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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朝花夕拾(九)


    今夜, 苏流风见姜萝睡得安好,他没有带她回公主府,而是整理了此前常睡的寝殿,供她入睡。


    苏流风怕姜萝冷, 从不烧地龙的铺地上摆了炭盆, 又开了一道窗缝散气。


    铺好了被褥,苏流风有力的臂骨搭在姜萝的腰脊与膝骨, 谨慎地抱起她。动作小心, 如待珍宝。


    许是郎君怀里的香味熟悉, 姜萝蹭了蹭他的臂弯,安心地入眠,并没有醒。


    苏流风捧着缩成一团的小妻子,心上泛起绵绵的暖。他情难自禁地低头,轻轻贴了一下她凉凉的额心。


    就这般,苏流风抱起姜萝, 一步步回了寝殿。


    小姑娘被他放到床内侧, 郎君修长指尖扯了厚被,掖于姜萝白净的下颌。


    怕光影刺痛女孩薄薄的眼皮,苏流风替她挡光, 半天没有走。


    待她呼吸平缓, 苏流风缓慢起身。他蹑手蹑脚换了衣,沐了浴,烘暖冰冷的雪色中衣, 这才上.床。


    佛门清净地,苏流风既留宿了凡妻,自不敢冒犯。


    他犹如虔诚弟子,只是侧头凝望姜萝, 观赏她挺翘的鼻尖与嫣红的樱唇,以眉眼一寸寸临摹她的丹青小像,铭记于心。


    他何德何能,拥姜萝入眠。


    今生真是美满。


    有时,苏流风认为,姜萝才是救世的神明,而他甘愿屈于她膝下,做她永世的信善。


    夜沉了,不知哪处又传来悠扬的木鱼声,短促的禅音戛然而止。


    供奉岐族历代佛子女的祠堂,一盏长明灯熄灭了,青烟袅袅,一蓬蓬缭绕上一方牌位。


    那是苏流风母亲的灵牌。


    万千佛灵镇守玄明神宫。


    屋内,苏流风拥着妻子,安然入眠。


    睡梦中,他堕入一方迷境,似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男人心里隐约知道,那是第一世的记忆。


    苏流风从不曾知晓的……和姜萝的初遇。


    这一世的苏流风,将爱意隐藏得更深。


    姜萝以为苏流风能成她师长是一个巧合,他们的相遇也有微妙的缘法。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苏流风处心积虑设下的局。


    他想护她,偿还她的恩情,且以此为借口,他能更靠近姜萝。


    可是,苏流风算不准人心。


    他越近她,越情难自禁。


    苏流风藏不住眼中的眷恋,只能离姜萝很远。


    苏流风自知,他并非坦荡君子。


    他身为师长,却爱慕学生,心生不伦的私心。


    他辜负姜萝的信赖。


    他因爱而生畏。


    若是有朝一日,他的私情被姜萝察觉。


    她会嫌他……恶心吗?


    苏流风也会怕,害怕被姜萝厌恶。


    他无可奈何,只能把自己埋得好深、好深。


    或许这样,他还有资格,能在姜萝身边占据一席之地,于她牵扯更加长久。


    苏流风时常会想起从前的事。


    他送过姜萝一盏小兔灯;在她被罚跪时,寻借口居于宫阙一隅静守;更在她被幽禁于家府时,伫立屋外,同她共赏一片京城烟火。


    他尽量不打扰姜萝。


    默默待在所有小姑娘看不见他的地方,无声静候。


    他在等,等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等姜萝有一日宣判他的死刑。


    可是,时间越久,他越觉得姜萝是个温柔的姑娘。


    她没有对他赶尽杀绝,亦允许他思念。


    苏流风主动退出的那日,是他看到陆观潮的时候。


    原来姜萝也会那样明媚地笑,对另外一个男人。


    他终究……只是她的老师。


    苏流风不再亲近姜萝了,他不想让她为难。


    而姜萝宠爱一个罪奴的事,很快也成了朝臣对她口诛笔伐的罪证。


    她爱得坦荡,护住了陆观潮。


    苏流风是希望她能如愿的。


    因此,在那些朝中弹劾姜萝的御史骂她荒唐、骂她民间长大不识规矩的时候。


    苏流风出了手。


    他是她的师长,姜萝的规矩,是苏流风教的。


    他比谁都清楚,姜萝不是一个寡廉鲜耻的孩子。


    她很好,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苏流风面上无喜无悲,私底下利用了一些威逼利诱的手段,令那些成日吃盐闲得发慌的老臣们闭嘴。


    他想要保护姜萝了,因此苏流风放下了佛子禅心,沦为恶鬼。


    他渐渐成了争权夺利的宰辅,他的手心渐渐染了红。


    苏流风也是那时才知,蒙罗说的不错,他的确是修罗子,一念成魔,他已经不配为人。


    这样,姜萝就能作为他的善念永生。


    看着昔日照看的皇女,如今也知情爱冷暖。


    她有了自己的幸福,苏流风感到欣慰。


    他知道,姜萝是个何等柔善的孩子。


    她不会喜欢他身上沾染的一身血气。


    幸好。


    姜萝是干净的。


    他终于能安心放手了。


    苏流风没有再靠近姜萝了,前尘往事仿佛一场幻梦,掩埋于夜里的风。


    他不提及,便无人知晓。


    直到姜萝死了,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没来得及看顾她,一切都是他的疏忽导致……


    苏流风不能原谅自己。


    苏流风浑身发抖,他解下肩上披着的大氅,盖在姜萝早已冷却的尸首上。


    他收殓了她的尸骨,紧紧抱住小姑娘,企图用衣上余温来暖化她。


    可是不行,怎样都不行。


    怀里的孩子,比他从前在宫阙里从雪里抱起她的那一回还冷。


    雪一样的冷,他没能留住姜萝。


    “阿萝,我究竟要怎样做……”


    要怎样才能让你免于苦难。


    要怎样才能庇护你一世。


    要怎样才能再见你一次。


    苏流风冒昧地唤他学生,一声又一声。


    嗓音凄怆又绝望。


    这是克己复礼的苏流风,第一次在学生面前失态。


    他让阿萝看笑话了,实在狼狈。


    苏流风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与姜萝同府居住的时刻,然而生前完不成的事,死后机缘巧合达成了。


    他为她修缮了祠堂,将她供奉于家宅之中。


    宫里的人不知姜萝的失踪是为何故,唯有苏流风知道,她死于皇权倾轧。


    小姑娘这一生都过得很苦。


    他很心疼。


    往好处想,至少苏流风能够有机会照顾姜萝了。


    他为她买了许多东西,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以及衣饰,他都会寻来,供于家宅之中。


    他怕她饿,供果茶酒也都是新鲜的,半点都不敢怠慢。


    在世人眼中,他念着亡妻,痴情且有疯症。


    唯有苏流风知晓,是他得偿所愿了。


    苏流风还是为姜萝复仇了,可即便陆观潮死了,他的学生也不会复生。


    除非……


    除非什么?


    苏流风终于从佛典之中,了解到岐族延续百年的秘密。


    他的血肉贵重,能够复生亡魂。


    偌大的祠堂,寂静无声。


    唯有他和姜萝的牌位静坐。


    苏流风本想今日了断,再次给予自己重生的机缘。


    可是下一世,他真的能够做到更好吗?


    他若强行改变姜萝的命运,她不懂他的好意,会怪他、怨他吗?


    苏流风不想强人所难。


    他愿意献出血肉,把新生的机会,赠予阿萝。


    由她来选,由她再走一条更快乐的路。


    苏流风一贯是这样的人啊,只要姜萝能够活下来就很好。


    即便她不知道他做出的牺牲,即便她下一世很可能和他再无交集。


    即便被姜萝忘记。


    又有什么关系。


    苏流风还是动用了禁术,他用了整整三十年,以血肉塑姜萝的魂骨。


    他长年忍受痛彻心扉的剧痛,动用禁咒的代价便是身骨销毁,为了姜萝,他甘之如饴。


    苏流风吃尽苦头,却不敢在姜萝的祠堂里显露出分毫。


    身上若染了血气,他便沐浴更衣焚香后,再入内陪伴姜萝。


    他怕她还在这里,又怕她不在这里。


    苏流风一如既往谦卑地爱着他的神祇。


    直到他老了的时候,人寿煎熬到了尽头。


    他知道姜萝会有一条新的路可以走,而他能心甘情愿放手。


    真好。


    他不悔。


    这天是个好天,岁暮天寒,却有了太阳。


    金灿灿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不是很冷。


    苏流风僭越了,他高奉起她的牌位,如同拥她入怀。


    他想到姜萝冰冷的尸骨,不住将她拥得更紧。


    仿佛这样,他就能暖她的尸骨,为她撑腰,护她一世,不让姜萝再受招摇风雨,颠沛流离。


    苏流风的呼吸滞缓,隐约想起姜萝的脸。那样小的孩子,为了庇护他,坚毅地展臂,拦在他的身前。


    那一刻,苏流风明白,他也是可以赎罪的,也有人愿意朝他伸出援手。


    而现在,轮到他了。


    “阿萝。”


    他低低唤她,亲昵的、动情的、悲凉的呼唤,一命归阴时,或许真能撼动天地。


    苏流风死前,仿佛看到了姜萝稚嫩的脸。


    她的身骨很轻,小小的、软软的,被他拥在怀中。


    她甜甜喊他“先生”。


    苏流风亦有回应。


    他笑了下,此生无憾了。


    ……


    一夜醒来,苏流风汗湿了后脊,中衣黏连,紧贴于肌骨。


    苏流风的视线模糊,胸膛微微起伏,他缓和了许久气息,下意识去摸索床侧。


    很快,苏流风握住了姜萝纤细的腕骨。


    小妻子还在身边。


    苏流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第一次冒昧地搂住姜萝,抱得很紧,仿佛要融入骨血。


    姜萝刚刚睡醒,一下被失态的苏流风抱住。


    郎君的胸膛好热,心跳好快。


    她既好气又好笑,但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劲。


    苏流风鲜少这样沉默,也很少不顾她的意愿,拥她入怀。


    姜萝忐忑不安,她小心翼翼拍了拍苏流风的背,又蓄意要哄劝郎君。小姑娘粉嫩的小脸蹭了一下郎君冷汗涔涔的脖颈,担忧地问:“先生做噩梦了吗?”


    苏流风没做声。


    他抿唇,脸上的苍白许久后才恢复一丝血气。


    苏流风哑着嗓子,释然地笑:“姑且算是美梦……”


    是神佛眷顾,上苍恩赐。


    她一直都在。


    因此,今生是他得偿所愿,是一场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