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无痕面容肃然一沉。
桃澍为何知晓他没有修为一事，还敢当着他的面如此放肆？
他眼珠子提溜一转，幽森视线瞬间锁定在桃澍身上，目如鹰隼。
桃澍浑然不觉，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没有丝毫胆怯地迎面撞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让桃夭夭嗅出风雨欲来楼将倾的味道。
她轻咳一声，随即大步向前，伸手揪住桃澍的耳朵。
桃夭夭的力度虽然不大，但使的是阴劲，拧得桃澍嗷嗷叫唤。
“疼疼疼疼疼——阿姊，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非要揪我耳朵！痛、痛……夭夭阿姊，错了……我错了，真的错了！你快松开……”
桃夭夭卸了力，但还是没有放手。
“知错了？”
“错了，真错了。”
“那你说说，错哪儿了？”
“我……”桃澍佝偻着腰，眼球中含了一层水雾，他通了脸，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全错了。”
啧，全然不是认错的态度。
桃夭夭手劲又大了一分。
“等等等等！”桃澍连连喊停，故作严肃的表情中流露出些许滑稽，“我不该在城主面前大放厥词。”
“还有呢？”
“还有啊……”
桃夭夭挑眉看他，瞧他一副编都编出来的样子，便拽着他耳朵十分严厉地训诫道：“暂时失去修为是城主大人的私事，你不该拿着他的私事在他面前宣扬，更不该利用此事让他难堪。”
桃澍方才还嬉笑的神色瞬时沉了下来，他目光顿然变得晦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夭夭只道他是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当回事，再度出声提醒道：“桃澍，你失礼了。”
说完，她便拧着桃澍的耳朵一路拎进了偏房，伸手一拢，将房门关了起来。
“早点休息吧。”
桃夭夭转过身，视线便落在架手悠然观戏的雁无痕身上。
清冷月色里，雁无痕深邃的眼皮好似刀刻般深深陷了进去，目光犀利而直接。
“你想保护他。”
桃夭夭弯唇，笑着应道：“大人聪慧。”
“恭维没用。我想知道，桃澍为何知晓我失了修为？”
“大人在怀疑我？”
“你说呢？”
桃夭夭解释道：“辛酉大人第一次来找我时，我与他谈到此事，桃澍虽被我使计支走，但也无意听到了些。”
雁无痕脸微微一侧，哼笑道：“这么巧？”
“我也觉得巧了些，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途径可以得知。”
雁无痕豁然一顿，低声道：“我若说有呢？”
桃夭夭眉头紧锁：“怎么可能？我并未告知他，他能从何处得知？”
雁无痕笑了笑，脚尖轻点，抬步就往屋里走去。
桃夭夭没有多言，跟着他进了屋。
二人到了屋里后，雁无痕在桌前落座，桃夭夭便也选了个位置坐下。
屋内烛火比不得屋外银辉清漫，但看起来暖和了不少。
雁无痕翻转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对面的桃夭夭倒了杯。
他单手虚握着杯具，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
“我似乎还没和你讲起我中毒一事。”
桃夭夭两手握着杯壁，道：“问灵曾传话给我，说是有恶鬼伏击。”
“没错，我在酆都城门遭遇了恶鬼偷袭。”
“群攻？”
“不，只有一只。”
桃夭夭反问道：“一只？且不论恶鬼攻击大人的原因，仅以恶鬼的能力，为何能伤到你？”
“自然是因为我没有修为。”
“可问灵在你身边，即便你没有修为，单凭体术也可轻易逃脱。”
雁无痕笑了笑，端起茶杯微抿一口凉茶，没有答话。
桃夭夭便自问自答道：“问灵打不过？再或者……你的体术也无法躲避追击？”
他放下杯子，轻声道：“你猜对了，我和问灵都不是那只恶鬼的对手。”
听雁无痕此刻亲口承认技不如人，桃夭夭更是震惊不少。
“我不明白。寻常恶鬼当真有这本事挑战你么？”
雁无痕落下长睫，白皙脸庞映照着橙红灯火。
“这也是让我疑惑的地方。问灵试过他的修为，确实只是恶鬼，但他出手之狠辣，用毒之果断，绝对不是一只普通恶鬼的水平。”
“城主大人的意思是……”
“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在想，倘若这只恶鬼是在与我交手过程中发觉我没有修为，他会不会将此事主动告诉桃澍？”
桃夭夭羽睫一落。
主动告知桃澍，那便意味着桃澍私下里与恶鬼有来往，虽说穷凶极恶有号召万鬼的能力，但桃澍从未在她面前联络任何一只鬼，更别提派鬼去试探雁无痕的修为了。
“自你受伤后，桃澍便一直与我待在一起，按理来说，他没有接触旁人的机会。”
“没有么？”
“没有。”
“恶鬼的事情，我会让甲辰去查，”雁无痕道：“比起这个，有一个更棘手的事情需要我们解决。”
比这只袭击他的恶鬼还要棘手的事情？
桃夭夭眉心越发深重，“什么事情？”
“我失去修为一事已经泄露出去，很快，整个酆都城的鬼魂都会知道。冥界有冥主坐镇，有甲辰和辛酉辅助，我并不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唯一令我顾虑的……是我自己。”
“大人说的可是那些恶鬼？”
“嗯。”
“关于修为，我问过辛酉大人，他说他已向冥主禀告此事，可惜冥主也不知晓互换修为之法。”
雁无痕笑了笑：“你觉得冥主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桃夭夭想了一会，道：“失去修为的是你，是整座酆都城的城主，若是冥主当真知晓法子，怎么会隐瞒？”
“……或许是他闲的。”
“闲？”桃夭夭问道：“冥主很闲？”
佘乂在冥界待了这么多年，于他而言，时间是最无趣最磨人的东西，能在这么枯燥无味的生活里，第一次知晓酆都城主因为一只倒霉鬼失了修为，不得好好看会热闹？若是直接出手解决了，那多没意思？
佘乂虽说是六界神明，一举一动恪守天道指示，其实私下顽劣得很，到处耍嘴皮子给人挖坑，若不是他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不知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雁无痕暗里一笑，这下好了，给佘乂惯出毛病来了，现在都拿他和桃夭夭取乐子了。
雁无痕没什么表情答道：“这六界当属冥主最为清闲，罢了，你就当他不知道好了。”
桃夭夭沉寂片刻，问道：“既然修为一时半会换不回来，城主大人打算怎么做？”
雁无痕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忘川河底的约定么？”
“自然。”
“现在情势有变，桃夭夭，你愿意与我修订忘川合约么？”
“修订？我与大人定下合约时，大人并未提起还会修改。”
雁无痕一阵沉默，垂眸低声说道：“当时我也未曾料到，失去修为一事会如此早得暴露出来。”
桃夭夭放下手里的杯子，很是严肃地问道：“大人想如何修订？”
“我们先前已经约定好，我教你使用我的修为，而你需要在我们换回修为前，确保我的安全。”
“对。”
“你可以使用我的修为，但你不能倚仗它欺压、吸食或偏帮其他恶鬼，作为交换，我会协助你去人界积攒功德。”
“嗯。”
雁无痕看着她，诚恳道：“这两条不变，现在我需要增加一条。”
桃夭夭犹豫了下，“大人请说。”
“我希望你能帮我抓捕恶鬼。”
桃夭夭身子向后一仰，语气不自觉拔高了不少，“抓捕恶鬼？大人是觉得我们会遇见恶鬼作祟？”
“不是觉得，是一定。”雁无痕笑了一下，“我在酆都这么多年，受我管教的恶鬼不少，现在我没了修为，他们不会放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出去为所欲为，或许还会到我面前亲自挑衅……”
“且慢！听大人这么一说，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雁无痕故作轻松道：“说危险也不危险，你不是见过我捉鬼么？”
是。
不仅见了，还参与了，甚至负伤了。
桃夭夭下意识抵触，试探性婉拒道：“这么危险的事情大人非得交给我来做？”
“当然了。你现在握有我的修为，而我又在你身边，这事交给你最合适。”
桃夭夭拧眉琢磨了半天，最后往桌子上一趴，闷声道：“我自己都是恶鬼，大人让一只恶鬼去捉别的恶鬼，这说出去不就成了笑话么？”
“我不介意。”
“我介意。”
“碧落宫不介意。”
“……我介意。”
“冥主也不会介意。”
“我说我——”桃夭夭忽地明眸一睁，挺直身子道：“我可以答应大人！”
“哦？”雁无痕忽而笑开了，一双狭长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你有什么条件？”
闻言，桃夭夭猛然拍了下桌子，义正言辞说道：“大人把我说成什么鬼了？协助碧落宫抓捕惹是生非的恶鬼本就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她说的荡气回肠，振振有词，却听的雁无痕噗嗤一笑。
“别装了桃夭夭，这种装腔作势不适合你。既然你我定下合约，自然要讲究一个公平公正，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桃夭夭嘿嘿笑着，眼睛里哗得一下冒出金光，“大人你说，我那三千功德债……”
她还没说完，就遭到了雁无痕的拒绝。
“不行。”
“啊？为什么啊？反正我们去人界也是要积攒功德的，你就当这功德一并融在里面不就好了？”
“修为是私事，冥界的规矩是公事，不可混为一谈。”
桃夭夭小脸一垮，活似个泄了气的球，双颊往里一凹。
她小声抱怨着：“这三千功德你不说，我不说，冥主都不会知道，明明很好解决的事，大人可真是古板得很。”
雁无痕就当没听见她的嘀咕，转而说道：“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你，换个条件吧。”
为了防止陶夭夭贼心不改，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私人能够满足你的条件。”
最想要的被拒绝了，桃夭夭哪还有心情想条件，便随口一提，天不怕地不怕地说了句：“大人能满足我的？那就来当我的随从吧，我指东你不往西，我闯南你不往北，我说杀人你给我递刀，我说放火你给我望风。”
雁无痕眉心倏忽一皱，眸子轻敛，嘴角衔起一抹似笑非笑。
“桃夭夭，你说话前可过了脑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要我提什么条件……”
“你说什么？”
“我说，我过脑子了。”
雁无痕道：“好，除了杀人放火不可取，其他的我答应你。从今往后，你为我抓恶鬼，我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桃夭夭蓦地一惊，她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啊？！！”
雁无痕斜眸一睨，“怎么？你不满意？”
“啊？满意，满意……”
雁无痕诶，酆都城主诶，冥界仅在一人之下的存在诶，他都这样委曲求全了，她哪能有不满意的？
桃夭夭怔愣许久，可她刚刚真的是随口一说，哪知道雁无痕会当真啊？让大名鼎鼎的酆都城主给她当随从，他敢当，也要她敢使唤才行啊……
雁无痕却是一副协议已成事已了的模样，拍了拍手，转身就往屋里唯一的床榻上走去。
“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启程去往人界。”
桃夭夭见他毫不迟疑，解衣就要躺床上，连忙出声道：“等一下！”
雁无痕侧过身子，偏头看她，“还有事？”
桃夭夭也不扭捏，壮着胆子说道：“这间屋子就这一张床，先前大人昏迷不醒，便一直让给大人睡。现在大人好了，若是再睡这张床，我又睡哪去？”
雁无痕看了看床，又看了看桃夭夭，耳畔还回响着那句“我来照顾你的衣食起居”，不免失笑。
“你说得对，是我考虑欠妥，不过我这身体尚未痊愈，属实是太不争气了些……”
他话语一停，面色颇有些为难。
桃夭夭本就只想试试他，哪会真的和一个病人抢床睡？见雁无痕此刻迟疑，刚想给个台阶，却听他不紧不慢接了话。
“这几日承蒙照顾，我亦不胜感激，既然如此，”雁无痕旋身往床沿一坐，伸手拍了拍旁边刻意留出的大片位置，抬眸看着桃夭夭，十分真诚说道：“桃夭夭，不如我与你同床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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