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无痕睡得很不踏实。
他总在半梦半醒间回忆起以前的事，虽然，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不过在这些远久的不太清晰的回忆里，他还是能依稀想起一两件大事。
比如，他被选定为酆都城主。
相较于以往那些经过层层筛选出来的酆都城主，雁无痕成为酆都城主，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意外。
他隐约记得，成为酆都城主前，他身边似乎总莫名其妙地簇拥着一大群鬼，唧唧喳喳地围在他身边，说些他左耳进右耳出的话。
他对这些刻意迎合他的鬼没有多大兴趣，总在他们兴头来了欲意阿谀奉承时，挥挥手将他们打发出去。
这些鬼倒也听话，即便他三番五次地冷言驱赶，他们也没有丝毫羞恼，脸上陪着笑，乐呵呵地离开了。
不过他们的脑子似乎不太好使，记性也差，才灰溜溜地走了两三天，便又卷土重来，继续缠在他身边。
雁无痕向来厌恶喧哗，这天，被这些溜须拍马说个不停的鬼魂们闹得有些烦了，掀起衣摆，夺门而出。
他出了院落，纵身一掠朝南边飞去，不知飞了多久，待空气逐渐变得清爽怡人，微凉的风拂过脸庞，才垂眸往脚下一瞧，原来是到了个不知名的山涧。
山涧溪流蜿蜒曲折，水声潺潺，两岸青树茂密翠绿，静谧清幽，最适合此时燥郁烦闷的他。
雁无痕不讲究，落脚后便找了块最近的的石头坐下，调理内息。
清风徐徐，景色优美，他很快入定。
直到觅食山鸟毫无规章地扑腾翅膀，雁无痕才猝然睁开那双凤眸，单手撑地，闪身避开横空破来的飞叶。
那飞叶振得空气扭曲，顺着方向笔直没入溪水，刺中游鱼，瞬间染红一片水域。
翻起肚皮的死鱼沿着水流而下，连带着那团本就不多的鲜红一同流逝。
好似无事发生般了无踪迹。
雁无痕倏忽回头，入目便见一身姿矫健的少年踏叶而来。
“你就是他们口中说的雁无痕？”
他看不清少年模样，只记得光圈晕染下，少年半束半散的银灰色秀发。
编成鞭子的银灰发丝间似乎还系了些银质细链，落在赤红锦衣上，无意碰撞锒铛作响，格外显眼夺目。
雁无痕眸子一敛，问道：“你是谁？”
“我？”少年微微歪头，好不天真恣意答道：“即将超越你的鬼。”
雁无痕笑了笑。
许是刚成为鬼魂的人界少年，仗着自己有几分修炼天赋，在旁人的曲意逢迎下，眼比天高，迷乱了心智。
他并不把少年大言不惭的话放在心上，反倒是架起手，笑道：“超越我？”
“对！我会成为比你更厉害的鬼，让冥界上至冥主城主，下至鬼魂亡灵，都知道我的名字！”
穿过郁葱枝叶洒下来的日光落在他身上，散发着光圈，少年抬起下颚，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
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雁无痕在心里给少年落了个标签。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少年，眼眸含笑道：“冥界除了冥主永寿，不论是酆都城主亦或者是亡魂，都逃不过轮回转世的命运。就算他们短暂记住了你的名字，又能如何呢？”
少年从高处石台上跃下，红色丝带在空中起舞。
“只要他们还在冥界一日，我便要让他们知道我、敬畏我、惧怕我，让那些盘踞许久的鬼魂一提起就能感叹我的威名。哪怕他们轮回转世，也会有新的亡魂接替出现，我要让我的名字永远刻在冥界的历史长河里，与忘川共同流传。”
雁无痕挑眉，不予置否。
少年却快步走近，不依不挠地追问道：“你不信？”
雁无痕弯唇笑了笑：“信。”
少年被他逗得有些恼了，有些抓狂道：“你这表情分明就是不信的！还妄想骗我！”
他陡然出手，又被雁无痕单手握住，拧紧在空中。
“我信或者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既然打定主意要超越我，要让所有亡魂都记住你的名字，自己努力就好，何必在乎我的看法？”
雁无痕力道不轻，少年清秀的五官紧紧皱在一起，他面上笼罩了一层阴霾，寒声道：“那就让你先试试我的厉害！”
少年手腕一旋，借巧劲松开雁无痕的桎梏，又伸臂展开五指，纷纷落叶仿佛应随他的召唤，扬尘而来。
少年收臂一挥，指尖夹住的五片绿叶宛如薄锐飞刀，闪烁着利器光泽，直奔雁无痕而去。
簌簌声响起，落叶入风流破空踏来，雁无痕一声叹息，抬手挥袖间，势头正盛的叶片好似暴雨冲刷瞬间没了生气，顷刻凋落。
正当他感叹这个毛头小子还是过于稚嫩时，从少年手中飞射出来的树叶却丝毫不收影响，仍朝雁无痕几处命脉而来。
他笑吟吟地看着，心道自己使出来的御诀竟没能破开这些叶片的攻势，看来少年还是有点功底傍身，而后脚尖轻挑，随机抓了根地上的枯树枝，以枝为剑，唰唰几下竖劈横舞，遂将绿叶斩于身前。
少年不服，翻身跃于竹林之上，嘴里念念有词，待吟诵完毕，身后凝出的风团聚集枝叶，盘旋流转，仿佛沙漠中央形成的风暴，飞沙走石。
他一身红衣似血，袖袍猎猎，流风吹乱的银灰色长发，散漫地落在胸前肩后，银质链条也随之摆动。
少年二指一并，指尖轻动，厚如城墙的落叶如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他的能力是驭风还是驭叶？
雁无痕眼睛掠过几分震惊，也闪过几分惊喜。
能拥有改变环境增强术法的能力确实不错，怪不得敢冲到他面前，与他叫嚣，还是有些本事的。
雁无痕轻笑着，朗声唤道：“你是恶鬼还是厉鬼？”
少年怒目圆睁，抿唇不言。
雁无痕居然分不清他是恶鬼还是厉鬼？这也太小瞧鬼了吧！难道在他眼里，他不过是区区恶鬼而已吗？
他调动修为，催动周遭所有枯枝落叶，漫天飞舞的叶片压成一片，好似乌云密布，连天光都要避其三分。
不稍一瞬，纷纷落叶如同滂沱大雨，摧枯拉朽地从天上降落。
雁无痕握了握手中的枝桠，又抬眸看了看宛若冰雹般坚硬凶猛的落叶。
硬碰硬不是办法，他手里的断枝根本抗不过落叶的捶打，雁无痕想了想，原地挥舞手臂，以枯枝凝出剑气。
剑气凌冽，却又灼热似火，以雷厉之势破开落叶的绵长攻势，硬生生撑出一方安然天地。
眼瞧着翩翩落叶即将落尽，少年反手扯下自己发间的银链。
法力催动下，那形似细柳的链条径直幻化出一片锋利无比的柳叶，隐藏在众多落叶中，明锐如闪电，迅疾留残影。
雁无痕哪能想到少年看似平平无奇的发饰竟能化作柳刃，便是闻声闪避间，被犀利的刃尖划破了脸颊。
他舞枝的手一顿，举起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已经渗出血珠子的侧脸。
上一次受伤流血，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雁无痕弯起唇瓣，目光时明时暗，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倏忽仰头大笑，笑声穿透云霄，那双凤眸越发璀璨晶亮。
在这声尖锐到令人心里发毛的笑声中，少年没有丝毫松懈，反倒是掌心齐推，再度加强攻击。
自这场荒唐的比试开始，雁无痕从未当真，便是少年多次对他动手，他权当是孩童顽劣心性，陪着打闹。
直到刚刚那柄柳刃让他见血……
有意思。
当真是有点意思。
在漫天飞叶落成的瀑布中，他停止了笑声，缓缓低下头。
那双漂亮的眼眸刹时浑白一片，映在这张深邃英俊的面容上，更添一分诡异。
雁无痕什么都没做，甚至连手都没抬，无数落叶以反向姿态拔地而起，扑向少年。
霎那间，天地失色，日光全无。
血珠很快凝成血痂，雁无痕勾勒唇角，脸上尽显盈盈笑意。
“你，值得我记住名字。”
他抬起脚，落叶像是启了灵智般为他搭成阶梯，一步、两步、三步……直到他安稳走到少年跟前，与他平视。
早就被束缚到不能动弹的少年扭身挣扎，嘴硬叫嚣着：“阻止我出招，算什么本事？有种放开我，我们堂堂正正再比试一场！”
“哦？”雁无痕笑着，那双雪白的眸子毫无焦点地盯着他，“你认为我们刚刚是在比试？”
“不然呢？难不成是在玩么？”
雁无痕抬手，微凉的指尖划过少年的脸，伴随着一声惊呼，少年的脸上出现了和他一模一样的血痕。
“你做什么？！”少年怒吼道。
“我，不喜欢吃亏。”雁无痕森冷笑着：“说吧，你的名字。”
少年虫蠕般扭动着身子，咬牙恨恨道：“你不是对我的名字不感兴趣么？”
“我确实不感兴趣，但……”他猝然出手，一把扼住少年细软脆弱的喉脖，“我不杀无名鬼。”
阴寒涩然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少年后知后觉，一阵害怕恐惧的寒潮顺着他的脊背一路攀爬到他的心脏，流窜全身。
剧烈狂躁的心跳声振得胸腔咚咚发烫，他在紧缩的指缝中涨红了脸庞，呼吸逐渐短促。
“你……”
少年的喉管因极致压迫变得喑哑，他艰难开口，憋不出话，只能干望着眼前这个同他索命，仿佛下个瞬间就要夺去他灵魄的狱鬼，满眼不甘。
他知道鬼魂之间不可逾越的等级差距，也知道旁人口中堪比鬼神的雁无痕之力。
他只是想向这位冠绝冥界却无心统领群鬼的家伙发起挑战，试试他的真实能力，也想瞧瞧自己与他的差距。
只是没想到，即便是天赋傲群的他，在他面前也好似稚童的嬉戏打闹，完全无法撼动他丝毫。
在魂飞魄散前感受到的绝对实力。
令人臣服的实力。
就在少年以为自己要交代过去时，笼在苍穹之下的乌云忽然散去，天色骤亮。
少年眯眼，簌簌颤栗的眼睫似羽蝶细耸。
透过微光，他看见雁无痕轻蹙的眉头和略显不解的眼神。
正困惑着，他蓦地感觉擒住自己喉咙的雁无痕的手也在遏制不住地松开。
怎么回事？
难道雁无痕良心发现，不打算杀他了吗？
少年也没管那么多，趁雁无痕分神之际，掌心一转，打上他的胸膛。
他没收力，甚至还带着报复心里，使了浑身的劲，雁无痕直接被他打得连退几步，佝偻了腰身。
少年看见，雁无痕那双浑白的眼珠渐渐恢复成寻常模样，方才恨不得撕碎他的肌肤，吸食他髓骨的气势也一并散去。
正是反败为胜的好时机。
少年心中狂喜，又抽下一根银链，欲故技重施，却惊奇发现体内竟使不出一丝法力。
嗯？
他翻转手心，调动修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咯咯咯……”
少年惶然间忽然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朝声源处望去，只见一梳着垂挂髻，身着橙黄霓裳的姑娘在他们上方笑吟吟地看着。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为何他们都没感知到她的存在？
少年警惕开口：“你是谁？”
“别这么凶嘛，”姑娘掩唇，盈盈笑着，柔荑般细嫩修长的手朝雁无痕微微一指：“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就被他杀死了。叶云舟，你不该感谢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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