跟裴璇之过不去,于是长老们统一决定迎客,将他们让到客席上,随后一整衣袍,匆匆将裴璇之奉上殿上主位,朝着殿中乌泱泱各家各派的人道,“开始吧。”
桑念生心道怪不得穿成这样出门,凑近江月行的耳边,感慨道,“江都城都成这样了,他们还在搞这一套。”
话刚说完,便听到裴璇之开口,“我说,不用这么麻烦。有什么要交待给我的,各位请直说,长老们也是,除去日前所言,还有什么我必须知道的吗?”
“没有?没有就赶紧......算了,我点炷香送送仙尊与元君,完了你们给我行个礼,就这样吧。”
满场惊讶,全都无措地看着裴璇之,桑念生也有些意外,这便可以了?
“这......是否过于草率?”长老们推出一个人,问道。
“礼行过了,先人敬了,薪尽火传,有何不妥?”裴璇之燃了香,转身稳稳坐在那主座之上,广袖一拂,腰背笔直,侧头冷冷道,
“放着潜逃的邪祟不去追,江都和各地所需要的镇压用符不去画,反倒费时费力搞什么仪式,这才叫草率。”
这人变脸竟如此流畅迅速,一句话间,他又变成那个站在巨浪之前独力相抗的仙者之尊了。崔瀛客还需要摆摆架子撑起自己世家之主的样子,他却完全不用,桑念生甚至觉得,哪怕布衣单簪,按他此时周身的气势,也撑得起符箓一派之主的身份。
于是这观礼,前前后后加在一起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
剩下的时间,全是各门各家上报伤亡,需要多少钱,需要再派多少人,需要多少符箓,跑了几只妖,几只鬼,抓回来几只,剩下的是都在何处作乱,或者是藏匿起来找不到了云云。
裴璇之一一问过,再安排派遣人手,调用银钱,联络其它宗门。桑念生听着,烂摊子们虽说依旧又多又麻烦,在他调配之下,却至少大体有了办法,不至毫无头绪。
半日过去,他对裴璇之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江月行竟也没有转头就走,而是留下来听着各地的情况,偶尔还会帮忙提点建议,或是提供些线索。
直到天都擦黑了,殿中的人才说完事,各自去忙。裴璇之脱掉那一套繁复的衣冠,随随便便往旁边一扔,一手撑在自己额头,闭目养了会儿神。睁眼一看江月行与桑念生还在殿中,微微一愣,继而露出了然的神情,一抹脸,热情道,“还没吃饭吧,来来一起吃,天冷了,我们去吃个锅,我知道哪家好吃,就是不知道开没开。”
没开。
裴璇之换了普通衣服,给自己也拍了张隐踪符,却发现城中就没有几家酒楼能开出来的,失望无比。
“想吃什么?”江月行低头问道。
桑念生瞥了一眼裴璇之那失望的模样,“就......吃个锅吧,被他一说,我也想吃了。”
酒楼没开,菜市却是开的,江都夜晚有专门的地方可以买到新鲜菜肉,半个时辰后,裴璇之第四次变了张脸,捧着碗筷,与他们一起围坐在一只精铜炊锅旁,满含感动,埋头痛吃。
炭火放在锅中,外围一圈铺上了鲜斩的排骨、鸡块,佐以葱姜去腥,配上时鲜菜蔬,炖煮后捞出以豆酱、老酢蘸着吃。裴璇之为表感谢,拎出了自己珍藏,号称五十年的酒,来答谢江月行愿意亲自做饭的情分。
炭火噼啪作响,白烟热气腾腾,等锅里所有东西捞得一干二净,裴璇之向天感叹道,“果然是天地造物,各有所钟,百家法门,各有长短啊。”
嗯?怎吃个饭还开始悟道了,桑念生伸手去端酒,还没碰到杯子就被江月行收走,转而被裴璇之拿去喝了,他边喝边继续感叹,“一样水米一样菜,我也是这么做的,怎就一点不像江师兄手下出来的味道,玄妙啊玄妙。”
“就喝一口,师兄,星河镜天的人给我上了药的,过几天就好了。”
裴璇之也附和道,“喝喝喝,没事,星河镜天的仙子用药,无需忌口。”
江月行闻言,倒了半杯递给桑念生,“那就一口。”
........他这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总拿他当小孩管,桑念生哦了一声,珍惜地小口小口抿着那五十年的酒,想起白日街边的事,便问道,“裴公子,江都城中那些女修,都是星河镜天的人?新来的吗?”
裴璇之自己一杯接一杯,还不停给江月行斟酒,回道,“不是啊,就是之前她们过来共议,后来没走。”
说完,他突然深叹一口气,语气有些低落道,“说起来,这次整个仙道中人,都该给药仙子上香送行,天下万民都该向星河镜天道一声谢才是,唉......”
“什么意思?药仙子怎么了?”桑念生一听这口气十分不对,上香送行?他之前上香送的可是崔瀛客谢姹两夫妇......
“星河镜天,没啦。”
裴璇之仰头,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啪一声将杯子放回桌上。
!??
桑念生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片刻后,才意识到没了多半指的是......不敢相信地失声问道,“星河镜天没了?!怎么就没了?”
药仙子并未到江都,星河镜天也从未听到过镇守着什么邪祟,这是从何说起,江月行却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脱口道,“那雨?”
裴璇之喝得眼神都有些发飘,含混道,“江师兄.....猜得对!”
他将手搭在桑念生右边肩膀,直直看着他问道,
“师弟,你知道星河镜天其实是棵不知道活了几万年的古木吧?”
“你知道,前几天咱这地方下了场大雨了吧?”
“知道.......那雨现被说成是你符箓通天,求得上天护佑。”
裴璇之唉了一声,边摇头边轻蔑的笑笑,指着自己嘲道,“我?我算什么东西,哪里就能求到上天护佑,”他又斟满一杯酒,看着桌旁两人,认真道,“那是药仙子,一剑斩断了仙女木,以自己一身修为将那灵木累积万年的灵气吸收,再自爆,才成的这场雨。”
竟是这样?!
桑念生心神大震,忽地想起街边那女修所言,“别叫我们仙子白白牺牲”......
说完,裴璇之手指轻轻一捻,殿阁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女子清晰的身影,蓝衣莲冠,持剑侧身立于万顷波涛之上,转头看向他们,轻轻一笑。正是当日所见的星河镜天之主,药仙子。
他将杯中酒举起一洒,便在那虚幻的药仙子周身成了天降甘霖,接着,裴璇之竟对着那虚影跪了下去,虔诚无比地拜了三拜,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谢,仙子。”
桑念生怔怔望着裴璇之化出的那药仙子,满心皆是震撼,竟是这样?
“今世间妖鬼横行,我辈当执剑诛之,浩然一炁天地间,身死魂灭亦不悔。”许多年前,在浩然宗,他听到过很多次这样的话,如今想来,
浩然宗没有做到,不仅如此,其它任何一个门派世家,都没有在这场灾祸中做到,反倒是从来远居世外不擅杀伐的星河镜天做到了。
崔家事出突然,她能当机立断,以自身性命和一派根基为代价,救天下万民于水火,这是何等的侠情大义,裴璇之说得对,仙道该当全都跪送这位仙子,也只得她,称得上一个仙字。
从此,星河镜天沉于深海中,不存于世,岛沉之前,所有弟子全部入世,以一身医术,济世救人。同时,她们也失去了岛上灵气滋养,不再能够容颜永驻。
裴璇之酒量极差,当夜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才将事情说得更清楚了些,也解释了为何星河镜天的人会突然出现老态,
“所以,那天帮我治伤的女修,才会是那般模样。”桑念生想起她的白发皱纹,想来应该是仙女木没了,她们便变回了原本年岁的样子。
“嗯,可我观之,她本人并不十分在意容貌变化,想来,医者连生死都看得透,又怎会执着于皮相。”江月行点头道。
裴璇之酒醒了大半,唏嘘道,“我倒更愿意相信,药仙子是兵解飞升了,如此大功德,当配得起成仙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顿吃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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