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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一年后。


    过了深秋,便是冬日了。


    黄澄澄的夕阳落山,余下的一点金辉覆于檐上雪,亮盈盈一片。


    腊月里第八十七场雪时,姜萝掉了一颗门牙。


    她张着漏风的嘴,只觉得寒冬的风不是呼呼往她喉咙里刮,而是往她心口上剜。拔凉拔凉,还生疼。


    先生在家,姜萝娇气得紧,嘴巴子一憋,杏眼耸拉,作势要哭。


    后来想想,眼前没人,哭也哭得不够地道。姜萝憋住舌头根儿那股子苦涩,兔毛小靴啪嗒啪嗒踏雪一挪,改到苏流风寝房门口掉眼泪。


    然而房门紧闭,姜萝浑身解数无处施展,只得抿住嘴,蹲坐石阶上。


    她也不喊人,负气地受冻,等苏流风良心发现,给他这个可亲可爱的幼妹开门。


    然而,苏流风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如何,等了一刻钟都没开门。


    姜萝也懒得敲门,只得踢了踢雪,顺手把牙丢到房檐上,和牙仙儿祈祷,她的牙一定要周正、齐全,长得平整。否则她怀恨在心,一定会在外大肆炫耀牙仙儿无能无用,是个骗人的幌子。无香火与人心供奉,神灵必死无疑。


    这几日张主簿吹了风不在县衙,但他一直想拿捏住苏流风的课业,在苏流风学完不少字以后,硬是拔苗助长,教他看起了四书五经。这举措惊得县衙里的官吏皆冷汗,许河从前和张巍是同窗,见状不免讥讽:“你当年四五岁开蒙,过了三四年才开始看《春秋》吧?敢情小风不是你的孩子,就把人往死里逼啊?”


    自打许河知道苏流风天生聪慧以后,猜也知这位衙门二把手张主簿暗下摆了自个儿一道,平日里看着不哼不哈的一个温和人,心思竟如此歹毒!撬不翻他县太爷的位置,便要培养一个后起之秀往后压自个儿头上。


    既如此,许河也开始采用了笼络人心的政策,以“贤德”安抚苏流风,挑唆他背弃师门,弃暗投明,奔向县衙一把手的怀抱。


    一时间兄长成了香饽饽,你争我抢,阿萝左争不过,右争不过,赌气冷淡了好几日苏流风。


    上衙门做事,姜萝也不喊苏流风了。


    苏流风想牵她的手一并走去官署,姜萝谎称膝骨酸疼,非要祖父背着,不肯下地走路。


    时间久了,苏流风也觉察出不对劲来。


    妹妹和他疏远了……


    这日,苏流风书背得好,得了张主簿的奖赏,端了一碗杏仁浆汤混米粉、崖蜜熬成的杏酪出书阁。


    苏流风自己不吃,转头往县衙后罩房跑去。周仵作一般在那一排房屋里验尸,阿萝没事做也会在旁边作陪。


    他想把吃食送给姜萝。


    周仵作远远瞥见苏流风来,他朝郎君招招手:“小风来找阿萝啊?”


    苏流风颔首:“周阿爷,阿萝妹妹人呢?”


    周仵作笑道:“在南房玩呢,县太爷说停尸房太冷了,省得冻了娃娃,就在南房里燃了一盆炭,催阿萝去待一会儿。”


    说完,他看了一眼顶风冒雪而来的苏流风,目光落在小郎君冻得通红的指尖:“小风也受了寒气吧?怪冷的,快去南房里烤烤火。我这边还有几具‘大人’要查验,别沾染上我的秽气,对你们读书人不好。”


    官署里头,既要伸冤理枉,又要除邪惩恶。戾气重的很,阴的阳的都要敬重,故而喊尸体都尊称一句“大人”,免得作祟。


    今年夏时,停尸房里还浮现过几团荧荧鬼火。周仵作有经验,知道这是死人骨头里飘出来的冷翠烛,过一夜就没了,不足为惧。


    但许河心里慌,特地请了几尊开过光的佛祖像,镇在南房的山鸡褐核桃木壁龛里头。


    他哄姜萝上楼里待着,也有自己这个慈爱长辈的用意。神佛护住孩子的魂,不至于教孤魂野鬼勾去。


    倒座房里没点烛灯,木楼梯处,满墙佛陀。


    一口龛穴一座佛,成千上万的慈悲佛眼无声低垂,不像是怜悯众生来超度的,倒像是青天白日来吓人的。


    苏流风知此处堆满佛像,他心有忌惮,鲜少来南房。


    今日为了寻姜萝,破例踏入一步。


    原以为闷头上楼,他就无惊无惧,可真入了屋子,一对上神佛,他又感到呼吸短促,窒闷到头昏脑涨。


    苏流风微微蹙眉,平静的凤眸底下,氤氲难言的情愫,一时之间进退不得。


    姜萝早早听到楼下的动静,她以为是周仵作来接人,小心蹬下台阶。


    一露头,和先生瞧了个正着。


    姜萝刚要流露欢喜的笑,又想起前两日受苏流风的冷落,小脸板正,摆出怒容,又钻回楼上。


    她等兄长来追,只要苏流风上楼哄一哄她,她就不计前嫌原谅他啦!怎料,姜萝左等右等都没来人,她不免好奇又爬下楼。


    苏流风还是维持着直立的姿势,竟寸许都没挪动。


    姜萝好奇地打量苏流风,见他原本就白皙如玉的面容更添了一份惨淡,她觉察出不对劲来——


    姜萝发现……先生好像畏惧佛像?


    “哥哥?”


    姜萝小声唤他。


    苏流风回魂,强牵起一丝笑:“阿萝,这碗杏酪给你。”


    足下没动,他不敢上前。


    “好。”


    虽然好奇苏流风害怕神佛的缘由,但姜萝体人意地没有追问。


    她乖巧穿好了毛靴,戴上兔毛兜帽,下楼牵苏流风的衣袖。


    姜萝打了个哈欠:“哥哥,南房好闷啊,我们去张主簿的书阁里吃点心吧。”


    苏流风平素都会轻声训斥姜萝书阁吃喝很无礼,今日倒一反常态,任由姜萝牵他去寻了张主簿。


    张巍历来不喜阿萝在书阁里吃甜糕,但嘴上念叨,手上又没赶她的动作。他一贯刀子嘴豆腐心,膝下没孙孙,纵容阿萝在膝前作怪。


    嘴上骂小姑娘家家不懂规矩,足下一进一出,张主簿又跑许河的官舍里拿了一碟子芝麻屑雪花糕供阿萝佐杏酪吃。小孩子吃好喝好,那大孩子就要受罚了。张主簿故意给苏流风多添了几篇文章,要他熟读,下衙时分默背给老师。


    幸好,对于记忆力超群的苏流风来说,这不过是小菜一碟。


    姜萝这几日对于苏流风莫名的怨气,在少年郎清润悦耳的念书声里逐渐散去。甜食下肚,五脏六腑都暖烘烘的。


    姜萝下巴微点,一下子埋入苏流风的膝上。熟稔的山桃花香裹住姜萝,前世无数个日夜,她都是嗅着这股子清香入眠。


    被女孩儿挨靠,苏流风身子骨一僵,但看妹妹脸色红润,睡得欢实,他没有阻拦,修长指骨继续捻着一卷书,细细翻阅、熟读,音色朗朗,温润胜月。


    姜萝梦到了前世的事。


    大月朝信奉神佛,皇帝为表天家父子天伦和睦,给各位皇子、皇女皆求了一小尊开过光的佛像。佛像用上乘无瑕美玉雕刻而成,佛容秀丽,握在手中,温暖如春。


    姜萝因父亲赠物的公允,十分喜爱此物,成日里把玩,爱不释手。


    偶然一日,她在跟苏流风读书时,不小心砸碎了玉佛。


    姜萝伤心极了,却不敢在人前表露,只能小心收拾碎玉,装作无事发生。


    三日后,苏流风送了姜萝一块代替品。也是一尊玉制的佛像,但这尊宝相庄严的佛生有四手,捏锤、剑、刀、斧,带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妖性。


    姜萝从没有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邪佛。


    她错愕地望向先生,但苏流风只是微微扬唇,柔善地答她:“这是为师故乡的神祇,公主供奉于家府,可镇宅避煞。”


    ……


    这一觉睡了好久,姜萝醒时,他们已经回了周家。


    周仵作在灶房里忙着做饭,姜萝不欲打扰,打算跑到苏流风的房中寻他讲话。


    今日门是虚掩的。


    姜萝想,苏流风一定是得了上回让她吃闭门羹的教训,故意拉开一道缝,容她随时随地入内。


    咳咳,她在先生心中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嘛!


    姜萝轻轻敲了门,礼数做足,接着踏入房中。


    屋内白雾缭绕,湿气弥漫。


    屏风没拉严实,豁开一道口子。


    姜萝一抬眸,只见苏流风恰巧从浴桶中站起。


    郎君过了十岁就开始抽条长个子了,苏流风隐隐有大人的风范。养了一年的郎君身体已经不是骨瘦如柴,脊背肌理线条流畅,肩臂健硕。背上虽然满满嶙峋的陈年旧伤,少年郎的骨相漂亮姣好,让人挪不开眼。


    而苏流风的身后,位于后颈下侧,还有一团奇怪的、灼目的刺墨——那是一尊邪佛的样貌,青面獠牙,张牙舞爪,捏锤、剑、刀、斧,杀气腾腾。


    除了容貌不对,旁的姿势,和姜萝前世收到的那一块玉佛,几乎一模一样。


    雾霭消弭,仅仅一瞬,刺墨便不见踪迹,苏流风已然迅速拉上了衣襟,拨开了湿漉漉的乌发。


    他转身,惊愕地望向房中的不速之客:“阿萝?你醒了?”


    “嗯!我来找哥哥玩。”姜萝眨了眨眼,没说旁的话。


    心里却在想:前世,先生给她雕的那一尊佛是什么意思呢?


    难不成,他不希望她寻求旁的神明庇佑,而是诱她、对她说——“奉我”?