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一每每最多说一个恩字,但林海毫不介意。


    今日也不例外,问了一通后,林海刚好进了屋子,待他落座,已经看不到萧一了,林海显然也不像呆许久的,林铎便没有去洗漱更衣,就这么一同坐下了。


    “阿铎,这是给你的。”林海示意小厮把两个盒子放到桌上。


    小厮机灵,放下盒子就退出去,熟练的烧了热水,茶叶也在老地方,他泡好了端进去,然后才去外头离得远远的角落里呆着。


    林铎已经打开了盒子,小一点的盒子里是一方小印。


    “往来书信传令,总该有方印鉴,以表身份。你尚小无字,无号,也不喜诗词画意,我便给你择了飞鸟二字,暂且用着。”


    林铎拿起印看了看,果然刻着飞鸟二字,“可是飞鸟投林?”


    “不错。”


    林铎又开了另一个盒子,是一张地契,扬州城外五十里的一个农庄。


    “这个农庄,有良田三百亩,还有一座小山,如今里面已经没有佃农了,此后,就交给你打理罢。”


    “农耕之道,关乎民生根本,不可小觑,于许多人而言,能有几亩良田,两间茅屋,便是幸事了,不必颠沛流离也不必食不果腹。”


    林海说完,就立即转而说了旁的事,仿若给一张地契只是无关紧要的事,又仿若,他那话里,根本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林铎也不再看那张地契,同林海说今夜要出去审那些管事的。


    “你自己处置便是。”林海如今放手放的有些彻底。


    “是。”


    “我去看看你阿姊。”林海放下茶杯起身。


    “送父亲。”


    林海离开后,林铎又自觉回了院中,打算再练上一会儿。


    暮鼓在屋顶上,又一声大喊:“林姑娘施主!”


    “阿姊?”林铎顾不上练功了,奔了出去。


    原来方才黛玉因林铎去而不见,担心不已,云淡看她坐立难安,已经无心看书了,便道:“姑娘,何不去看看大爷?”


    “他上课呢。”


    “姑娘只看看,若大爷无事,咱们也不打扰,姑娘就当散散步了。”


    黛玉心里自然愿意的,便点头一本正经道:“我只看看他,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又羞于来哭,但我也不能惯着他,只看几眼,不能总纵他逃课的。”


    “是!姑娘!”云淡看破不说破,笑道。


    “姑娘吩咐的点心,有些复杂,刚刚才成了,倒是刚好带着。”


    “恩。”


    云淡先服侍黛玉更衣,然后叫了小轿,她自己带着四个小丫头跟在后头,一路来了知否苑。


    暮鼓晨钟远远瞧见了点心盒子,又跳了下来。


    林铎往外迎了十几米,便看见了已经下轿走来的黛玉,他也已经想到了黛玉为什么而来,心里又喜又暖。


    在黛玉面前生生止住了脚步,破天荒的笑露出了他青黄不接的一口小牙:“阿姊!”


    黛玉见他没往自己怀里扑,是怕身上的灰尘沾了自己,心里也欢喜他的体贴在意。


    “阿姊这个时辰来,可瞧见父亲了?他刚说要去瞧你。”


    “正遇见了,只说了几句话,明儿父亲休沐,咱们再一起用膳。”


    黛玉说完,又想到父亲遇见自己,打趣的那句:“你特特来看阿铎,我再同你多说,你心里该急了,明儿再说也就是了。”


    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林铎定也瞧出她巴巴的跑来,是太过挂念他的缘故,便冷哼一声:“早知父亲来,我便不来了。”


    “这是为何?”林铎仰着脸,汗珠子混着灰尘,让他的脸看起来脏兮兮的。


    “今儿父亲来瞧了你,过几日我再来,你这儿方不冷清,今儿都来了,你一下子又太过热闹,也是不好。”黛玉虽这样说,可还是没忍住,抽出帕子,给他擦汗。


    “阿姊日日都来就是了。”


    “你做梦!”手里的力道故意重了些。


    林铎也不躲,待她收回手,才道:“阿姊,我们屋里去吧?”


    “我不进去了,只是散散步来的,大夫让我每日走一走,我又不爱逛园子。”


    “园子里热的很,傍晚会好些,我下了课去陪你转转可好?”


    “今日走过了,等明日吧。”


    “依你。”


    “真不进去看我练功?”


    “不看。别拿我当幌子偷懒,快去。”


    “哦。”


    “阿姊,你帕子脏了。”林铎低头,又伸出手:“再给我擦擦手呗,我一会抢点心还能抢的快些。”


    “我给你带了竹签子,不用手。”黛玉虽这样说,还是给他仔细的擦了手指。


    “那,阿姊,我回去了。”


    “恩。”


    “要不,阿姊,你先回?我这里看着。”


    “我走的慢,你得看多久去!还是想偷懒罢!”黛玉笑着要去捏他的脸。


    “大了!别总捏脸!”林铎这样说着,不过仍没有躲,由着她捏。


    “去吧!”黛玉收回手。


    “哦。”


    “明儿说好了的,我去陪你逛园子。”


    “恩,说好了。”


    林铎这才转身回了,他脚步快,片刻就没影了。


    黛玉又笑了笑,才回身往后走。


    云淡跟在黛玉身侧,走出一段距离,才长吁了口气。


    黛玉听着了,笑她:“你这胆子不是最大了,怎么吓成这样?”


    “怕大爷,不丢人。”云淡很认真的道。


    黛玉被她逗笑,竟没做轿子,多走了几步,却也没有气喘不住,云淡觉察到了,越发说起了俏皮话,哄黛玉又多走了几步。


    林铎回去,发现点心盒子已经不见了,廊下还有打斗的痕迹,但暮鼓晨钟还有总干巴巴杵着的那个新面孔,都不见了。


    “谁赢了?”林铎问道。


    “平手。”萧一道。


    “啧。”林铎目露嫌弃。


    他也无心练武了,洗漱更衣后,就拿着那张地契细看。


    “我父亲这是让我把那些流民安置在农庄里,让他们安生务农呢。”


    “他没骂你。”萧一坐在了桌边,毕竟午膳快送来了。


    “恩,不骂我了,只表明了态度,不赞同。”林铎捏着地契弹了弹:“你说,我要是明儿就把这个庄子转手卖了…”


    萧一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白:做个人吧?


    “好吧!改日,改日!不是明儿…”林铎依依不舍的把地契递给了萧一:“表哥,还是你收着吧,我怕我忍不住。”


    萧一接过来,随手夹进他那本小册子里。


    至晚间,暮鼓晨钟还是被逼着写了十张大字,才得以跟着林铎出门。


    那些管事一直被压在城内一个小园林里,林庚审了两次,得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多是贪墨这样的事儿,被当场抓住的小王管事,则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同外头联系也没多久,对方让他去偷林海的笔墨,多多益善。


    这事牵扯朝堂,林海把人单独提走了,连带着当初被打晕的人,剩下的几个则依旧被关着,按林铎的吩咐,也不用他们干活,只每人一个屋子,窗户只留半个可见一点光亮,无烛火,每天一顿饭。


    林铎到的时候,他们倒还未睡的,一个个躺在木板上怔愣呆滞。


    暮鼓晨钟执灯笼给林铎照路,灯笼直接怼到了陈管事脑门上,乍一见灯笼的光,陈管事一时泪流满面。


    “能说话么?”林铎冷冷的问。


    陈管事搓着眼睛,从木板上滚了下来,语无伦次道:“见过大爷!给大爷请安!大爷安!”


    暮鼓晨钟因为他身上的恶臭,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林铎却像闻不到一样,站在那里,继续问道:“陈婆子,害怕什么?”


    “害怕?害怕…怕羊…她小时候被羊顶过…”陈管事咽咽口水,努力的思考。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虽然落在大爷手里,活命的机会不大,但他实在受够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呆着了,哪怕,哪怕给他个痛快呢!


    他还有儿子,好歹要保住儿子的命。


    他使劲咽咽口水,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颤抖着道:“大爷!我不敢骗您!她瞧不上我,是当初太爷替我跟太夫人讨了她,她几乎都不回家,只伺候太夫人,更是什么都不跟我说的,每次见我,都是叫我做事。”


    “她应该还怕鬼。有一回,她找我,给了我一锭金子,让我给她买符纸,要了好多。”陈管事为了自己不疯了,这些日子就是不停的回忆身边的人,包括那个一辈子不待见他的老婆子,所以想起了不少事,不管有用没用,多说点总没错。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约莫,大爷三岁那年!”


    “哦?”林铎冷笑出声。


    “她还有没有说旁的什么?”


    “她那次没说,我问,她还骂我没用,不能让儿子去大爷身边伺候,不过后来,她又回了一次家,夜里惊醒,她大喊了一句:你吃三家饭,哪家毒死了你?”


    “我被吓了一跳,再问她,就不肯说了,还把我赶了出去。”


    陈管事的使劲磕头:“大爷饶命!大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三家饭,我后来琢磨了,肯定是后头哪个吃里扒外了,但大爷我真的没干这样的事!我是太爷的小厮,我从来没想着离开林家!”


    “她同哪个交好,你可知?”


    “知道,知道,林管家上回也问了,我没撒谎,她就同那个刘婆子交好,还让我提拔刘婆子的蠢儿子去养马,不过都是养那些普通的马,大爷的宝马,都是旁人看管的!”


    “恩。你且再等等,有你死的那日,可别自己着急了,太急了,就没人办后事了。”林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犹如幽魔。


    陈管事听懂了,他再次磕头:“老奴,一定等着大爷吩咐…再死!”


    林铎转身出门,房门再次落锁,今夜无月,房内重回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