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两日,东宫上下皆是繁忙得很,又是收拾行装,又是装顿赈灾的粮饷,足足整出了六十丈的车马。


    众人便第三日的四更天启程了。


    姜昀黎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套轻便的行装,还亲自上阵给卫时谙绾了个高发,挑了支银素钗子。


    一旁的少艾拿着口脂,正准备往卫时谙的唇上印,被卫时谙捉住了手,摇头说罢。


    “去江南道是去赈灾,也不是去走亲访友,还是素净些好,免得徒生招摇。”


    ……


    上京至江南道的路程的确十分遥远。


    马车虽颠簸,好在快马加鞭,速度倒是不差,要是走水路的话还得再慢上一些。


    卫时谙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困了便靠在窗上睡觉,醒了便拿着东宫的账本子记记划划,或者同姜昀黎说说话。


    许是抄了近路的缘故,原以为要走上大半个月,竟只用了十三天便到了地方。


    卫时谙走下马车,甩着坐麻了的双腿时,西边还隐约能看出些夕阳的光影。


    太子殿下巡访一事自然早早便传到了各个道州,这一来,也必定少不了各路官员的所谓“接风洗尘”。


    卫时谙看着站在面前这些官老爷们笑意吟吟的模样,实在不知道江南道都已乱成了这样,他们这份泰然是从何而来。


    不过,当他们看到她的时候,她也一样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几分惊讶。


    卫时谙想,或许是碍于谢今朝的身份,他们也并不敢开口询问什么,只将自己一并迎了进去。


    走在青石板路上,瞧着黛瓦青砖,不得不说,这里的确当得起一句,江南好景色。


    青溪清浅映溪桥,精舍悠然隐相轺。


    若不是卖官鬻爵,民怨沸腾,还真是个适合老来闲养的好地方。


    只是如今,江南道的黑漆皮灯笼高高挂,若是想要都摘下来,不是件容易事。


    “殿下,臣等已备了上好的雅座,恭候殿下多时。不如殿下随老臣来,先行安顿?”


    谢今朝垂眸看着眼前的老者。头戴官帽,蓄着短八字胡,身形矮小清瘦,一双眼倒是炯炯有神,不卑不亢地盯着自己。


    “阁下是杨总管?”


    “正是老臣。”


    谢今朝了然点头,开口道:“安顿一事不急,劳烦总管带路,先去府衙。”


    杨文海闻言上前一步,躬身鞠礼:“殿下这是……”


    “将告御状的那户妇孺,也一并唤到府衙来。”谢今朝并未多做言语,一双眸子神色冷冽。


    这一番话逼得同僚们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只听得杨文海一声传唤:“殿下有令,尔等且速速带路,宣府衙升堂!”


    ……


    人群散开,连着前方的道路都瞬间开阔了不少。


    卫时谙一回头,看见小厮们架着驮运行装的马车有条不紊地向庄下驶去,扬起一片飞尘,呛得她连声咳嗽。


    “殿下,敢问这位女眷是?”


    卫时谙抹着眼泪,抬眼准备看看是哪位仁兄问起自己,刚想开口,便听见谢今朝如是回答:“孤的部下,名叫青梧。”


    ?


    行吧,青梧就青梧。


    “青梧姑娘,请。”


    卫时谙闻言,正了正脸色,学着青梧的模样中气十足地比划了下胳膊,压低声音道:“请。”


    青梧,我尽量不给你丢脸哈。


    谢今朝:“……”


    这一路上的信息量不少,卫时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端的听得是目瞪口呆。


    只闻得杨总管痛心疾首地检讨这儿那儿的,边上的人都是一个个垂着头,时不时吱一声。


    综合这一路上的你言我语,大抵情况就是这事捅到上京之后,杨总管就从道部拨了开春修缮水坝的备银给临安州,放了粮仓,才得以及时缓解了一些储备不足的问题。


    至于染了疫病的死者,共计三十二人,尸首安放在临安州城北大营。这些人大多是州内的仁通县下竹乡的村民。只是因为无人前去调查,目前还尚不得知疫病的源头。


    而被那死了丈夫的妇人告御状的临安刺史、仁通县令等人,已被下令缉拿,关押至诏狱待审。


    只是不妙的是,临安州仁通县县令许昌年,在被抓下诏狱的前一晚竟离奇失踪,后被人在井中发现,仵作给出的死因是溺毙。


    “总管的意思是,现下诏狱里只有临安刺史一等人?”


    “是,只有宋刺史和临安州府、县令府上一众同僚。”


    初冬的天晚得早,天色愈来愈暗,引路的人都逐一都点上了灯盏。


    走至临安府衙门前,只见其衙门大敞,里头灯火通明。穿堂而过的寒风激得人冷战津津,还隐隐绰绰裹挟着悲泣的声音。


    一入厅堂,便见一女子抱着一孩童跪坐在地上。那女子将头埋入孩子的身躯之中,悲不自胜,哭得背脊弯曲,整个人似是将要晕厥。


    卫时谙看得实在不忍,退到了后方去。


    那女子的高声悲鸣渐渐转为低哑的啜泣。她操着一口吴语,口齿不清地咕哝着,叫卫时谙并不能听得明白,但隐隐约约也捕捉到了一些有用的字眼。


    杨太守将这妇人的情况大致陈述了一番。她的家里现在就剩下她与她的小儿子,丈夫、大女儿与二儿子三人全都死于疫病,尸身至今还在城北大营里,不得瞑目。


    怎会如此。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卫时谙忍不住皱眉,揪住了衣角。


    谢今朝示意了一番身旁的近侍,便有人立马将妇人和孩子先行带了下去。


    “求圣上、求圣上做主啊!”


    ……


    不多时,临安州刺史等一众人被押在了堂上。


    谢今朝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跪在宋刺史身旁的青年。


    在启程之前,谢今朝堪堪览了呈上来的文书,里头提到的新科进士,如今临安州府上的主簿,应当就是这号人物。


    不过他倒不是因为外貌而显眼,只是因为在所有人的典籍中,只有他的最特别。


    刘楚尧,原名不详,南兖人士,据载少时被发卖到通州,被一户刘姓地主收养为义子,冠名刘楚尧,十七岁才得以进入书院读书。后通州大疫,刘氏夫妇不幸染疫身亡,全户只有刘楚尧一人幸存。


    随后其变卖家产,遣散下人,只身一人沿淮水到禹州,后又北上,安定于江南道临安州。


    南兖人……


    十七岁才读过书,年纪轻轻便考中进士。


    便说是天赋异禀罢,可进士二甲,本可以谋个更好的官职,最不济也是从七品的监察官。


    为何偏偏要推拒了,跑去当个刺史身边不起眼的佐助呢。


    正说罢,那青年便抬起头来,正巧对上了谢今朝的视线。


    他神色坦荡,面色镇定且泰然自若,叫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只是,这水面过于风平浪静,往往会藏着别有洞天的危机。


    谢今朝暗暗琢磨着他这非同寻常的履历,眼见着对方在自己的直视之下默不动声地垂下了眼帘,才煞有兴味地收回目光。


    杨总管抬手示意谢今朝上坐,“殿下请。”


    谢今朝只转而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对着杨文海说道:“总管对临安一事,应当比孤了解的多,便由总管坐堂吧,孤旁听便可。”


    “是,殿下。”杨文海躬身行礼,而后转身一掸袖袍,喝道:“升堂!”


    几人便齐齐被押解着跪在堂内,等候问审。


    杨文海将惊堂木重重一拍,瞪目说道:“本官奉圣上之命,坐堂审理江南道一案,堂下犯人宋怀仁、刘楚尧及临安州府、仁通县令府等人听审!”


    “本官已查阅诉状,以孟氏妇人为首的仁通县民上书告发,你为官不仁,拦下许县令上报的疫病请奏,置仁通县百姓的性命于不顾;你贪赃枉法,在位为官却擅纳民田,挪用公款,以权谋私,置我大胤律法于不敬;你杀人灭口,妄想销毁实证,想许县令公正廉洁,竟被尔等奸人所害,置天理王法于何地!”


    “宋怀仁,你可知罪!”


    宋怀仁双手背后,跪坐于公堂之上,浑身发抖,面上更是涕泗横流,喊道:


    “青天老爷,下官冤枉啊!”


    “下官的的确确是畏惧追责,拦下了许县令的文书,可以下官的胆量,下官、下官断断不敢杀人呐!许县令之死与下官毫无关系,望青天大老爷明察啊!”


    杨文海顿时怒目圆睁,喝称:“那为何仁通县民会上书揭发是你所为?难道不是许知县挡了你升官发财的青云路,又或是手握你的命门把柄,叫你担惊受怕,于是乎毁尸灭迹?!”


    宋怀仁闻言惊声辩驳道:“万万不可能啊!太子殿下在上,下官所言皆句句属实,断不敢行谎骗之言!”


    “县民告发下官私占民田,下官认罪,下官确是于仁通县下竹置了田庄,县、县民还告发下官挪用公款,下官也认罪,下官为官不濂,嗜酒好赌,挪用公款于赌坊私宅……”


    “可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下官绝无有杀害许县令之嫌呐!求太子殿下、青天老爷明察!”


    谢今朝沉机观变,洞察在场每一个受审之人的神思表情,垂眸静默片刻,抬眼示意杨文海审讯那从容不迫端跪于堂下的临安州府主簿。


    “犯人刘楚尧听审——”


    “你为州府部下,那这宋怀仁方才所言,可否属实?定从实招来,不得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